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向來以為道不同不相為謀的。
既然我跟廚癡他的理念不一樣,自然應該他走他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不是嗎?
所以我很放心地繼續我快樂的混沌生活,以為之後理所當然不會再見到他,也不會因為見到他,而無可避免地回想起當年在京城的往事。
古人云: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我這麼一個小小的普通人,當然也不能例外。之後的日子裡,我不僅又見到了那個廚癡,還必須天天看到他。
為什麼?
答案很簡單。
他居然來府中應徵廚子一職!而更奇怪的是,老爺居然聘用了他!
我真是想不通。這麼一個高傲、孤僻、行為怪異、滿身怪癖的廚癡,怎麼肯屈就這麼一個小小的無名莊子的廚子?更何況,屈就的還不是莊子裡的大廚,而是要求給我打下手!
最讓我想不通的,是老爺居然同意了。
月俸只有五兩銀子
是這個世界變得太快我適應不了,還是我變得太快,適應不了這個世界?捧著整壇竹葉青酒,我坐在椅子上無比痛苦地思考。
「晚膳煮什麼菜式?」耳朵邊突然迸出來一句話,嚇了我一大跳!
唉……
又是他。
我抱著酒罈裝死。
頭好大……這個「二廚」現在佔領了屬於我的小廚房,然後還有那麼長長的一串「二廚的打下手的」。
只要想到每次煮菜,旁邊都有一個人盯著我每一個動作,就覺得心情低落下去。連擦個汗咽個口水嘗個味道,都得小心翼翼地……
做菜最需要的是好心情啊!
鬱悶。
「去做晚膳。」無視我的裝死,這個超級大牌的二廚使用的是命令語氣。
哼!不去。我已經死了。難道你見過鬼做菜?
眼光在我的臉上停留了一分鐘,而後,大牌的二廚打了個響指……啊!又用這一招!小人!
我立刻活了過來,十分迅速地準備乖乖去煮飯。
不過已經來不及了,兩個「二廚的下手」過來,我被架走了
每次都用這招,最討厭的是這招永遠都有效!連老爺都只會在旁邊看熱鬧!
像一隻串在木棒上的上等肥豬般被架著,阿福我真的是無語問青天。
廚房裡是從所未有的乾淨,簡直比我的房間乾淨上數倍,地擦得連一顆灰塵都看不見!
由此可見廚癡不愧是廚癡,對跟下廚有關的一切,都計較到了極點。
可是,有誰見過這麼乾淨的廚房?要是廚房裡沒一點油水的痕跡、沒一點食材的邊角料,還叫廚房嗎?
不習慣啊不習慣!地盤被侵佔了。
「煮什麼?」
明明是二廚,連敬語都不用,用詞這麼簡潔,討厭。
來回走一遍,把每個跟班手上的食材都仔細看了下。
我記得老爺只給他五兩的月俸,買菜的錢應該是只有大廚能去賬房申請的。為什麼每天都能看到這些跟班手裡,捧著紹興城裡所有能買到的食材呢?而且全部都是保持了最新鮮的狀態。
不可思議啊!居然有人貼錢做廚子
「一個紅燒鯽魚,一個香菇菜心,一個鹹菜肉絲毛豆,再來一個炒豆腐腦。最後是紫菜湯,四菜一湯,夠老爺吃了。剩下來的菜你得全部都煮起來,不許浪費!」最後一句話是每天必說的台詞。
誰叫這傢伙每天都買那麼多的菜回來?當天不吃掉就不新鮮了。浪費食材是最無可饒恕的事情。
「沒問題。」那傢伙用眼神示意沒被選上的人可以一邊去了。
真是超大牌,不止大牌,連話也少得可以!難為那些跟班了。能看懂他一天到晚無數個眼神命令。
米飯煮下去後,先是剖魚。
誰剖?
當然是我親自動手啊,難道還有人幫我不成?
你說什麼?那二廚在幹嘛?還用問嗎?二廚大人當然在旁邊緊緊盯著啊,連眼睛都不眨一下的。這項絕技差點令我佩服得痛哭流涕
拜託,不要連我洗個手都盯得緊緊的吧?真怕什麼時候手被你看出來一個洞。
「嗯,刀功還是不錯。沒有一點瑕疵。」旁邊突然冒出來一句誇獎,「幹嘛堅持不用我的刀?用專門的刀做專門的事,不是更好嗎?」
每次我做菜的時候,話就那麼多。拜託還是請你保持你優良的寡言傳統吧……
我知道廚癡自動提供他專用的刀具,是件多麼值得驕傲的事情。我只是不喜歡連剖個魚都換來換去用那麼多刀而已。
「你的刀具設計的很不錯,不過我不習慣把下廚當成一種藝術來處理。我只是喜歡煮菜,不是喜歡煮菜的藝術。」
那麼多分門別類的刀具,什麼刀刮魚鱗、什麼刀切菜、什麼刀削皮、什麼刀切絲腦袋會暈掉的。
廚癡喜歡把工作細化,讓每個步驟都像藝術一樣完美,讓下廚整個過程都變成藝術,並且創造出如同藝術一般的佳餚。
但是,這只適合他自己,不是每個廚師都適合做個藝術家的。
幸好,對於這一點廚癡並不強求,繼續用能看穿的眼光盯著我的動作。
用生薑把鍋子擦過一遍,處理好的魚放進鍋裡烙一下,到兩面都微黃,倒入油,放進姜蒜,開始紅燒。
其實人多了,煩是煩點,倒確實方便。菜也不用我洗了,自有人家的跟班洗得乾乾淨淨地拿來。火也不用自己升,有個小伙子對火的把握很不錯,要文火就文火,要猛火就猛火。
還有人專門看著時間,需要燉上很久的菜餚,只要告訴他多久之後來通知,就可以四處溜躂了。
我開始擔心廚癡走了以後,我會不會依賴起這種方便。
「煮菜的時候怎麼可以走神?」很是疑惑不解的聲音,「看你火候把握得很好,難道不是全神貫注的結果嗎?」
不好意思,走神是我的興趣。如果要一直緊緊盯著菜跟火,一道菜做完估計我就累趴下了。
「只是憑感覺而已。菜在煮的過程中,每個時間段都有不同的香味,時間到了、火候足了,那個香味自然會提醒我。」一邊忙著把煮好的紅燒魚盛起來,一邊回答廚癡的疑問。
旁邊立刻有人接過鍋子去清洗。真的是很方便啊。
「幫點忙。」我把一堆毛豆莢遞給他。下一道菜是鹹菜肉絲毛豆,要用。
哪有我忙得要死,他在一邊閒閒看著的道理,是不是?而且這些步驟不能事先假他人之手做好,因為現剝現切現炒,才能做出最新鮮的菜餚。
拿了一把鹹菜沖洗乾淨,切成半個指節的長度。然後是切肉絲。
回頭看看,廚癡仍舊閒閒站在身後盯著,毛豆莢已經剝好了,連豆莢都已經拿出去丟掉了。想也知道,當然不會是廚癡剝的。
萬能的隨從啊!
有時候真懷疑,如果沒有那堆隨從,廚癡的廚藝會不會打掉一半的折。
剛才的鍋已經洗得乾乾淨淨地放回來了。等鍋燒熱了,倒油進去。油裡泛起小氣泡的時候,肉絲丟進去撈幾下,看看肉已經斷生了,立刻入鹹菜翻炒。
加點高湯。
炒幾下,晃幾下,看看水分差不多收干了,用盤子先裝起來。
重新放油,油熱了下毛豆,煸炒一會。加鹽、白糖。繼續炒。
喂,剛才的盤子給我。用不著研究這麼仔細吧?
從廚癡手裡接過剛才的鹹菜肉絲,倒進去,翻炒,再加點高湯。
真不愧是廚癡,什麼都拿去仔細研究。
炒幾下,翻幾下,出鍋。
偷偷嘗上一口,味道不錯。
盤子隨便遞出去,反正有人接著。一轉頭,正好看到廚癡也有模有樣地偷吃了一口。
可憐的老爺。養了兩隻老鼠偷吃自己的晚膳。
下一道菜做炒豆腐腦。看看捧著菜的隨從,海米都已經水發好了。自己動手慣了,現在這樣一點都不用自己操心的感覺,有點不習慣。
鹹雪裡蕻幾根,洗乾淨,擠干切末。海米撈起來,也切成末末。
青蒜苗切段,嫩豆腐片去皮,做成泥。
下油,燒到六成熱,放些蔥薑末嗆鍋,把豆腐泥、海米和雪裡蕻依次放進去,加鹽和料酒,一直炒一直翻鍋,三分鐘。裝盤,撒上蔥段。
然後炒了個香菇菜心,煮個紫菜蝦皮湯,老爺的晚膳就全在這裡了。
五個隨從手上捧著五個盤子,每道菜看起來都很漂亮,一點都看不出來其實已經被兩個人偷吃過了。
自顧自去洗手,準備開飯了。
最近我只管做菜,之前和之後的事情都不歸我管。
老爺和廚癡兩個人簡直是天造一對地設一雙,連手顛覆了我平淡的幸福生活。
唉……燉肉啊燉肉,美味的燉肉!每天都能偷偷下廚煮各式各樣燉肉吃的幸福生活,已經一去不復返了……
吃飯吃飯。洗完手,直接回房間吃飯。
拐進房間,一桌子的飯菜,兩碗飯,兩雙筷子。老爺兩眼亮晶晶地看著我。
不要用那樣的眼神看我!
不說你是我的老爺了,像老爺這樣一個風流倜儻、氣質非凡的英偉男子,無論如何也請不要做出一副小妻子的模樣來……我不想吃不下飯
最近老爺的戲癮大發,演技真是越來越好,臉皮也是越來越看不見了。
好像好久沒看到陳伯在吃飯的時候出現了到底躲在哪個旮旯呢?
「明天煮一鍋燉豬肉給你吃好不好?」打個商量。
「不要。」老爺乾淨利落地直接拒絕,「開動了。晚上的菜還是好香!」
「為什麼不要?」拄著下巴問。我記得老爺不挑食的。
「我現在改行,不吃豬肉了。」老爺理所當然地回答,好像我一聽就能明白似的。「吃飯,不然餓壞了我會心疼。」
「不吃肉?為什麼不吃豬肉?紅燒魚你不是也吃了?魚肉跟豬肉差很多嗎?」而且第一口吃的就是紅燒魚。
看我執意要問,老爺放下碗筷,深深地歎了口氣,「我前幾天看到豬了。以前沒見過不知道,現在見到了牠的樣子,吃牠我會良心不安。」
前幾天看到豬?這不難理解。王爺嘛,只吃過豬肉沒見過豬走路很正常。
因為見到豬所以吃豬肉會良心不安?這就理解不了了。我這麼駑鈍嗎?怎麼聽不懂?這裡面有直接聯繫?
見我還是一臉疑惑,老爺只能再深深歎一口氣,揭開謎底,「吃豬肉我會覺得好像在吃你的同類,所以良心很不安。」
仔細盯著老爺的眼睛看了半晌,確定老爺不是在損我也不是在開玩笑,而是確確實實是因為這樣才不吃豬肉
我只能大張著口,不知道該哭、該氣還是該笑。
***
府裡的家丁們,最近生活是前所未有的幸福。
廚癡每天都會準備一大堆的食材。
前幾天終於發現了個小秘密……
那堆跟班裡派出了一個人,在紹興城開了一家菜鋪,然後按照時間,在三餐前一個時辰開始收購農家最新鮮的菜,有時候甚至上農家去現采。
現在紹興城所有的菜農,家裡種了什麼菜養了多少雞鴨鵝,估計都在他們的資料裡了吧?難怪每天都有那麼多最新鮮的菜可以用。我這個好歹在紹興混了快三年的人,能買到的菜都沒他這剛來的人多。
每天照三餐都是這麼多菜,而我每餐最多就煮個四菜一湯,剩下來的菜廚癡的確沒有浪費,都拿去做試驗了。
雖然都是試驗品,但憑著廚癡的手藝,府裡的家丁是天天吃得肚皮滾圓,幸福得不得了。
大廚房如今每餐只煮飯和兩大鍋菜,其它的全部是廚癡提供。
除了幾個大鍋亂燉,像王大廚、孫二廚這些個特權人物,偶爾還能吃到廚癡精雕細琢做出來的極品。每天圍在我小廚房門口等著搶菜的大堆人馬,當助手把菜端出來的時候那兵荒馬亂,簡直是如同打仗一樣!
了不起!
整個紹興城所有府裡的長工、短工、臨時工,全部都想跳槽!由此可見,廚癡的手藝是多麼驚人了。
對比一下,每天都要穿過眾多情緒射線中的我,是多麼的做人不成功……
唉……
府裡最新形成了奇怪的食物鏈。
我煮菜的時候,廚癡站在我身後不到一步的距離,緊緊盯著看。廚癡問什麼我答什麼。
廚癡煮菜的時候,王大廚、孫二廚、劉三廚、鄭四廚遠遠地盯著看——因為廚癡身後站了一排助手,沒有位置了。除了廚癡做菜的聲音,全場靜悄悄,連呼吸的聲音都沒有。
這還是我利誘老爺偷偷帶我上屋頂偷看到的!
雖然是我的廚房,但門裡一堆人,門外更多人……
等著搶吃……
想想要衝出層層包圍才能看到熱鬧,還不如屋頂的風景比較好。
廚癡一般都是先挑一些感興趣的食材,做一些比較精緻的菜餚,像南瓜盅、白玉鳳凰盤什麼的。這些不僅好吃更好看的菜餚,當然是還沒有端出廚房門口,就被四個大廚攔截了。
做完幾道精緻的菜,然後廚癡就會把剩下來的菜全部混起來,或炒或煮或蒸,煮幾個類似於亂燉的菜餚。
說實在的,很香!跟在京城比起來,廚癡的手藝更加厲害了!
廚癡的手藝一點都不比我差,甚至單單就技巧來說,他的手藝要比我好多了。
可惜了……
他太執著於技巧。
最初跟著父親煮第一道菜之前,父親告訴我——
雖然不管是刀功,還是對火的控制,你的技巧都還很生硬,但是已經足夠煮一道美味的菜餚了。
父親說,在最初的時候,好的技巧可以使菜餚加倍美味。但是技巧對菜的作用是有限制的,當技巧到達一定程度的時候,它對菜餚美味的影響力會越來越弱。
要想做出永遠讓自己滿意的菜餚,只有一個方法:就是要用心來做菜。不同的心情做出來菜餚的味道是不一樣的。
不要局限於菜系和食材這一些人為的界定,只有最適合哪個食材的煮法,沒有最適合哪個菜系的食材。剩下來的,就要看天分了,對味道的敏感,對香味的感覺,沒有足夠的天分而要用技巧來彌補,是很困難的。
我很慶幸,對於煮菜,我很有天分,而且沒有浪費我的天分。
廚癡也很有天分。但他把天分浪費掉了。
「我做菜的時候,你為什麼盯著我手看?」我疑惑地問廚癡。
今天太陽暖暖的,曬起來很舒服,於是我就拖著廚癡出來曬太陽。整天研究各式各樣的食譜,一點都不懂菜餚以外的快樂生活怎麼行呢?
說真的,我還不知道廚癡的名字呢。
「你剖魚的時候,感覺很流暢。雖然不管切肉還是剖魚,都是用同一把刀,但是卻讓人覺得刀好像是活的一樣。」廚癡一邊好像在回憶著,一邊慢慢地說。
沒錯,我是只有三把刀。一把切肉,一把切菜,一把切水果。
沒辦法,我窮人嘛!有錢買刀還不如留下來買酒。
「不管洗菜還是切菜、炒菜,你的手都很小心,好像怕弄痛它們一樣。」
有這麼誇張嗎?我怎麼不知道?
廚癡啊,你真的是走火入魔了!
說起來廚癡長得不像一個廚子,因為太帥了。
當然,有很多人說以前的我長得不像一個廚子,因為太有氣質了……
不過至少我現在完全符合一般人對廚子的印象。
廚癡就不一樣了。濃眉、大眼,眼眶很深,五官很立體。
跟老爺那種極具有衝擊力、有著無比魅力,覺得漫空桃花迎面而來的帥不一樣,廚癡是屬於男子漢味道的帥。
不過廚癡對廚藝以外的東西完全不感興趣,而且對於不感興趣的東西,他完全採用漠視的態度對待,以至於大家談論的只是他的廚藝,印象裡也只有他的廚藝,完全把他的帥臉丟在一邊。
廚癡的手下,也都是長相屬於水平以上的孩子,個個都很清秀,看得出來都是經過精挑細選的,連身高、體形都相差不多。可見廚癡的要求真不是一般的挑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