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三個月辰光不見,米行上上下下、裡裡外外可說是煥然一新。
為了念舊,整體建築並沒有改,只是照原樣翻新,上好的紫檀木、酸枝梨花木等精雕成櫃或台,一些破破爛爛有紀念性卻沒實用性的用品則是收到新蓋的倉庫裡,現下吳氏米行用的是最精準的量秤升斗和米漏米袋,保證童叟無欺分兩不差。
吳老闆容光煥發,請了兩個老實又善招呼的年輕夥計,腿兒勤、嘴兒甜、手兒巧,樂得他成天只要坐在櫃檯後收錢喝茶並負責笑咪咪就夠了。
這好事還真是成雙成雙的來,吳老闆覺得自從女兒嫁得幸福,他也跟著福氣滾滾來了。
「只是我的千金兒,爹還真想念你的蠻力啊!」他現在筋骨沒有被折騰一下,還真有點不習慣哩。
唉,以前動不動就被捶背捶到岔氣,按摩按到脫臼的日子過慣了,最近幾個月骨頭還挺懶散寂寞的呀,就連熟悉的拳頭師父也老過來問,怎麼這陣子都沒去找他用藥酒推拿筋骨,烤膏藥貼臂膀了。
想到這裡,吳老闆忍不住淚眼汪汪。
「千金,不知道大戶人家的飯碗可好捧?不知道人家有沒有為難你?唉,兩、三個月沒回來瞧爹,想必是人家的規矩,媳婦是不能拋頭露面,也不能時不時就回娘家溜躂的。」他想著想著更是心酸難受了。
「爹。」
他一怔,隨即繼續自怨自艾起來。「我當初怎麼也迷了心竅呢?千金是小丫頭片子不懂事,一腔熱血就往前衝,我這老傢伙卻是一腔熱血往『錢』沖……說到底都是我不好,我沒攔著還加進去攪和,我還算是什麼爹呀?」
「爹……」
咦?好像是千金的聲音……不,不對,千金在卑家當規規矩矩、嚴嚴實實的媳婦,是不能回娘家的。
他眼濕濕,忍不住用袖子抹了兩記。這麼老了還哭,怪難為情的。
「爹呀,你怎麼了?是不是耳朵不好使了?」千金小手圈著嘴巴湊近他耳邊大吼:
「爹!」
「喝!」吳老闆跳了起來,拚命挖著差點給震壞了的耳朵。「你你你……千金?!」
她笑吟吟的,一身桃花紅的錦緞衣裳加上燦爛發亮的小臉映得吳老闆眼睛幾乎睜不開來。
真是太耀眼啦!
她渾身上下沒有庸俗的珠光寶氣,但是頸上翠綠瑩然的翡翠項圈,耳垂懸著的小小碧玉墜子,烏黑髮上造形古樸溫潤的綠玉簪,和桃花紅衫相對映之下,將她襯托得像是一枝迎風笑立的帶葉嬌紅桃花。
吳老闆先是傻眼,下一刻卻又驚又喜地抱著女兒狂跳。「千金,真是你!你變得好漂亮啊,爹都差點認不出來了。」
千金笑得好開心,眼圈卻不爭氣地濕熱起來,「爹,我好想你呢,幾乎天天都想回來。」
吳老闆這才強烈意識到女兒真的回娘家了,他緊張地問:「你稟明過公公和夫婿了嗎?你該不會是偷跑回來的吧?這樣不太好喔。」
她嫣然一笑,「爹,你放心啦,是相公要我回來的。」
聞言,吳老闆差點老淚櫬出,「啊?他把你休回娘家了?」
千金嚇了一大跳,趕忙搖頭,「不不,你誤會了,他不是把我休回娘家,是要我回娘家看看爹。相公知道我很想念爹,還特意要我帶一些好吃的燉湯和糕點給你嘗嘗,黃昏時分家裡的車伕會過來接我。」
吳老闆張大了嘴巴,不敢置信,「聽起來他待你很不錯,真的嗎?」
這一直是他心裡高高懸著的一塊大石,一份擔憂。
一提到這個,千金忍不住嬌羞又幸福地咧嘴笑了,「爹,相公待我真的很好、很好。」
看見女兒歡喜甜蜜的模樣,吳老闆就算再眼拙也體會得出女兒真的過得很幸福,他不禁濕了眼眶,高興地頻頻點頭拭淚,「好,這就好,爹總算放心了。」
千金掏出手絹,替父親擦眼淚。「爹,你儘管放心,女兒真的過得很好,卑府上下每個人都和氣極了,而且相公對我更是疼寵有加。來,快來嘗嘗卑府廚娘的手藝,好吃得不得了呢!」
「對了,既然卑少爺……呃,我那女婿極疼你,那他怎麼沒陪你來?」他心裡還是有一絲忐忑,外頭的人都說女婿是個娘娘腔,該不會長得也跟個姑娘沒兩樣吧?
千金看出父親眼中的憂慮和疑惑,不禁失笑,「相公說他要保持神秘感,所以就不回來給人當猴兒看了,不過爹放心,相公是個不折不扣的大男人,我打從娘胎出來還沒見過那般英俊的男兒呢。」
吳老闆聽至此總算完完全全放心了,他甚至有心情打趣聊笑,「怎會沒有哇?你爹我不就是個絕代翩翩美男子嗎?」
「子不嫌母丑,這個道理我懂。」她笑呵呵的說,「爹,在女兒眼裡,你是很英俊沒錯。」
「喂,你這話有漏洞……」儘管如此,他還是樂得很。
兩名夥忙著擺椅子,還慇勤地擦了擦,「大小姐和老闆這兒坐。」
千金好奇地望著他們,「你們是……」
「大小姐好,我是小林,他是石頭,我們是老爺請的夥計。」兩個小伙子被她的美麗惹得臉紅心跳,迫不及待自我介紹。
「你們好。」她親切地朝他們點頭,對陪侍一旁的魚兒道:「魚兒姊,勞煩你把食盒拿過來,將其中一盒宮點給兩位小哥吃。」
「是,少夫人。」魚兒笑嘻嘻的應道。
吳老闆這才注意到女兒身邊還有個隨侍的婢女呢,他連忙鑽進櫃檯內,摸索了半天拿出一封紅包,遞給正在擺佈老參燉雞湯和各色糕點的魚兒,「來來來,給你個紅包,我家千金有勞你照拂了。」
魚兒受寵若驚,笑道:「親家老爺怎麼這般客氣?這是我們丫鬟該做的,怎敢拿親家老爺的打賞?」
「不不,這是應該的。」吳老闆堅持的塞進她手裡,「收下、收下。」
「這……」魚兒遲疑地望了千金一眼。
千金咧嘴一笑,「魚兒姊,你就收下吧,你要是不收,我爹今晚會睡不著的,說不定明兒個就親自給你送上門去了。」
爹爹就是老實又熱情,才會敵不過附近精打細算的好商,但是天公疼好人,傻人有傻福,相信日久見人心,鄉親們早晚會明白爹爹的好處。
魚兒歡天喜地的收下了,隨即添了滿滿一碗的老參雞湯獻上來,「親家老爺請用雞湯。」
「有勞、有勞。」吳老闆連忙接過。
氣氛十分融洽,千金笑吟吟地抓了一把又一把的精緻宮點放入吳老闆的盤裡,還不時說笑話逗樂了一干人等。
魚兒的大嗓門更是炒熱氣氛的一大功臣,說起葷素笑話又拿手了得,更是惹來了哄笑連堂。
吳氏米行好久好久沒有這般熱鬧歡喜過了,就連周圍的同行也忍不住過來探頭探腦,一堆買米的大娘或老爹也禁不住被吸引過來,邊買米邊聽笑話,高興得不得了。
直到日落時分,千金才在魚兒的催促下依依不捨地上了卑家的馬車,臨上車前還跟老父千答應萬答應,最晚十天內會再回娘家玩。
淺紫色的車廉一垂下,她的淚水也忍不住掉了下來。
魚兒慌忙地安慰,「少夫人,你別難過,我知道你捨不得,可咱們兩家住得這般近,以後有空常常回來看親家老爺也就是了,乖,快別哭了。」
「我知道,可是我已經成親了,是人家的媳婦,怎好三天兩頭回娘家呢?而且……其實我最難過的是以後不能常常承歡我爹膝下,畢竟我已是嫁出去的女兒了。」千金垂淚,哽咽道:「這種感覺好奇怪,嫁前和嫁後是很不同的……責任多了,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樣天真傻氣,少根筋都不要緊。」
她有點擔心自己怎麼擔得起卑府那麼大的一個家當呢?相公會不會對她很失望?因為她除了一身蠻力外,其他什麼都不懂。
相公待她好,她心滿意足,但越是如此,她越感覺到自己的內疚與不足……她希望成為他真正的賢內助,能夠和他一同分擔經營這家大業大的卑府。
她也深怕有一天,相公發現她真的又笨又粗魯,除卻粗活外什麼也不會,他會不會轉而愛上一個細緻高貴又長袖善舞的姑娘?
不是沒有這種人的,像奈米大街二十號的水月姑娘,二十六號的靜靜丫頭,還有對街一十九號的春滿小姐……人人比她精,個個比她美。
「少夫人,你儘管放心,咱們府裡上上下下都喜歡你,就算你傻氣點又有什麼關係?少爺也愛就行啦。」
一想到相公,千金的心坎不禁一陣甜津津的,騷動難安的情緒也稍稍獲得了撫慰。
「相公不會嫌棄我的,是不是?」她充滿希冀地問道。
魚兒想也不想地點頭,「這個自然。」
就在這時,原本平穩的馬車重重地顛簸了一下,千金和魚兒差點跌了個東倒西歪,幸虧裡頭錦褥墊子鋪得厚,兩人都沒受傷。
「阿寶,你是怎麼了?跟馬兒鬧脾氣了嗎?」魚兒驚魂甫定後,急急拉開廉子破口大罵。「萬一把少夫人跌壞了你賠得起嗎?」
車伕阿寶汗如雨下,「魚兒姑奶奶,我、我不是故意的,不知道是哪個混蛋扔出一把石子,驚嚇到了馬兒……少夫人沒事吧?」
「我沒事。」千金扶著門框探出頭,抱歉地道:「對不起,我們並沒有責怪你的意思,是魚兒姊一時嘴快了,你不要緊吧?馬兒呢?」
「謝謝少夫人,小人總算把馬勒停了。」他看起來也像是鬆了一大口氣。
突然,一個高大的身影緩緩出現在近前。
他們三人說話間,誰也沒注意到那貿貿然出現的男子。
杜秋鋒有點不是滋味地瞪著他們,蓄意用這一招吸引他們的注意,沒想到這三個傻蛋卻只顧七嘴八舌,根本連看都不看他一眼。
採出頭來的兩個女子哪名是「他」的新妻子?啊,應該是長相可愛又滿臉喜氣的那一個吧!
「他」總是能夠娶到這樣的好貨色……哼!
他神情有一瞬的陰沉,不過隨即換上俊逸迷人的笑容,優雅地走向前。
「你們還好嗎?方纔我見到一名頑童朝著你們的馬扔了一把石子,待我要阻止時已是來不及。」他滿臉友善與殷切,眸光若有似無地蕩漾著誘惑,對著千金放送魅力。「姑娘,你還好嗎?」
千金接觸到他別有深意的眸光,不禁輕蹙了蹙眉頭。這個男的眼光好怪異、好放肆,像極了某一種動物……
像什麼呢?
他似笑非笑地瞅著她,眸光刻意誘惑卻掩不住深處的冰冷……
啊,她知道了。
像蛇!他的眼神和氣息像透了冷冰冰、黏膩膩又貪婪無情的冷血蛇。
不知道為什麼,她第一眼就不喜歡他。
像是一種本能,千金往後退了一下,「我沒事,多謝公子關心。阿寶,我們回去吧。」
「是。」阿寶也一見他就討厭,這男子油頭粉面、眼神不良,定不是什麼好東西。
魚兒則納罕好像曾在哪兒見過這個男人。
杜秋鋒沒料到她竟然對他的魅力毫無感覺,反而還急急要離開,他臉色微變了下,移動身體攔住馬兒,露齒笑道:「姑娘,在下——」
千金把廉子放下,「阿寶,我們快回府去,我餓了。」
少夫人餓了可是一件天大地大的事呢。阿寶熟練地一勒馬韁,駿馬嘶鳴了起來,硬生生擠開擋路礙事的杜秋鋒,撒蹄飛奔而去。
見馬車疾駛而過,杜秋鋒又氣又羞又惱,望著遠去的馬車呸了一口口水。
「可惡!敢瞧不起我,我更不能放過你了!」他眼裡閃著陰狠的光芒。
「他」從以前就是他莫大的阻礙和妒恨的來源,「他」擁有一切他所沒有的,可是他杜某人遠遠勝過「他」一點的就是——
他總是能夠得到「他」如花似玉的淫蕩妻子,這一個也不會例外!
「卑楠竹,我回來了。」他陰森森地詭笑,「你以為能將我驅逐多遠?我這輩子都是你的惡夢,如附骨之蛆緊緊地咬住你不放。」
坐在馬車上的千金,沒來由地打了個寒顫。
方纔那一雙眼,真的毫無人氣的感覺。
應該是個瘋漢吧!她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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楠竹從未嘗過夫唱婦隨、鶼鰈情深的滋味,直到千金的出現,他才知道生命竟會如此美好醉人。
他有時候忍不住會想,千金是不是上天派來撫慰他曾受傷的心靈的仙子?她的一顰一笑,漸漸牽動著他的心,他再也不能欺騙自己,他對她沒有一絲絲的感覺或在乎,甚至是喜歡了。
當夜深人靜,她乖順柔巧地偎在他懷裡時,一頭青絲披散在他的肩上,粉嫩的臉頰貼近他的鎖骨,那柔若無骨的姣美身子,她輕輕的呼息……他常情不自禁地看著她,看得癡癡入神。
他這才明白,為什麼秦關在娶了潔兒後,原來寂寥的眼神從此充滿了深深的愛意,臉上的笑容變多了,眉眼也變得更溫柔滿足了。
現在的他,不正是秦關的翻版嗎?
「也許這次我真的找到了命中的另一半,真的擁有了值得終生呵護的心上人兒。」
是真的嗎?或者這只是一場美夢?不不,不會是夢,這是真的。
楠竹拈起一朵千金放在妝台上的粉瑩珠花,湊近鼻端,依稀可以嗅聞到她身上淡淡的幽香,像某種果子或是谷子,很樸實卻動人的一種香氣。
他微微笑了起來,無比愉悅歡喜。
可是不多時,他又覺不好意思起來,像是怕給人見到似的急急把珠花放了回去。
「啐,這樣婆婆媽媽的,我幾時變得這般娘娘腔的小相公樣了?」他也自覺好笑。
說是這麼說,但日已黃昏,千金怎麼還沒有回來?她臨出門前說一定回來陪他吃晚飯的。
楠竹走入用柳竹屏風隔開的書房,百無聊賴地翻弄著桌上的帳冊和書籍,怎麼也定不下心好好查帳或看書。
「相公,我回來了!」終於,一聲歡然伴隨著蹦跳的身影奔進來。
「千金……」他臉色一直口,隨即驚喊:「當、心……唉。」
砰地一聲,過度興奮的她果然又勾到門檻摔了一跤。
他又是好笑又是心疼地趕到她身邊扶起,大掌憐惜不捨地揉著她泛紅的額頭。「很痛嗎?我幫你搽些藥膏。唉,別老是這麼毛毛躁躁的,萬一摔傷了怎麼辦?」
「對不起。」千金這一記摔得著實不輕,額頭、鼻頭又紅又痛,她淚汪汪的強忍著劇疼低下頭道歉。
「傻娘子,是你痛,你還跟我道歉做什麼?」楠竹滿是憐愛心疼,牽著她坐在太師椅內,從櫃子裡取出一隻質地雪白晶瑩的藥瓶,挖出些許藥膏仔細地敷在她額上,透明的藥膏又香又清涼,很快就減少了傷口的刺痛感。「現下好些了沒?」
千金點點頭,心底甜蜜蜜的,忍不住仰頭深情地望著他,「相公,你真好。」
他笑了,俊朗的風采又惹得她的心一陣怦怦跳。
相公真是出色絕倫啊!她突然自慚形穢了起來。
「相公,我老是給你惹麻煩。」
楠竹一怔,放下藥瓶,大手輕輕裹握住她的雙手,眸光溫柔專注地凝看著她,「為什麼這麼說?」
她有些沮喪,「我覺得……我在家裡也沒幫上你半點忙,又經常讓相公為我擔憂,我真沒用。」
他微微一笑,動作輕柔的揉著她的額頭,「家裡哪有什麼忙要幫的?每個人都各司其職,你只要負責吃飽飽、穿暖暖,這兒看看、那兒玩玩,有空陪陪相公就是了。」
她嘟起嘴,「這樣我就是頭號大米蟲,時日久了很不好,而且人不做事會變得懶散的。」
何況她的食量那麼大,沒有做點粗活來消耗消耗,說不定很快就會跟球兒一般圓胖起來,到時就更配不上相公了。
她摸摸最近好像有點圓潤的肚子,不禁有些心慌慌。
「那你想做點什麼呢?」他歪著頭笑看她。
她想了想,眼兒倏亮。「我去廚房幫忙可好?」
「不行。」他手一攤,「廚房裡又是爐火又是熱湯,萬一燙著了不好,你讓廚娘她們成日替你緊張兮兮地擔著心,那豈不是更不好?」
千金歎了口氣,「那倒是,而且我的手藝就算再練個二、三十年也比不上人家……要不,我乾脆去洗洗菜打打下手吧。」
「那更不成了,卑家少夫人蹲著洗菜、挑菜、洗碗,你讓其他的傭人面子往哪兒擺?」
她眨眨眼,疑惑地道:「面子?可是……」
「總之你就別忙了,去也只是越幫越忙。」他老實不客氣地道。
「噢。」她氣餒的低下頭。
楠竹凝視著她垂頭喪氣的模樣,不禁失笑,溫柔地將她攬入懷中,附耳輕語道:「無論如何,你都是我最可愛的小妻子!」
她心一甜,「你也是個最好的相公。」
他輕輕歎息:心滿意足地摟緊她。
但願這一生一世,都能如此刻般美妙歡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