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畫面躍出—軍人出身的爺爺在他幼年體弱時,一早將他搖醒,督促著他跑步健身,催促著他打拳。
當時健壯開朗的爺爺與現下的暴躁衰弱,完全不同。
他眼角餘光無法避免的看見被女孩擁在懷中欲藏匿的遺照。
照片中的他是二十五歲的模樣,陽光爽朗,笑起來露出一口白牙,可是現下的他,沉穩、冷靜,銳利得像把出鞘就傷人的刀。
八年,人事已非。
他的父母已經不在人世。
那個不知名的女孩忙得團團轉,將香點燃後遞給他,便自以為沒有人看見的抱著他的遺照匆匆離開。
在伸手接香的那一瞬間,他與她視線相對。
石燁知道自己的表情有多冷硬,有多讓人望而生畏,連跟隨養父多年的下屬都受不了他板起面孔的表情。
可是這個女孩,卻對他微笑——尷尬、難為情、無所適從,這些不安的情緒全部擠在那抹故做歡快的笑容中。
他接過香,女孩迅速逃竄。
看著父母的遺照,內心的惆悵揮之不去。
拜了三拜,他跪下來,磕了三個響頭行大禮,明知道這樣也無法補償沒有送父母最後一程的遺憾。
「好了好了,別跪,快起來!」石重山拉起石燁,對這個失而復得的孫子很是不捨。「你失蹤這麼多年,怎麼現在才想到回家的路?」
老人家身形已不健壯,力氣也小很多,但仍堅持拉著孫子的手,一路走走走的走到客廳,將他硬是拉下來坐下,要聽他說話。
「我不記得,過去,我用另一個身份活了……八年。」他屈指數算,他失蹤的時間竟然長達八年。「我只記得我清醒時躺在一張床上,四周全是陌生人,說著我聽不懂的話……」他娓娓道來八年前的往事。
在那場毀滅性的天災下,他隨著巴士跌進斷落的裂縫裡。
他的生還是奇跡,在救難人員到達之前,同樣在那班巴士上,被他救下的十名生還者之一——BenjaminWarren的私人救難部隊早半小時到達。
他們在裂縫底發現了他,他全身嚴重外傷,一寸直徑的鋼筋貫穿了他肩胛、腹部,四肢嚴重骨折,就只剩一口氣了。
BenjaminWarren耗費了能用的一切資源將他從鬼門關拉回來,他這一昏迷就是九個月,這九個月來他動過不下十次刀,將他腦中的血塊取出,縫合修補他的身體。
當他醒來時什麼都不記得,連話都不會說,身份證件也在災難中遺失,BenjaminWarren不知他來自何方,但請來優秀的專業人士為他復健,把公事外的心思都放在他身上,兩人在長達兩年的復健中培養出父子般的感情。
「我的語言能力在復健中慢慢恢復,養父不清楚我是哪國人,但從我對中文學習速度較快這一點判斷我是華人……一年多前,我養父癌症到了末期,在焦慮中我開始出現片段畫面,那些人我不知道他們是誰,只感覺到熟悉,養父一再告訴我,那應該是我的過去。
「他走後將所有一切都留給我,我答應他會找回自己的過去,於是開始接受心理治療、深層催眠,直到上個月,我想起了我的名字——石燁。」
想起了他有恩愛的父母、慈祥的爺爺,他生長二十五年的家,他已八年沒有回去。
八年可以改變很多事,他從一個愛笑溫和、熱愛攝影的男孩,變成一個深沉銳利的富豪。
隨著記憶回到八年未歸的家,他竟然湧生近鄉情怯之感。
家,還是他記憶中的樣子,連傢俱擺設都一樣。
但是父母不在了,他的失蹤杳無音訊,重創了這個家庭。
「爸媽……什麼時候走的?」石燁困難的開口,詢問父母亡故的時間。
「你爸前年先走,你媽去年……」石重山澀澀地回應,眼泛光。「再過兩個月,就是你媽忌日……」
所以說……如果早在那些畫面出現時,他就同意養父的建議接受催眠治療,也許他來得及見母親最後一面,是嗎?
得到這個答案,石燁痛恨起自己,他懊惱的握拳,臉上看似一派平靜,但是內心有一股悶悶燃燒的火折磨著自己。
為什麼當時的自己會害怕逃避?
叩——
輕輕的一聲、盤子擺在桌上的聲音,破壞了這對祖孫的對話,也擾亂了石燁對自己的怒火。
他定眼一看,一盤切好的水梨就擺在大理石桌上。
「吃點水果。」蕭梨華站在一旁,對石燁露出靦腆的微笑。
「我是怎麼教你的?」石重山吹鬍子瞪眼。「有人來家裡,就要馬上泡茶,茶呢?」
「對不起,我馬上去倒。」被爺爺責備,她連忙道歉。
「都幾點了,晚飯煮好沒?你又想餓死我。」老人家越講越過分,越罵起勁。
「她是誰?」這個逆來順受的女孩,他沒有半點印象。
「你爸帶回來養的。」石重山用鼻孔重重的哼氣。
石燁聞言皺眉。「她跟我……有血緣關係嗎?」他怎樣也想不到,深愛母親的父親會在外面偷生小孩,還帶回來養。
「沒有!」猛搖頭否認的,是倒了茶出來的蕭梨華。「爸爸……石伯伯是好心收留我……」講到一半,發現焦點都在自己身上,她感覺現在並不是她出場的好時機。
寄人籬下讓她學會看人臉色,學會閉嘴保持緘默,但是卻學不會粉飾太平,那太過燦爛的笑容反而顯得不真實。
她閉嘴微笑。「我去做飯,很快就好。」接著迅速無聲的離開。
待她離開,石重山的視線對上石燁,看著這個失蹤八年才找到回家路的長孫。
從大學時期就迷上攝影的他經常離家遠遊,一出門就是十天半個月,但他總會平安歸來。
可八年前他的一趟美國行,那些他每到一個定點寄回的明信片,卻成為他留給家人最後的訊息。
他失蹤,杳無音訊。
不富裕也沒有半點背景的石家,要怎麼在外地找一個失蹤的年輕人?
雖然曾經被媒體關注過,發動了尋人令,但最後都不了了之。
「你媽相信你會回來,她一直等待。」直到等到失蹤年限過了七年,等到了石燁的死亡證明。
他們只能為他舉行一場沒有遺體的葬禮。
「梨華她父親跟你爸是多年老友,你爸欠她父親人情,四年前,她家裡出了一點事,你爸就把她帶回來養著了,笨手笨腳的,一點女孩子樣都沒有,看在還乖巧的份上……」
爺爺叨叨絮絮碎念了一堆,數落著那個叫蕭梨華的女孩,說她有多不懂事、多笨、多教不聽。
音量大到連鄰居都聽見了吧,而那個被數落的當事人卻沒有回嘴、沒有擺出不爽的臭臉,在她做飯時,爺爺的數落聲未曾停歇,可她每做完一道菜端出廚房,擺在客廳矮桌上,都可以看見她臉上帶著的笑容。
「可以吃飯了。」
簡單的三菜一湯擺在鋪著過期報紙的大理石桌上。
蕭梨華勤快的忙碌著,先盛一碗魚湯待涼,又想到什麼似的驚呼一聲,匆匆忙忙放下後跑進廚房。
「又忘了什麼?丟三落四!」石重山對著她大吼咆哮。
「我忘了粥,對不起爺爺——」她抱歉地道。
「又是粥,你當我老了牙齒咬不動啊!湯匙呢?我怎麼吃?」
看爺爺態度粗魯的對待女孩子,石燁不忍心,便開口道:「爺爺,我去拿。」
「不用,你坐下!丫頭——」石重山還是回頭喊蕭梨華,吩咐她,「幫阿燁添碗飯。」
「好。」她輕快的響應,被使喚得沒有半點不滿。
因為啊……這個家真正的小孩回來了,石燁,石爺爺、石爸爸、石媽媽最引以為傲的獨生子,總算回家了。
即使他回來了,她還是沒有失去爺爺對她的重視,爺爺還是什麼事情都叫她做,還是依賴著她。
那麼她可以厚臉皮又放心的繼續住在這個家裡吧?
「我去收拾他的房間。」她也沒有留下來吃飯,一心想著,媽媽為石燁保留的房間完好如初。
她們以前每週一定會換一次床單,一定會打掃得乾乾淨淨,等待房間的主人回來。
可她上周忘了,所以現在要馬上去把床單換掉才行!
她一溜煙跑走,沒有發現石燁分心多看了她一眼,倘若EricWarren的幕僚出現在這,看見他這個表情,就會理解到——他很不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