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在意,她早就知道他根本不會把這些東西放在眼中。也是,尊貴了前半輩子的人,對這等為臣為相的平常名利早已看淡。
其志,自不在此。
那……他在意的會是什麼呢?
「這十年來,朝中上以尚書李敷大人為首,下到縣令、郡丞。一幫寒門文臣子弟衝破士族之防,漸漸也成朝野之力。這些人平日裡各自為政,然此次均田制實施以來,他們互為臂膀,從上至下迅速將此政施行到位——可見雖不至成朋黨,倒也大有羽翼漸豐之勢。」
馮小九一席話聽在李奕耳中不過是裝糊塗罷了,「我初來乍到,朝中之事不甚瞭解。」
「既然於朝中之事不甚瞭解,就入朝試著去瞭解吧!」她一句話道明今日邀他的來意,「我平素亦有覺察,寒門子弟多以李敷為首,而我冷眼瞧著,李敷大人對你可謂言聽計從。既如此,不若李奕大人你入朝議政,直接面授不好嗎?」
「為何力邀我入朝?」李奕直面素顏的她,「是為了拓拔弘,還是為了拓拔浚交給你鎮守的這片江山?」
他倒是直白,她卻不想直言相告。捲起衣袖踏入院中,她所做的不過是拔除雜草,任草繡球開得再茂盛些罷了。
她避重就輕的姿態叫他忽而頓悟,「是因為近來宮中的傳言?」傳聞太后與宿衛監李奕有姦情?「你在意?」他忽然很想聽到她的回答,「告訴我,你在意嗎?」
說,說你在意,說你在意那些傳聞,說你依舊在意我——而不是心心唸唸只有拓拔浚留下的這片江山和他的兒子拓拔弘。
抱歉,叫他失望了。
第五章能吃乃福(2)
馮小九打花叢中揚起臉,粉團的花映著她的臉竟有些慘白,「在意?」
她赫然伸出手一把捉住他的手心,緊緊地攥著,讓他的滾燙慰藉著她的冰冷,「真被他們給言中了,本宮年紀輕輕便守了寡,眼見著天漸漸長了,春思難熬,春夢難醒。難得李大人與本宮的故人相貌相近,不若……不若做了本宮的裙下之臣,以解本宮這幽幽深宮幾多寂寥。」
她……竟要他做她的裙下之臣,做這後宮裡的二爺?
李奕似被火球燙到一般,猛地甩開她的手,毫不在意她因他的力道而跌坐在花叢中。
「你瘋了!」
「我變了!」
她盤坐在地上,被草繡球花團錦簇地包裹其中,「十年前,當那頂軟轎抬著一株草繡球到我跟前的時候,我就變了。是誰讓我成為皇后?是那頂少了主人的軟轎;是誰讓我十五歲守寡?是離我而去的那個人;是誰讓我變的?是那株連根拔起的草繡球!」
她字字句句皆是對當初離她而去的那個人的指控。
他可以不加理會嗎?
可以,只要他忍得下。
馮小九倩然一笑,「李大人才華橫溢,自然看不上這宮中二爺的身份。只是,本宮正當大好年華,論容貌身段,連先帝也為之傾倒,想來這朝野上下多的是大臣想成為我的裙下之臣……」
她話未落音,李奕的手已擋在她的唇邊,紅著眼他惡狠狠地警告她:「不准!我不准你招什麼裙下之臣,我不准你再提什麼宮中二爺,我不准!」
她冷冷地拉下他的手,冷冷地問上一句:「你是誰?你以什麼身份不准,我的李大人?」
風攜著草繡球一次次撓撥著他的臉,似癢帶痛,說不出的鑽心來。
「小九!」他再度喊出她的名字,這世間已再沒有人用這二字稱呼她了,「拓拔浚曾問過我一個問題,李敷要我以江山為重的時候我也曾問過他這個問題,過往這十年我一次又一次地拿這個問題問我自己,從來沒有答案,我從來沒有辦法找到一個讓我滿意的答案——若你有一心愛之人,吵吵鬧鬧一世和情深意長一時,你會選哪宗?告訴我,你會選哪宗?」
「我……」
她不及答他,內常侍已匆匆跑過來。見她坐在花叢中,慌忙扶了起來,同時稟報她:「太后娘娘,皇后娘娘來給您請安了。」
皇后來了?
***
自她將後宮之事交給皇后以來,皇后便借口後宮事務繁忙,甚少來文明殿。後宮大宴遇上了,不過寒暄幾句,再難多話。
李皇后乃當今皇上的生母文成元皇后李氏的外甥女,算起來還是拓拔弘的表姐。先帝秉承祖訓施行母死子貴,因感念文成元皇后之德,早在拓拔弘幼年時便與李氏外戚一族定下婚約,以光耀李氏門楣。他二人自小倒是常見,拓拔弘十四歲上,馮小九親自主持大婚,令他二人成了夫妻。
然自拓拔弘親政以來,帝后二人反倒日漸生疏起來。她同拓拔弘念叨過幾次,都被拓拔弘拿話茬了去——也不知道李皇后做何打算。
內常侍給李皇后上了茶,二位後宮的貴主兒還不曾說上話,婢女便捧著食盒進來了,「太后娘娘,皇上領眾將圍獵,竟親自獵了頭仔熊。皇上命上廚房將所獵仔熊拿豉汁、糯米、蔥白、薑末、橘皮、青鹽做了,捧給太后娘娘補身呢!」
「皇上親自獵捕了一頭熊?」馮小九笑吟吟地命內常侍,「去回皇上,說他的孝心,我感念於胸。」
內常侍領了話去,婢女已盛好了佳餚擺放在兩位貴主兒跟前。馮小九忙著張羅,不假他人之手親自布菜給李皇后,「皇后也嘗嘗皇上親獵的熊肉。」
望著碗裡的肉,皇后卻不動筷子,「臣妾不敢,皇上孝敬太后娘娘的佳餚,臣妾何等賤命,如何使得這般尊貴?」
她這話裡有話啊!今日前來文明殿果然另有所圖,馮小九也不答話,自顧自地吃著熊肉,「皇上獵殺的這仔熊還真嫩呢!肉質香滑爽口,好得很!好得很!」她命人取了碗碟來,每個碗碟放一箸肉,賞給下頭的人,「來來來,你們也嘗嘗。」
「謝主子恩典。」
眾人不及吃,李皇后冷哼了聲:「你們算什麼東西?皇上孝敬太后娘娘的上品,你們也敢動?」
一句話把眾人的筷子都給叫停了——犯上之罪懸於頸項之上,山珍海味擺在眼前,誰也吃不下。
馮小九笑溢出嘴角,「不礙的,不礙的,我賞了你們的,皇上再不會責問。」
「那是。」李皇后輕笑出聲,「太后娘娘的話在皇上心中恐怕比這天下還重些,有太后娘娘為你們這些賤婢擔著,還有什麼可怕的?天塌不下來,有太后娘娘為你們扛著呢!」
這仔熊肉已變了味兒。馮小九揮手示意下頭的人,「出去好生嘗嘗這肉,可別糟踐了。」
左右都去了,這殿上單留下兩位娘娘。馮小九笑吟吟地繼續迎奉她:「皇后啊,可是跟皇上鬧了什麼不快?你且說出來,我為你做主,待會兒皇上下了朝,我便替你出氣,可好?」
「臣妾並不敢。」週遭沒了人,李皇后索性放下臉,盡情地撒氣,「臣妾何德何能侍候皇上這一場,即便萬般不是,好歹體諒臣妾這些年的辛勞。再不然,即便是離了夫妻上的情分,顧念文成元皇后生養皇上之德,連帶著也該顧惜臣妾與皇上這點子相連之情。」
連皇上的生母文成元皇后都擺了出來,她這話擺明了是在抱怨皇上已與她離心離德啊!
馮小九左右還是那話:「皇上哪裡開罪了皇后,當是我這個太后教導不嚴,我替他賠罪也是一樣——我們皇后娘娘最是寬厚仁德,就莫要跟皇上置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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