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一聲長歎,皇上滿面淒涼,「沒想到這種魔物,竟會出現在宮內。」
「依臣之見,趁那妖孽還未佔著太子的身體為亂,及早滅除,以絕後患。」
「肖桓,那是朕的皇兒……」
「如今那只是個魔物罷了,皇上。」
「朕養育了他二十年啊!嫡親骨肉,就算不得朕歡心,朕也不忍眼睜睜看著他……」
「當斷不斷,必受其亂。皇上,為了天下蒼生,為了我朝社稷,太子是絕不能留下了。」
良久,皇上於開口了:「那麼,就做你肖殘骨該做的事吧。」
肖桓身子一震,緩緩低頭:「臣遵旨……不過皇上,臣有一言不得不說。」
皇上一愣:「且說。」
「此次佔據太子之身的魔物,凶悍異常,昨晚臣還未近其身,竟被其傷到,如果此次臣有所不測,請皇上答應臣兩個請求。」
皇上面色一震:「這次……真的這麼凶險?」
他從未見肖桓在執行任務之前,說過這種類似遺言一般的話,見肖桓神色凝重地點頭,皇上似有不忍的歎息一聲:「你說吧。」
「求皇上答應臣,將來不管新立太子為何人,都不可動國師府分毫。」
皇上緩緩點頭:「朕准你所求,第二呢?」
「臣死之後,請皇上將臣的屍體分筋斷骨,烈火焚燒,骨灰置於密盒之內,交還給國師府。」
大殿之內,一片寂靜。良久良久之後,才聽到皇上的回答:「朕……准了。」
肖桓的臉上終於露出一絲笑容:「微臣,謝萬歲隆恩!」
***
因為傷勢未癒,尚桓便先回國師府,打算等身子復原後再做對付魔物的準備。
不久,皇上下旨,葉鳳涼正式恢復了睿王的身份,睿王府即刻破土動工。
肖桓聽到消息時,握著杯子的手,抖了一下。
他素知葉鳳涼說到做到,已經開始動手培植自己的勢力了,可是他……真的那麼想得到太子之位嗎?之前那麼多年,他也從未動過那個念頭啊。
還是……對自己的恨意太深。
他終究還是沒有入宮去找葉鳳涼。
日子不動聲色地過著,除了天氣又涼了幾分,大體上來說還是波瀾不驚。
這一日,正是十五,月亮又圓又亮,皇上在御花園中設宴賞月,葉鳳涼自然也去了。
肖桓不知怎地,平常絕不會參加這種宴會的,那晚卻也去了。入了席,對滿桌的山珍海味,竟是沒有半分胃口,倒是那溫熱的黃酒有些味道,不知不覺一杯杯的喝下去。
眼見著葉鳳涼被人圍著說恭喜,眼見著數位大臣在他面前爭誇著自家女兒如何溫文賢淑……肖桓握著手中的酒杯,十八年紹興女兒紅,溫潤的美酒卻是刀割般的刺喉,喝下去是滿嘴的苦澀,刺痛感從喉間一直滑過心尖。
抬眼望望不遠處的葉鳳涼,那人的眼中,沒有他的身影。
也許……葉鳳涼將來會娶一位好女子吧?不是傳聞,丞相想將自己的小女嫁給他嗎?聽說丞相之女,知書達理,才貌雙全,想必葉鳳涼得此佳人,也能漸漸慰藉他當初失去寇溫的傷痛了。
而自己……總有一天會被忘記吧?
喝了兩杯薄酒,肖桓終於有些倦怠這無比的喧鬧,找了個借口先行離席,推著輪椅,慢慢行到了荷塘邊。
冷冰冰的湖面上,映著一個慘白慘白的月亮。
涼意襲來,肖桓攏了攏身上的衣服,
身後傳來輕輕的腳步聲,肖桓沒有回頭。
「這麼晚了,為何還不回府休息?」
溫柔的話語傳入耳中,卻是拌了蜜糖的砒霜,肖桓可以想像,那話語的主人,必定帶著一雙冰涼的眼睛。
「多喝了幾杯,月色尚好,不必急著回去。」
「肖大人倒是好興致。」
肖桓終於回頭,看向葉鳳涼,微微一笑:「殿下今日興致也頗高啊!對了,忘了和你說,恭喜你。」
葉鳳涼臉色一青,隨即笑了起來:「多謝。將來大喜之日,還請肖大人賞面前來喝杯薄酒。」
肖桓別過目光,沒有接話。
葉鳳涼的大喜之日……不知他身在哪裡?
「我回府了,夜寒露重,你也早些回去休息吧。」肖桓推轉輪椅,從葉鳳涼身邊走過,「近日我要出遠門,歸期不定,若不能趕上你大喜之日,還請見諒。」
「你沒有別的話對我說了?」
「……帝王之路不是那麼好走的,你自己保重。」
推著輪椅的身影漸漸融入了夜色中,葉鳳涼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寒風掠過,吹散了他的頭髮,束髮的絲帶,不知何時已經斷落。
烏黑的長髮,絲絲縷縷,飛揚在漫漫的黑暗中……
***
回到國師府,肖桓經過大哥的房間時,見裡面漆黑一片,心異有些詫異。今晚大哥並未和他一同入宮赴宴,只說想在家裡好好休息──這麼晚了,會去哪呢?隨口問了問身邊的下人,下人回道:「大少爺晚飯後就出去了,並沒說去了哪裡。」
肖桓愣了一下,心頭忽然閃過一絲不祥的預感,暗道一聲不好,裝作若無其事的讓下人離開了,隨即回房放好輪椅,身形一晃,直掠而出國師府,向皇宮奔去。
太子東宮內,肅然無聲。
肖桓奔進之時,只見地面上全是血跡,宮內七倒八歪的躺著數名宮人,奄奄一息。
大床之上,只見太子優雅的端坐於上,嘴角噙著一抹笑,雙臂內摟著一人。
「大哥!」落入肖桓眼簾的,是他大哥血淋淋的身體。
太子的手指在尚御的脖子上滑過,然後咯咯笑了:「好美味的血……」
肖御的雙眸微睜,有氣無力地看了一眼肖桓,嘴唇蠕動,卻發不出一個音節。
見大哥尚有氣息,肖桓強忍住憤怒和擔心,緩緩將右手的食指和中指併攏,橫在了唇邊。
咒語即將出口,肖御掙扎著喊了出來:「二弟,不要!」
稍一遲緩,太子已經撲了上來,瞬間將他壓在了地上。
「咯咯咯咯……」陰冷的笑聲在他耳邊響起,「想殺了我嗎?肖桓,你大哥的身體和他的血一樣可口,你是不是也一樣呢?」
「你!」肖桓震驚之極,這個壓著他的分明是魔物,為何會說出像太子一般的話來?
他認得肖御,也認得他!
「前日你竟然傷了我,真是……」太子咂著嘴,眼神如毒蛇般纏上肖桓的身體,「讓我非常中意啊……」
「太子,你不能傷害我二弟……」肖御抖著聲音,極力想從床上爬過來,「你不能……」
「說什麼蠢話!」太子回頭瞟了他一眼,笑得非常愉悅,「你的身體雖然很美味,可是這個人更讓我興奮哦……我好久沒有碰到這麼強悍的人類了。」
肖桓的雙眸,剎那間轉為幽青。
「喔喲喲,真是可愛的眼神!」太子笑得更加開心了,猛然扯開了肖桓的上衣,「連傷都還沒好,你是來送死的嗎?」
扣住肖桓的雙手,太子慢慢的俯身下來,舌尖伸出,在肖桓的脖間舔了舔,微微一笑,銳齒陡然伸出,猛然戳了下去。
感覺到脖子上一陣劇痛,溫熱黏稠的液體噴出,肖桓的眼眸中映像出唇角沾血,笑得邪魅的男人。
「果然和我想像中一樣甜。」太子抬起頭,看著肖桓的眼睛,舔舔嘴唇,「我真是迫不及待,想撕開你的胸膛,挖出你的心臟,細細品嚐呢。」
「只怕你會被毒死。」
「這種時候還說得出這種話,我會生氣哦。」
肖桓忽然笑了起來,「你廢話太多了,太子。」
話音剛落,本來被壓在太子身下的肖桓猛然翻身而起,一隻手張開防護結界護住週身,另一隻手抵在唇邊開始急速地念起咒語。
一道白光從他體內進射出去,和太子體內散發出來的青黑之光在空氣中糾纏在了一起。
「這點力道,你以為能殺了我嗎?」太子狂笑著,忽然身子一震,胸口之處穿了個窟窿,鮮紅的液體汩汩的流了出來。他似乎不是很明白發生了什麼事情,眨了眨眼睛,慢慢的回頭。
肖御艱難的半跪在他身後,手中的長劍,一半已穿透他的身子。
「你!」一聲暴喝,太子的雙眸赤紅更深,回手一掌將肖御擊飛出去,另一掌緊接著跟上,肖桓縱身撲上,結結實實擋住了那掌。
噴出大口鮮血,肖桓猛力將長劍更深地推入了太子的胸口。唇中的咒語一波接著一波,瞬間織成一張密網,將太子籠罩其中。
太子的五官漸漸扭曲成一團,胸口處的大洞愈來愈擴大,已經可以窺見那正在跳動的血淋淋的心臟。再仔細看的話,那顆心臟的中央,有一顆青黑色的、珍珠般的圓珠。
肖桓毫不猶豫地伸出手,將那顆圓珠挖了出來,
「啊!」一聲慘叫,太子眼內赤紅盡散,身子軟軟地倒了下去。
肖桓渾身是血,再無一絲力氣,跪倒在地。只見太子在地上慢慢蠕動著爬向肖御,一路上都是鮮紅的血跡。
「對……對不起。」太子終於爬到了肖御身邊,抓起他一隻手,顫抖著將臉貼了上去,「我只是……想變成你所期待的,比任何人都要強的君王。」
昏迷不醒的肖御,什麼都聽不到。
太子的眼中,滑下冰涼的淚水,一滴一滴掉落在肖御的臉上:「對不起……和那種魔物達成契約,把你傷得這麼深……對不起……」
「我一直都沒有告訴你,在我心裡,最重要的……就是…你……」最後一個字落音,太子的雙目永遠的閉上了。
「你知道你最大意的地方是哪嗎?」肖桓輕聲說,「就是不該吞噬了太子的身體,卻留下了他的記憶。」
感情,永遠是最大的致命傷。
喉口一甜,又是一大口鮮血噴出,鮮紅的血漬在地上四散開來,艷麗無比,竟像極了一朵盛放的蓮花。
血紅血紅的,開得淒厲無比的蓮花……
「肖桓,你不至於這麼弱吧?」一個帶著笑意的聲音忽然出現,趙風寧不知何時站在了他身後,「對付這麼一個妖孽,竟要弄到你這麼淒慘。」
肖桓勉強一笑:「不費點力氣,又如何能封印住修羅?」
趙風寧臉色微微一變:「你早知道太子體內附身的是修羅?」
「我不但知道他體內附身的是修羅,還知道為何他會成為修羅的宿主。」肖桓抬頭,迎視著趙風寧,「是你讓修羅在他體內重生的吧?因為你不想讓趙明秀成為修羅的宿主。」
「難怪你一點也不驚異當日我為何能識破太子被附體。」
「因為你和我一樣,都背負著不想背負的人生啊……」肖桓笑容,有些哀傷,有些憐憫,「做個修羅的守護者,比我更痛苦吧?」
修羅,黑暗中沉睡百年,無心無情,殘忍嗜血的生物,魔物之中最強大也最凶悍的族類。三百年前曾經降臨於世,塗炭無數生靈,最後是國師府的第一代府主,用盡畢生修為,拚死封印了此魔,和它同歸於盡。
三百年後,修羅再生,於是肖桓走上了和自己先祖同樣的路。
修羅族都有著自己的守護者,他們和修羅同時誕生,負責為修羅找尋棲身的宿主,喚醒修羅。
「你又如何知道,我這麼做是為了明秀?」趙風寧眼神一暗,黑漆漆的眼睛直直地看著他。
「因為修羅的守護者,必須選擇血親來作為修羅的宿主,你捨不得讓趙明秀變成修羅,所以選了太子,不是嗎?」肖桓笑得虛弱,「其實我該感激你……如果換成是趙明秀,恐怕我未必是他的對手。」
「你已經完全封印住它了嗎?」趙風寧蹲下身子,「你能保證他會沉睡下去……直到三百年後再重生嗎?」
「我不能……除非我將它的靈體置於自己體內,和他同歸於盡。」
趙風寧聞言,眼神陡然一寒。
肖桓笑了起來:「你殺了我也沒用,你有本事將修羅的靈體放到我體內嗎?不動用肖家的咒術,修羅無法封印。」
帶著殺氣的雙眸一凝,趙風寧悄悄鬆開了手中的利刀:「你不死,它就會很快再次重生?」
「你身為它的守護者,這種愚蠢的問題,還用我來回答?」
紅燭閃動之間,趙風寧和肖桓互相對視著。
最終,還是肖桓先打破了沉默:「做個交易吧。」
趙風寧雙眉一挑:「說。」
「我可以用自己的性命來封印修羅,可是你要發誓,將來絕不可對葉鳳涼出手。」
趙風寧眼神一冷:「可是他……想和明秀爭奪太子之位呢。」
原來,這就是當初他之所以會對葉鳳涼痛下殺手的原因,選擇讓修羅棲身於太子體內,也是他早計劃好的:太子墮入魔道,國師府絕不會坐視不理,肖桓殺了太子,趙明秀便更加有望登上帝位,再放眼當今諸位皇子,能和趙明秀實力相當的,也只有葉鳳涼,因此這一套套下來的計謀都是為著讓趙明秀登上大業。
最近聽聞葉鳳涼近日要迎娶丞相之女,這不是野心昭然若揭嗎?他便更不能留下這樣一個心頭大患,於是當下趙風寧不願意。
「他不會。」肖桓笑得溫柔,「葉鳳涼他從來都未曾對太子之位有過覬覦之心。」
「那他為何要在京城住下?為何要正了睿王之名?」
「那原本就是他該得的不是嗎?」肖桓垂下眼簾,「他不會想做太子……我死了,他會回鳳涼城。」
趙風寧低頭望著他:「你就這麼自信?」
「我只是比任何人都瞭解他。」
趙風寧沉默良久,終於點頭:「我答應你。」
肖桓露出一個放心的笑容,費力地撐起身子,緩緩將那顆青黑色的珠子吞入口中。
體內燃起烈焰一般的痛感,肖桓的視線漸漸模糊了。
如果能做個普通人……該多好。
如果能和葉鳳涼最後道聲再會……該多好。
可惜永遠也不能再會了……
呼吸漸漸微弱下去,身子輕飄飄的,似乎要飛起來……唇畔那抹淡淡的笑容,終於凝固了。
趙風寧靜靜的等著他最後一口呼吸停止,輕輕移至躺在地上那人身邊,彎下身子,細細撫平他衣服上的褶皺,擦乾臉上的血跡,歪著頭靜靜地看。
「想必你已經料理好了身後事,求父皇將你的屍體分筋斷骨,焚燒後骨灰入盒吧?」輕輕一笑,趙風寧抱起肖桓的屍體負於肩上,「可惜……我卻捨不得讓你就此魂飛魄散,永不超生呢!明秀終有一天會登上帝王之位,可我卻不想眼睜睜看著他納妃、看著他生子……那時,我就帶著你離開吧,因為我們,都是最瞭解彼此,也是同樣寂寞的人啊……」
最後的聲音,消失在了窗外的夜色中。
***
翌日,宮中傳來噩耗,太子半夜遇刺,宮中輪值之人無一留下性命,只有當晚恰好前去探視的肖大人僥倖活了下來,醒來後卻一句話都不說,神情麻木,形同木人。太醫診斷了半天,實在瞧不下出原因,只得回說或許是受驚過度,以至肖大人心智受損,也就是俗語所言的『失心瘋』。
民間隱隱流傳,太子是被肖殘骨殺的,又說據聞太子的死狀慘不忍睹,筋脈俱斷,不是肖殘骨做的,又是何人?
還有些流言,猜測指使肖殘骨行刺太子的主謀,只怕與慶陽王、寧南王等諸位王爺脫不了關係,只是沒有憑證,流言終究也只是流言而已。
沒人在意國師府的二少爺肖桓,忽然之間就平白無故的消失了。
而肖殘骨,自那日後,再未出現於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