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料,算天子下獄當夜中常侍宗愛便弒殺先帝,矯皇太后令,殺東平王拓跋翰,迎立朕之叔父——南安王拓跋余為帝,改元承平。朕這個儲子莫說繼承帝位,為保性命,朕不惜自請退避皇陵,為先帝守靈。
「是天意還是算天子當真接了神授?拓跋余即位後厚待群下,但他徹夜暢飲,夜夜笙歌,很快即令國庫空虛。拓跋余性愛狩獵,多次出巡,即使邊境有事,亦不加理會,百姓憤埋尤深。而中常侍宗愛因擁立叔父之功,權掌朝野,朝中上下皆忌憚他。拓跋余亦懷疑宗愛另有所圖,密謀削奪宗愛權力。
「哪曾想宗愛竟先行一步,殺拓跋余,將皇位傳給了朕。拓拔余死時,差三月便滿二十五——拓拔余孔武有力,弗即帝王位不過八月,正當壯年,竟果真橫死於二十五歲前——事事皆被算天子言中,不錯一事——這一件件、一樁樁,你皆是知道的。事隔不到五年,如今算天子大師提及馮小九的後命,你以為朕可以不信嗎?」
「——你信是你的事,我不信!」長壽全然忘卻君臣之禮,一掃病氣,為了小九,他直接同高宗皇帝叫囂到底,「我知道你在擔心些什麼,你擔心我得了馮小九,日後會搶了你或是你兒子的皇位。我可以向你保證,自明日我離了宮,至死不會歸來,不會踏進大都平城一步——這樣還不行嗎?這樣還不破算天子的卦嗎?」
「天命難違!」
他不經政事鬥爭,不懂這天意弄人。可高宗皇帝從儲君到君權旁落,再到重登大寶,「天命難違」這四個字再沒有人比他更懂了。
「你知道什麼是天命難違嗎?算天子曾對父皇說,你的母妃會因父皇的專寵而亡。父皇不信,即便他不是貴為天子,單單作為一個男人,他也相信自己可以保護所愛的女人。北魏的皇族規矩——後宮產子將為儲,其母皆賜死——父皇最疼你母妃,為了不違背祖宗母死子貴的規矩,才改立我為儲。
「你聽清楚了沒有?父皇是為了保護你的母親,才殺了朕的母親,改立朕為儲子。朕的帝位就是這樣來的!
「照著祖宗規矩,我做了儲君,我的母妃不到二十五歲便死了,父皇以為這樣便能庇護你母妃長命百歲。還為你取名長壽,願你長壽富貴,即便有朝一日,父皇駕崩,你也能維護你母妃的安危,誰知……誰知你竟胎裡帶了咳喘之症。
「之後,父皇病重,中常侍宗愛弒殺了父皇,後宮交由太皇太后做主。你是知道的,太皇太后平素極不喜你身為漢人的母妃,失了父皇做庇佑,你母妃到底難逃一死——這難道還不是天命難違?長壽,你給朕聽清楚了,這便是命道!逃不了的命道!」
逃不了?逃不了也要逃!
長壽一把抓住高宗皇帝的手臂,緊緊地掐進他的肉裡,「我可以不離宮,我可以待在皇宮裡等死,這樣你總該放心了吧!即便只能守著小九一日,即便死在小九的身邊,我也甘願。」
「可我等不得。」
這一夜,除了他們,再無旁人,高宗皇帝與他說幾句兄弟間的體己話,不為彼此,單為各自。
「這話除了你,除了今夜,我再不對任何人提起。」高宗皇帝長長一聲歎息,歎盡這繞不開的命道,「算天子曾於多年前卜算,拓拔皇族三代中必有一人過不了二十五歲——其實算天子真正的原話是——『拓拔皇族三代天子皆活不過二十五歲』,為免以言讓朝中紛亂,才省去了天子一說。南安王拓跋余算第一代,我拓跋浚算第二代,還有第三代……
「為了我的子孫後代,為了北魏國祚,我不能讓你帶走有王后之命的馮小九,我不能!我要留著她鎮守我的子孫後代,鎮守住北魏江山,鎮守住祖宗打下來的這片天下。」
「單靠一個女人?」長壽望著他,遙遙地笑開來,「我們拓拔家的男人為了守住自己祖宗留下來的基業,竟要靠一個小女子?還是被我們破了家國,殺了父兄,滅了滿門的世仇之女?」
這一刻,拓拔長壽恨起自己,恨自己自胎裡帶出的喘息之症;恨自己不能像一個男兒般守住家國,保護愛人;恨自己——不曾為一言九鼎的帝王。
說什麼為了子孫後代?他便不是他的手足了嗎?
長壽瞭解這個皇兄的性情,他自幼在生母跟前長起來。後來父皇遵循祖宗規矩,為顯子貴,便叫母死。皇兄生母厚葬之日,皇兄一滴眼淚都不曾落下。之後每年他生母的生祭死祀,若父皇不提,他再不曾自作主張。
那時,母妃曾問過他,長壽,若有朝一日母妃去了,你哭嗎?
哭,自然是要狠狠哭上一場,不,怕是要哭上好幾年呢!
所以你成不了大事——母妃當日便是這樣念叨他的,太重情誼,不懂忍辱負重,難成大事。
母妃看得準,皇兄果真是能成大事之人。
先前還以為請算天子大師來,是為了看他還能活幾日,原來皇兄竟是為了他自己,為了卜算他還有沒有扭轉天命的機會。卻不想,竟讓算天子看出了馮小九的後命。
他跟馮小九吵吵鬧鬧折騰了這好幾年,從未想過有朝一日她會離開自己。他不接受,他寧可活不過二十五歲,他也不接受她離他而去。
鬆開皇兄的手臂,鬆開他命裡最後一根救命草。
「我不離宮,馮小九不離我——生,生在一塊;死,死在一起。」
「相守幾日,有意義嗎?」高宗皇帝拿自己的心思敲打他,「即使是濃情蜜意,只能相守區區幾日,你死了還罷了,叫她怎麼辦?也學你母妃一般,殉葬?」
長壽喉頭一窒再出不來聲,高宗皇帝趁此當口自身後取來錦盒,在他面前親自打開,「千年童子參,就在這裡。有了它,我保你長命百歲。否則,就算你有命活過二十五,不能行,不能動,不能出門,甚至不能娶妻生子,難不成你要馮小九為你守活寡?這樣守著她的日子,你也不稀罕吧!」高宗皇帝「啪」的一聲關上錦盒,「是濃情蜜意守著幾日,長長久久死在一起,還是收了這千年童子參,活出你長壽王爺的風采——你自選吧!」
千年童子參——他的命脈就在眼前。死死地盯著,緊緊地守著,長壽抿著唇不發一語。伸出的手指攥住,他捏緊的是兩個人的命門。
第三章生死有命(1)
實在餓到不行,馮小九茶也喝了,點心也吃了,果子也進了,皇上居然還不曾駕到。
這是在哪裡耽擱了,竟蹉跎了這麼久,久得好似一世。
馮小九繃不住,站起身向門外張望著,看著看著一道身影擋在她跟前。馮小九順著那堵胸膛向上望去,唬了一跳,「小九請皇上安,皇上大安。」也不帶儀仗,皇上怎麼……怎麼突然就站在了她跟前。
「且坐吧!」高宗皇帝自坐了,手一揚,命她坐在身邊。
馮小九哪裡敢,乾站著不動彈,「皇上,夜漸深,我在此多有不便,若無甚要緊之事,我就告退了。王爺那邊怕是也等急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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