「正宮有主,不久我便添了弟弟。我雖為兄長,因母親卑賤,身份自是不能與皇后所出的太子相提並論。不知皇后動了哪門子的心思,同父皇說定了,早早地便送我去宋國習學。幼年背井離鄉,遠離父母,隱藏身份去敵國。我之不幸,約莫便是從那時開始了。我之幸,或許也是從那時便定下的。
「父皇派了心腹不離我左右,既為人師,不叫我忘棄故土,又為長輩,照料我日常起居。於西子湖畔,田園放歌,那段日子竟是我此生最愜意的過往。也是在那裡,我識得了待年年。那會兒,她不叫這個名字,她叫什麼來著……我忘了,反正,也不是她的真名,不過是隨口告訴我的玩意。
「不,不不,你別誤會,我不是……不是那種刻骨銘心,只是……只是很惋惜。青梅竹馬,兩小無猜。我幾乎忘記了我是西夏人的身份,只當自己是一個宋人,愛上了鄰家的女兒。我以為待到成年,我會娶她過門,她會是我的妻,我們會在西子湖畔攜兒帶女,悄然便晃過了這一生。偏在這當口,傳來西夏的消息。
「原來,我那身為太子的兄弟也是不幸。出世不多久,生母病故,父皇又封梁氏為後,梁氏又得一子。太子失了母后的庇佑,加之這層儲君的身份,在宮中的日子可想而知。更不幸的還在後頭,父皇英年病故。我那為太子的兄弟尚且年幼,朝中大事實為梁氏左右。她聽信外戚之言,欲派暗樁入宋國、大理探聽虛實。我那身為太子的兄弟竟主動請纓,親往宋國,帝王之位讓於梁後之子秉常。帝王年幼,太后攝政,梁後之弟梁乙埋擢為國相。
「這些都是我那兄弟站到我面前的時候,我方才知曉的。而我的安寧,也至那時起全線崩潰。我那兄弟初入宋境,便被宋人盯上。梁太后為永除大患,將他的真實身份透露給宋廷,想借刀殺人。梁太后不知,宋人卻想到了更絕妙的計策———還是,借刀殺人。
「以宋國王爺趙千歲為首一幫主戰派,一直有心擴大宋地,消滅鄰幫,打通西南要塞。大理早在他們的戰略版圖之上,如何尋機開戰,如何在傷亡最小的前提下一舉消滅段氏王朝,趙千歲早有部署,梁太后暗藏殺機的透露不過是給他提了個醒。我們這兩個來自西夏,留著黨項族王室血脈的兄弟便這樣被擺到了千歲爺的面前。借刀殺人———還是借刀殺人!
「千歲爺的謀略是用西夏人暗查大理,一旦暴露便可聯合大理滅了西夏,一旦揪出由頭,便可直取大理———條件是助我們兄弟倆復闢為西夏帝王。我對王位不感興趣,自入了宋國,我便忘了自己黨項人的身份。西夏帝王,於我何干?可千歲爺握住了我的軟肋———待年年,我認定一生的妻。
「我最愛的人的真實身份,不是從她嘴裡聽到的,竟是從萬般想利用我的賊人口中得知的———段遺哥———她是大理廢君段素興唯一的後人,大理君王的孫女兒,大理第十三代君王上明帝的堂妹。你去,或是她去。千歲爺把這個選擇擺在我面前———我去,或者她去?
「寧可自己孤獨終老,也不想壞了她唾手可得的安寧———我去了,連最後的招呼也不曾打,就這樣選在一個黎明悄悄地去了。為了她的安寧,也為了徹底地將她遺忘。
「是氣她嗎?雖不肯承認,還是氣的吧!氣她這麼些年的日夜相守,她都不曾告之我真實身份。那時候年少,意氣用事,憑心而為,實不曾站在她的角度,為她思量過。自以為,為了她的安危,寧可自己吃苦便是愛了。過了這麼多年,真正明白情愛之事才發現,原來再深沉的愛,再刻骨的情,比不過與之相交的一記眼神,敵不過驀然相守的一抹笑容。她不受,你愛再多也是無奈。」
「當年,她是深愛你的。」端坐在他的身邊,聽著他的過往,瞭解著她不曾瞭解過的這個男人,密所忽然笑意滿面地對他說了這般話,「就是因為愛你,才不想告訴你,她的真實身份。她也想同你一般,忘記自己的身份,忘記龐雜的背景,忘記一切的陰謀暗算,只當你的青梅竹馬,只做你的兩小無猜。」
他們的心是一樣的,皆是一樣的。
「只是,時隔這麼多年,為什麼還是不說呢?」李原庸默默地搖了搖頭,「再見到她———自稱待年年的段遺哥,雖是驚愕,卻覺得無所謂了,覺得和她有關的一切都不再是那麼重要。說與不說,又有什麼區別呢?」
「有。」密所無比堅定地告訴他,「你或許已經釋懷了,可她呢?若她還是放不下,你這一句話許會壞了她這輩子。」
李原庸赫然想起,在大理初次見到待年年的那日,她曾對他說過的話———
回到這裡,回到大理,靠近段氏王朝……我,單只為了兩件事,一是為了一個人,二則為了一句話。
她給自己取名待年年,為了一個人,年年等待———她等的、她待的怕不是他吧!又為何還要為了那句話?
捏了捏她的手,李原庸沒來由地笑出聲來,「好想你的稈稈酒、坨坨肉。」
「我做了那麼幾年的菜,還從沒聽你誇讚過一句半句的。」
「忍著不說唄!」他緊緊地攥著自己的手,竊竊地笑開來,「說了,就斷不了這個念想兒了。」
她咧開嘴角,赫然笑道:「好好好,你歡喜,我給你做便是了。」
「多做點,明日,我要請人吃飯。」
「請客?拿我那點手藝招待客人,怕是怠慢了吧!宮裡那麼些廚子,隨便揀一個也比我好手藝。」她折過頭來問,「請的是什麼人啊?」
「請客的不是我,真正做東的是王上,要請的嘛……是待年年。」
他這一說,換得密所驚叫一聲:「王上請待年年小姐,如何使得我這份手藝?要是給王上丟了人,可就是我的罪過了。不若……不若……」她悄悄睇了他一眼,小小聲地嘀咕著,「不若你自己單獨請她便是了。」
她這是在吃醋嗎?這個成天笑瞇瞇,毫無城府的小丫頭也會吃醋?
這個念頭讓李原庸心頭為之一振,沒來由地高興起來,一手攬過她的肩頭,惹得密所趕緊往後縮,「別別別,別叫人看了去。」她現在可是王上的貼身侍婢,亂不得,亂不得,「李將軍,您可……僭越了。」
又拿這話戕他!李原庸現在那個後悔啊,他是搬起石頭砸自己腳,腳指頭腫了,他還不好喊疼。
手一伸,他只問她要:「還給我。」
「什麼呀?」她打懷裡掏出塊帕子來,「這可是你還給我的,怎麼又問我要起來了?」
裝,她就裝吧!李原庸不接那帕子,只管伸著手問她要:「你的東西,我還你了。我的呢?你給了我的東西便是我的了,還當真拿了不給了?」
他眼尖地從她的腰帶裡掐出那絞了一半的荷包,手快地藏進自己的胸襟內。密所想要奪,已是不能,只得手忙腳亂地想從他懷裡要回自己的東西,「不問自取謂之盜也,從前你就沒經過我的同意便取了我的荷包,今兒個又是。」她說她絞爛了的荷包哪裡去了,鬧了半天被他偷了去。
「反正這荷包都被你絞壞了,你不想要,我替你收著。我嘴笨,不會說,做了便是。」
所以,有些話他不說,也無須說———做了便是。
趁她忙著打他懷裡掏出荷包的工夫,他逮住她的雙手,拿出身為將軍的敏捷,傾身覆上她的唇。
這一吻,遲了好些年啊!
在她意亂情迷的當口,李原庸已然抽身而去,離了她幾步,他倒擺出將軍的架子來了,「稈稈酒、坨坨肉,明兒早早備下了,陪我一起宴客啊!」
誰理他啊!
不理歸不理,做還是要做的。
稈稈酒、坨坨肉,密所早早地便備下了。
不知何故,王上命她將這酒肉分了兩處,大正殿的庭院中放下一桌,永耀齋內又備下一席。
一切置辦妥當,王上把她叫到跟前,「永耀齋內,有負王爺陪孤王待客。你就留在此地,同李將軍與客人作陪吧!」
叫她陪的這客人不會是碧羅煙裡的那位絕世美人吧?身為奴婢,密所不便問,只是聽著。
段素徽端坐在書案邊,隨手取了紙筆寫了幾個字,落了印,遞到密所跟前,「拿去吧!孤王前日裡說要賜你對食,這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