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隨歲暮寒出去,卻聽他說:「從脈相來看,夫人已有孕月半有餘,只是,胎不是很穩,依夫人目前的狀況,要或是不要這個孩子,對她來說都極為凶險,閣主要有心理準備。」說完,他頗為不解地喃道:「十醉之毒,明明是可以致人不孕之毒,為什麼夫人卻能連連懷孕?到底是哪兒出了錯?」
望著天空的雲絮,風荷舉怔了好久才開口:「毒王和鬼醫仍無下落?」
「末日一直在外尋找,尚未傳來好消息。」
呵,時間就像那飄移的雲絮,飄過去一點,時間就少一點,而他多等一天,小五就多一分凶險。
「傳我的令,召告天下,凡知道毒王和鬼醫下落者,一經尋獲,本閣主即可滿足他們三件願望。」
「閣主?!」
「本閣主主意已定,無須贅言。」
得知自己有喜後,小五變得很乖很聽話。
對這個尚未出生的孩子,她很期待很重視。她知道,她現在就像個易碎的花瓶,稍微一點閃失,就可能殃及腹中的孩子,所以,她必須小心翼翼謹小慎微。
每天早上,風荷舉都守著她醒來,然後給她梳頭、化妝,餵她吃飯,和她閒話家常。
一天一天,她醒得越來越早,睡得卻越來越遲。
每次給她梳頭,頭髮都會掉一把,他通常不露聲色地將它塞入袖中,然後若無其事地給她變換著髮式,佩戴上不同的青玉簪。她的氣色,也一天比一天灰敗,他總是笑著幫她畫眉,在兩頰塗上粉嫩的胭脂,在唇上抹出粉嫩的光澤。
她的生命在他懷裡一點點消逝,他卻束手無策無能為力。呵,清風閣閣主,江湖帝國的王,原來不過是浪得虛名,他竟連自己的女人都留不住。
前所未有的挫敗襲捲而來,讓他覺得自己以前的人生全是無用的錯誤,而他卻連改錯的時間都被剝奪。
而她似不知道分離在即,每天都笑呵呵,笑著喚他「風」,笑著給他描述未來小囡的模樣,笑著討論未來小囡的性格,笑著幻想久兒將來娶什麼樣的妻,笑著說「如果我走了,你再娶一個好不好」,就像在交代後事一般,他很不喜歡。
她一說,他就鼓著眼瞪她,然後她就笑著撒嬌,舉手發誓「我再也不說了再也不說了」,可轉過頭去,卻有眼淚滾出了眼窩。
只恨時間太少,不能一天有二十四個時辰守在一起。
連久兒都看出小五的不對勁,每晚臨睡前都會問:「爹,明天,明天我還能見到娘嗎?」
「能,一定能。」他要保證好幾次,他才捨得睡。
往往睡到半夜,他又會驚醒,抱著枕頭爬上他們的床,唯有擠到娘身邊摟住娘溫熱的身體他才能繼續往下睡。
懂事的久兒,常常摸著他的臉安慰:「久兒不哭,爹也不哭,娘不喜歡男人哭。娘有我們,娘一定會好好的。」
可是,願望再好,也只是願望,實現起來,那麼難。
小五,終究還是流產了。
那是一個桂花飄香的夜晚,他做了個夢。
夢裡,小五穿著結婚時的大紅喜袍,站在桂花樹下朝他微笑,笑容很美,卻很縹緲,好像風輕輕一吹,她就散了。
一驚而醒時,他聽到她的呻吟,伴著低泣,還有小聲的喃喃:「小囡,加油,你要堅持住,娘,娘陪你一起加油,你不要出來,娘求你,娘求求你,你不要出來。」
他立刻將她攬起,在她身下,一攤血跡,分外刺目。
「初陽,初陽,快,去叫歲暮寒!」
他慌亂地抱起她,感覺她的身子就像一片樹葉,輕飄飄的沒有重量。
聞聲出現的初陽立刻接過她,一路施展輕功往清風嶺下飛。
被驚醒的久兒揉著惺忪的睡眼爬起,拉住他的手,不知是說給他聽還是說給自己聽,「娘不會有事,娘一定不會有事。」
父子倆手拉手,深一腳淺一腳走在桂花飄香的暗夜裡,只覺黑暗無邊無際,這一段去往藥院的路漫長得走不到盡頭。
趕到的時候,歲暮寒的藥房裡已點亮了燈,初陽蹲在門口捶著自己的頭,聽到腳步聲,他立刻站起,手在臉上胡亂擦了一下才轉身。
站在黑暗中的他,眼睛清亮似被洗過了般,啞聲喚了聲「閣主,」垂下了頭。
風荷舉沒有應,脖子僵硬得連點頭都困難,他望著室內的光亮,卻似什麼也沒望進去,腳下沉重如山,大腦空白如紙。
慢慢地,空白的紙上開始出現小五的樣子:第一次見面時的小老太婆樣兒,在議事堂將久兒牢牢扣在胸前的母雞護子樣兒,踮腳舉著勺逼他吃補品的不依不饒樣兒,陪他下五子棋卻頻頻打呵欠的渴睡樣兒,低著頭磕磕巴巴說話的膽怯樣兒,偷偷癡癡凝望他的傻笑樣兒,被他當場逮到她偷窺時的羞窘樣兒,爬上他的床對他說「我想在下面,上面會累」的嬌憨樣兒,一口一口吐血吐得昏迷的可憐樣兒,對他說「我是壞蛋,你才是笨蛋」的傻瓜樣兒,流淚卻怕他看見的心酸樣兒,越來越虛弱卻笑得越來越燦爛的逞強樣兒……
有這麼多樣兒的小五,他還沒看夠,她不會就這樣讓他永遠看不到。小五,你會讓我看著你,一直看下去,對不對?
歲暮寒出來時,拍了拍他的肩,「進去吧,她現在很需要你。」
風荷舉機械地抬腳,機械地進屋。
榻上的小五咬著拳頭哭得一點聲音也沒有,傷心似從骨子裡溢出來飄散在了空氣中,令他的心絞成一團。
感覺到他的懷抱,她終於哭出了聲,咬著他的胳膊,不斷自責:「嗚,我已經很小心很小心了,可還是沒能留住他,對不起。嗚,都是我不好,你不讓我喝涼粥,我偷偷喝了一口,嗚,肯定是那口涼粥讓我肚子疼,所以,所以小囡囡生氣了不要我了。嗚,對不起,都是我不好。」
「不,不要說這種傻話,不是你的錯。」心疼地摟著她,阻止她把責任往自己身上扛,「笨蛋,你想讓我心疼死嗎?如果要追究責任,我才是那個該死的該承擔一切責任的人。是我害你生病,是我害你懷孕,是我將成害成這樣,要怪你就怪我,這不是你的錯。」
「不,不,你不要這樣說,好,我聽話,我不說這些,我們都不要談責任,好不好?」
「好,你閉上眼好好睡覺,我就不說。」
「嗯。」
她乖乖閉上眼,聽話的樣子就像個想討好他的孩子,讓他的眼睛又一陣陣發澀。
對不起,小五,如果有一線希望能救你,我都不會放過都願意嘗試,所以,所有的罪孽由我來承擔,你只要好好活著,一直一直和我在一起,任何事,我都願意去做,任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