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卸下身上的錦毛長麾,包裹住她顫抖的身體。脫去外袍,再褪下裌襖,然後是中衣,一件件全都掩在她身上,將她團團包住。他僅著單衣站在宮門口,推開門,風呼嘯而來,夾帶著雪花垂到門檻。
他跨出門,單薄的身子陷進漫天飛雪當中。
雙膝著地,他跪在雪中。三步一跪,九步一磕,他向東山的廟匍匐而行。
我,拓拔氏長壽誠心祈求佛祖。
望佛祖保佑馮小九無病無痛,長命百歲。
算天子曾說過,若我可以平平順順過了二十五歲,可以健康長壽活到八十有二,這是我的天命。
若天命如此,有請老天爺把馮小九還給我。不是體弱多病、生不如死的馮小九,我要完好如初的馮小九,一如從前的馮小九。
我以我命換馮小九無病無痛,我以我命換馮小九陽壽數載,我以我命換馮小九生死同期。
如若不然,我便逆天而行。
八十有二?誰稀罕孤獨終老的長壽無疆。如若她死,我亦隨行。
生死同期,我拓拔長壽和馮氏小九生死同期。
三步一跪,九步一磕。拓拔長壽拜向佛祖,祈求蒼天。在他的身後,小小年紀的拓拔宏如影隨形。
他也是拓拔家的男人,不容馮小九死去的拓拔家男人。
尾聲廝守一世
長壽殿人氣漸盛,藥氣也跟著旺盛起來。
殿裡的藥香蓋過了院中的花香,鬱鬱生生,同琴聲一併席捲整座宮闈。
十指落琴,曲聲終散。
馮小九撥開琴,轉身向內常侍取了湯藥,「喝藥了。」
暖閣內的人支撐著起了身,「練了這麼些年,琴技不得絲毫進展。果真是強求不得,少了靈氣,我再如何悉心教導也是無益。」
「喝藥吧!哪裡這麼些話?夜夜撫琴,再多的靈氣也被倦意給替了去。」馮小九親自侍候他喝下那黑且苦的湯藥,如從前一般。
喝下半碗,他咂巴著嘴欲推開碗。她早有準備,筷子上手敲打他的腦門,「快些把藥喝掉,既然你傻到僅著單衣在雪地裡跪了一夜,就該料到會有今日的下場。取什麼長壽為名,我看你還是叫『短命鬼』得了。」
短命鬼拓拔長壽認命地喝下那半碗苦藥渣子,說來也怪,他在雪地裡跪了一夜,在佛祖跟前求了一夜。不知道是天意還是人力,她的風濕寒症竟慢慢平復下來。加之逐日醫藥調理,雖不曾痊癒,倒也沒了大礙,至少不再讓她痛到生不如死。
可他的喘息之症卻也因那夜而復發,不能跳,不能跑,夜夜不能安寢,他再回從前短命王爺的宿命。
卻也正因這病,馮小九親身照料他,日夜不離左右——他們似又重回從前的模樣。
只是,他依舊做他的輔政王爺,她仍是這宮中的太皇太后。
「你發什麼呆?」她推搡著他,拿了梅子糖給他含,「含上一顆,退退口裡的苦味。」
他正要接過來,內常侍進來通傳:「皇上來給太皇太后、長壽王爺請安。」
「快請。」
皇上進了內殿,俯身行禮,「孫兒給太皇太后請安,給王爺爺請安。」
「快些起來吧!」馮小九親身扶了他起客,「皇上剛剛親政,政務正忙,還撥空來看我們倆做什麼?」
「孫兒聽聞王爺爺喘息之症加重,特請醫延藥,得了這株千年老參,望能醫好王爺爺的舊症。」皇上命人呈上老沙參,親自上前看了看拓拔長壽的面色,「王爺爺今日的氣色倒好些,夜裡還睡得穩妥嗎?」
拓拔長壽笑言,「胎裡帶來的舊症,不過如此,勞皇上費心了。」
皇上扭頭衝向馮小九,「太皇太后,您且將老沙參收起來吧!干放著怕走了參氣。」
這話聽著奇怪,放參一事交由近身侍候的人便得了,皇上卻單囑咐她?馮小九謙謙一笑,這就收起參來。
暖閣內單留下皇上和拓拔長壽二人。
皇上離了凳,坐到床邊,左右打量著。拓拔長壽抬起臉笑望著皇上,「有什麼話皇上不妨直說。」
「王爺爺,您和太皇太后之間的零零總總,朕雖不是知道得十分詳盡,可眼見了這麼些年,該知道的,也都知道了。」
幾年前,太皇太后寒症之重去了大半條命,他是親眼看著長壽王爺三步一跪,九步一磕,從鬼門關裡將太皇太后的命硬要了來,自己的喘息之症反倒捲土重來。
什麼樣的情分讓王爺爺和小祖宗可以過命?拓拔宏心下再清楚不過。
「王爺爺,您與太皇太后的將來,可曾好生打算過?」
拓拔長壽蹙著眉若有所思地抬眼望著他,好生打量著他未曾說出口的心意,「皇上,您是怕我會壞了她的名節,還是怕我有損祖上之德?」
「重要嗎?」拓拔宏赫然亮起了眼眸,緊緊地盯著握著他的手一路走上正位的王爺爺,「還有,您會在意嗎?」
拓拔長壽朗聲大笑,中氣十足,根本不似喘息之症加重的病模樣。
中原有句話,薑還是老的辣——拓拔宏在這位王爺爺身上算是領悟了。
本就不是他的對手,何苦還要繞彎子,把自己兜進陷阱裡。
「王爺爺,孫兒明說了吧!宮外為每年秋闈而備的行轅一直空置著,若王爺爺有意領太皇太后前往避暑消夏,孫兒絕無異議。」
拓拔長壽並不接話,闔眼休憩,心裡卻玩味著他話中的深意。
拓拔宏雖已親政,可手下重臣皆是他拓拔長壽提攜而出,一干寒門子弟感念知遇之恩,更是惟他馬首是瞻。權力在握,他亦握緊自己手邊的幸福。
不妨同他亮個底吧!
「皇上,您貴為九五之尊,坐擁天下,有個問題您一定可以回答——若你有一心愛之人,吵吵鬧鬧一世和情深意長一時,你會選哪宗?」
這問題倒把拓拔宏給問住了,尋思了片刻,他順心而回:「吵吵鬧鬧一世,終究傷了和氣,不若情深意長一時。花開花謝,人終愛花之綻放,孰會偏寵殘花凋零?」
想那院央的草繡球,搖曳生姿,花團錦簇。繁茂之盛,如雪花壓樹,饒是滿院清香,誰又會看重滿院殘景?
「王爺爺,您以為呢?」
他的笑如花溢於眼底,「十多年前,我便做出了抉擇——寧可要吵吵鬧鬧相守一世,也莫要情深意長斷在最美一時。如今,亦然。」
拓拔宏聽不大懂,於情愛一事,他到底太過淺薄了些。只是近來,他偶爾會見到太皇太后的侄女馮潤,偶爾會想念她的琴聲,偶爾會掛念她的倩影,偶爾會憶起她清脆的笑聲。
偶爾,會把她留在心上。
拓拔宏匆匆起身,「總之,太皇太后之事就請王爺爺多費心了。」每每見到王爺爺和太皇太后彼此相守的場景,總讓他想起那個叫馮潤的庶出小丫頭。
人已出了門,拓拔宏又折回身來,遠隔著殿堂沖拓拔長壽喊了句話:「王爺爺,您日日服那些湯藥,不苦嗎?是藥三分毒,差不多就成了,再裝下去小心中了藥毒,反為不美。」
他且去了,卻把拓拔長壽不尷不尬地擺在暖閣內,身後馮小九淡淡的氣息預示著——她進來已久。
「小……小九?」
「該喝藥了。」
「又喝?」
「你敢不遵本宮懿旨?」
「臣不敢,小太皇太后。」
(全書完)
《尋情記》系列還有——
南唐後主李煜和小長老江正的故事,請看——《醉年書》;
康熙朝末年九子奪嫡的故事,請看——《何夫子》;
東漢長公主和硬脖子縣令的故事,請看——《公主嫁》;
明成祖暗探和寧夏慶王爺的故事,請看——《孫將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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