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寇?」他有些迷惑的喚了一聲,怎麼他們會在這種地方?
葉寇轉過身來,神情沒什麼變化,只是指了指山洞深處,淡淡地說:「你身上帶著追魂香,那後面有個小水池,你去洗洗,不然就算逃得再遠,也遲早會被那人找到。」
「你怎麼知道?」葉鳳涼吃了一驚。
「這種香是寧南王府獨有之物,一聞就知道了。」葉寇撥了撥火堆,輕描淡寫的回答。
「寧風是寧南王府的人?」葉鳳涼一驚,隨即皺起眉頭,「你怎麼知道?」
「我也是江湖中人啊。」葉寇淡淡答道,「雖然只是謝家莊的護院。」
葉鳳涼一語不發,寧南王府極少插手江湖中事,連他都沒聽說過追魂香這種玩意兒,葉寇的江湖閱歷難道比他還深?謝家莊在武林中雖然有點名氣,但斷不可能和寧南王府扯上關係,更別提一個小小的護院了。
疑惑接踵而至:葉寇到底是什麼身份?他怎會知道寧風使的是追魂香?那群追殺他們的人,葉寇又是如何擺脫的?
「寧風的那些手下呢?」葉鳳涼緩緩撐起身子,看著葉寇問道。
「躲過去了。」葉寇避重就輕地回答。
「怎麼躲過去的?」
「如果我說是運氣好呢?」葉寇微微一笑,表情鎮定,「無論如何,我們暫時平安了。」
葉鳳涼再度沉默,隔了好久,才開口道:「把我那套紫色的衫子拿來,我去後頭洗洗身子。」
葉寇從包袱裡摸了一套衣物出來遞給他,葉鳳涼接在手裡,勉強站起身來,走到山洞深處去了。
小水潭裡的水有些冰涼,葉鳳涼脫了衣服將自己泡在水中,試著運了一下真氣,四肢已經不像之前那般軟綿綿毫無力道了。他抬手對準對面的石頭髮了一掌,那岩石被震得四分五裂,骨碌碌滾進了水潭,激起好大一陣水花。
總算恢復了大約三分功力,葉鳳涼收掌,低低地歎了口氣。
葉塵如今生死不明,他又遭人暗算,在這種關鍵時刻,身邊竟沒有一個可以信任的人。葉寇……這個信誓旦旦說會任憑他差遣,萬死不辭的少年,如今直教他心底發寒。
他開始仔細思索葉寇的來歷──從一開始他就認定他是謝家莊的人,救他也是認為他從肖殘骨手中撿回了一條命,有些利用價值,可是……如果他根本就不是謝家莊的人呢?
天下無人見過肖殘骨,也從來無人能從肖殘骨手下逃生,而且滅了謝家莊後肖殘骨就神秘的失蹤了,而這段時間內,葉寇正好在鳳涼城內養傷。
最可怕的猜想越來越接近現實──如果葉寇就是肖殘骨呢?
這樣一來,為什麼他畫不出肖殘骨的模樣,為什麼他能識破寧風的身份,為什麼他能救他躲過追殺,都有了合理的解釋。
這可真是個天大的笑話,他一直恨之入骨,念念不忘想追殺的尚殘骨,居然互相救了對方一次。
葉鳳涼的嘴角掀起一絲冷笑。
忽然身後傳來細細的腳步聲,葉鳳涼一驚,下意識護住身子,低聲喝道:「是葉寇嗎?」
腳步聲在離他不遠處停下了:「我聽到這裡有聲響,過來看看。」葉寇看了看被他一掌砸出一個坑的地方,「你的功力已經恢復一些了啊!」
語氣裡沒有驚訝、沒有喜悅、也沒有殺氣,只是陳述著一個事實。葉鳳涼轉過頭,那個男人的表情沒一絲變化,平凡溫和的相貌,不裝出那副小心翼翼,唯唯諾諾,感激涕零的模樣時,竟有種說不出來的冷漠。
似乎他從昏迷中清醒後,葉寇就徹底變了個人。
心下百轉千折,葉鳳涼只能鎮定的當作什麼都沒察覺,不能表現出絲毫的懷疑,畢竟以他的處境,葉寇要殺他真是太容易了。
擦乾身子,葉鳳涼走到岸上,撿起一旁的衣服披在身上。
葉寇應該不會想殺他,不然早趁他昏迷時動手了。「還有多久天亮?」他仍是用那種使喚下人的口吻問道。
「還有兩個時辰吧!你打算去哪?」
「先離開這裡再說。」葉鳳涼從他身邊走過去,回到火堆旁坐下,慢慢的梳理著濕漉漉的長髮。
等他脫離了險境,他一定要殺了他……不管他是不是肖殘骨。
見識過他偽裝軟弱的模樣,明知他會遭人暗算卻不開口提醒,還有隱瞞身份來欺騙自己──但凡哪一條都饒不得他活口。
***
離西湖不遠的山徑上,緩緩行下來兩人,為首那人服飾華貴,容貌艷麗,神情清傲,身後跟著的少年裝扮則樸素許多,相貌清秀,一雙笑眼,叫人一見便心生好感。
一路上遇見他們的人,都忍不住朝那華服公子多看兩眼。葉鳳涼是習慣了被人盯著看的,也不以為意──明知正被人追殺,還敢這麼大搖大擺的在杭州城內閒逛,葉鳳涼有恃無恐。
一來是他的功力已恢復三成,那些個蝦兵蟹將的根本就入不了他的眼;二來身邊有個葉寇做保鏢,誰能近得了他的身?他就是要光天化日下在這杭州城內晃來晃去,不信寧風不出現,
他想不清楚自己究竟何時得罪過寧南王府,以至於剛入杭州就遭追殺,再說天下敢要他性命的人實在不多,他我行我素慣了,向來是人人見他讓三分的,這個虧他不肯吃,就算是寧南王府,也要十倍討還回來。
鳳涼城城主……可不是任人搓扁捏圓的!
葉鳳涼熟知杭州風情,慢悠悠走到以前慣去的一家酒樓,跑堂的店小二一見是他立刻喜上眉梢,慇勤地迎了上來:「葉公子怎麼今日才來?快裡邊請!」
葉鳳涼淡道:「可有雅座?」
「自然有,一直替您留著呢。」店小二一邊在前頭引路,一邊回頭笑道:「上好的龍井也預備著呢,就怕公子不能得空賞光。」
早在出發之前,他的下屬便已提前向杭州城內各家上等酒樓客棧打好招呼,因此這家酒樓每日都替他留著雅座,隨時等候他大駕光臨。
踏上二樓,葉鳳涼的腳步忽然頓住了。只見靠窗的桌旁,坐著位年輕公子,淡黃色的外袍,長髮柬冠,望見他們時,微微一笑。此人的相貌甚是英俊,這一笑,只覺得他眼角眉梢全是一片溫柔之意,讓人如沐春風。
店小二走了幾步,見葉鳳涼停了下來,不由有些疑惑:「葉公子?」
葉鳳涼朝他擺擺手:「我坐那裡就好。」
那位黃衫公子朝他舉起酒杯,輕輕晃了晃。
葉鳳涼朝他走去,在他對面坐下,葉寇便在他旁邊坐下了。
那人的目光越過他,看向葉寇,臉上笑意更濃。
「葉城主。」那人起身在葉鳳涼面前的酒杯倒了一杯酒,「這杯酒,算是我跟你賠不是。」
葉鳳涼冷冷一笑:「王爺千金之軀,我怕喝了折壽。」
原來此人正是寧南王府的王爺,趙明秀,葉鳳涼素來和他無交情,不過這位王爺人脈甚廣,也曾在他朋友的私邸見過一面,因此認得出。
趙明秀一杯酒舉在半空中,也不惱,卻是轉而望向葉寇:「肖兄,葉城主不領情,何不替我說說話?」
葉寇正往自己的杯中倒茶,聽了這話,頭也不抬的道:「這是王爺的家務事,肖某一介外人,不便置喙。」
「肖兄何必如此見外?令尊是我恩師,如今正因肖兄無故失蹤而大傷腦筋,托我四處打探,原來肖兄竟是在鳳涼城做客。」
「舍弟自己惹下的禍端,怕是要由他親自出來謝罪,才見誠意吧?」葉寇喝了口茶,淡道。
「舍弟已被肖兄教訓過了,如今正閉門養傷呢。」趙明秀眸子一暗,隨即恢復了笑容,「肖兄可真下得了手啊。」
「彼此彼此。」言下之意,你弟弟下手也不輕。
一直沉默著的葉鳳涼終於開口了:「葉寇,你究竟是什麼人?」雖然已經猜得八九不離十,但他還是要聽他親口承認。
葉寇轉過頭看著他,半晌,笑了笑:「想必你已經猜到了吧?我是肖桓。」
國師府神秘失蹤的二公子,傳說中因為身體殘疾,長年臥床不起的一個廢物。
葉鳳涼怎麼也止不住臉上的冷笑。「肖公子不是身體不便,連床也起不來嗎?」
「傳言而已,怎能全信呢?」肖桓臉上一點也沒有被拆穿後的尷尬,仍是若無其事的微笑,「譬如,關於葉城主的種種傳言,也不見得人人都信吧?」
葉鳳涼聞言氣得差點一巴掌拍爛桌子,騙了他還敢來調侃他,諷刺他身世不明,這樣膽大包天的人他還真是從未見過!
「你…好……好!」葉鳳涼怒極反笑,「我救了你,你就如此報答我!」
「不過是一命還一命。」肖桓端著酒杯,微微一笑,「葉城主救我,又何嘗不是想利用我?」
葉鳳涼被堵得說不出話來,他的確是不曾把葉寇的性命放在心上,也想等他助自己找到肖殘骨後,隨他自生自滅,可是不管怎樣,肖桓這條命是他救回來的終歸是事實。
舊仇新恨湧上心頭,葉鳳涼這一世,從未對人恨到想將他千刀萬剮的地步。
肖桓抬眼望他,忽然轉頭對著趙明秀開口道:「解藥拿來。」
趙明秀一愣,隨即明白過來,從懷裡掏出一隻白瓷小瓶,遞給了肖桓。肖桓接在手裡,打開瓶塞仔細聞了聞,轉而扔給了葉鳳涼:「你拿去服用,三個時辰後功力便會自行恢復。」
葉鳳涼冷眼看著他:「你又要耍什麼花樣?」
「你救我一命,還你個人情。」
趙明秀苦笑,那是準備向葉城主謝罪的好不好?就這樣被他拿去借花獻佛還了人情。
「你不怕我恢復功力後,第一個要你的命?」
「悉聽尊便,肖某隨時恭候大駕。」肖桓朗聲一笑,對著趙明秀拱拱手,「王爺,改日京城再會,就此告辭。」話音剛落,人已穿過窗欄,飛躍下去,隨速溶入了人群中,不知去向。
趙明秀微微歎氣:「果然走得快。」
「肖桓就是肖殘骨?」
「這個啊……」趙明秀替自己倒了一杯酒,「如果我說不是呢?」
葉鳳涼臉色微微一變。
「國師府可不是江湖殺手,若他真是肖殘骨,葉城主認為你我還能如此逍遙地在此對酌?」趙明秀又往葉鳳涼的酒杯添酒,「肖殘骨會放見過自己真面目之人的活口嗎?」
葉鳳涼默然,一路上肖桓要殺他機會多得是,如果他就是肖殘骨,既然知道自己要追殺肖殘骨,他應當一有機會就殺了他以絕後患。
「再說,他肯為了你出手傷我弟弟,這就是個天大的人情了。」趙明秀忽然笑起來,「我家寧風,我這個做哥哥的可是捨不得他受一點傷的。」
他說得輕描淡寫,語氣裡卻有著掩藏不住的森冷。
葉鳳涼握著酒杯的手微微一顫,忙斂定心神,轉開話題:「令弟為何想要殺我?」
趙明秀面色一暗,許久,才緩緩地說:「為了我。」
「為了你?為了你他要殺我?」他與趙明秀無冤無仇,幾乎不認識,更不可能得罪過他,寧風為了他要殺自己,這不是笑話嗎?
「前不久有個高人替我佔卦,說我命中的劫星姓葉,居住在南方。」趙明秀臉上露出一絲苦笑,「還說此人不日便會到江南一帶,寧風聽到了便認定是你,偷拿了我的權杖趕到杭州來等你。」
「天下姓葉的那麼多,如何認定是我?」葉鳳涼做夢都沒想到竟是這種理由,一時之間只覺得又氣又好笑,「他又怎會知道我要來杭州?」
「鳳涼城城主出城這麼大的事,我寧南王府手下的探子豈會不報?」趙明秀慢慢地道,「況且替我佔卦之人說,此人面帶桃花,武功不俗,江湖中頗有地位……如此推算下來,不是葉城主還能是誰呢?」
葉鳳涼聽到那句「此人面帶桃花」,含在口中的花彫幾乎全部噴出來。他因為這副略嫌輕薄的長相,不知被多少人當成浪蕩公子,江湖上也傳聞他的紅顏知己滿天飛,而他真正鍾情的寇溫,也不止一次試探過他的真心。就連寇溫死後他要為她報仇,人家也多半認為他在做戲──如今趙明秀無心中的這句話,怎麼聽都是滿含譏諷的味道。
「也不知是哪來的江湖騙子隨口幾句,令弟就裝神弄鬼的想要我的命。若我是個武功不濟的,此刻還能活嗎?」葉鳳涼冷笑道,「原來寧南王府,也是這般視人命如草芥。」
趙明秀皺起眉頭:「這的確是舍弟太莽撞,我也教訓過他了。在下萬分抱歉,不知要如何做葉城主才能消氣?」
葉鳳涼一口一口的喝著杯中的美酒,老實說他並不相信趙明秀的這番解釋,天底下哪有為了這種荒唐的理由就來要他命的?況且那寧風出手狠辣,不給他留一點活路的模樣,顯然是佈局已久……也許真正的理由趙明秀不肯言明,無妨,他自己慢慢去查。
想要殺他,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事呢。
「王爺也相信葉某是你的命中劫數嗎?」葉鳳涼忽然開口問道。
「這……」趙明秀尷尬一笑,「本王當然不信。」
「看來寧南王府是不會再想要葉某的命了?」
「這個自然。」趙明秀苦笑,「舍弟年紀輕不懂事,得罪了葉城主,在下實在不知如何賠罪。」
「事情過去了,也就算了,不過──」葉鳳涼舉起酒杯,以袖遮面,發出一聲低低的笑聲:「葉某有個不情之請,還望王爺能幫忙。」
趙明秀一愣,立即開口:「葉城主但說無妨。」
「在下想請王爺做個人情,引薦葉某拜見國師大人,如果可以的話,能為國師府效力就更好不過了。」
趙明秀聞言馬上明白他的意思:「葉城主肯屈算為國師府效力,恐怕醉翁之意不在酒吧?」
「呵呵!王爺果然聞弦而知雅意。」葉鳳涼笑得優雅萬分,「這個忙,王爺肯不肯幫呢?」
趙明秀笑起來:「那個人可不是好惹的主啊。」
葉鳳涼笑彎了眼:「所以我才對他有興趣啊,王爺不也恨他傷了令弟?」
趙明秀臉上的笑容僵了僵,兩個人對視片刻,許久,趙明秀才開口道:「肖桓恐怕容不得你留在國師府。」
「有王爺竭力推薦,就算他容不得,葉某也還是能留下吧?」
趙明秀默默地喝了一口酒,沉思片刻道:「也罷,在下就當是賠罪,盡力替葉城主達成心願吧。」
葉鳳涼心底冷笑一聲,說的這麼冠冕,其實心裡也怨恨著肖桓傷了寧風吧?這個趙明秀,顯然是對自己那個弟弟溺愛之極,如今也想借自己的手來教訓一下肖桓吧?
深深的笑意掩蓋住了眼底的嘲諷,葉鳳涼起身替趙明秀倒了一杯酒,忽然記起葉塵:「對了,我那位手下,應該是被令弟擒住了,如今身在何處?」不會已經不在人世了吧?
「葉城主不必擔心,那人已被我命人送去寧南王府療傷,並無大礙。」
「不必麻煩王爺了,我會派人接他回鳳涼城。」葉鳳涼微微一笑,「令弟還算手下留情啊。」
趙明秀只得陪笑,他知道葉鳳涼狡猾乖張,睚眥必報,這次幸好有個肖桓吸引了他全部注意力,否則他要是發起狠來對上了寧南王府,還真不知道如何應付,於是他便在自己心中暗自低語:天底下知道葉鳳涼身份的人寥寥無幾,當他知道寧風偷了他的權杖趕到杭州暗殺葉鳳涼時,魂都被嚇飛一半,幸好及時趕到,在事態沒有發展到不可收拾之前平息了葉鳳涼的怒氣。
天底下得罪誰都行,萬萬不能得罪葉鳳涼,所以肖桓……既然你有膽子去招惹葉鳳涼,就別怪我為保自身賣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