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窗外掛著晦暗的月,絲絲寒風掠過半山上的密林,冷得教人心悸。
莫曉湘垂首,替自己的傷口裡上乾淨的紗布。
三天了,傷口早已結痂,只是偶爾還會傳來一絲絲莫名的抽痛,提醒自己「他」的存在。
她皺眉,手下不自覺使力,彷彿只要層層纏繞,就能緊裹住胸中翻湧不寧的思緒,終歸平息。
在腰際打了個死結,她長吁口氣,隨便披件單衣,憑窗遠望。
真的不後悔?莫曉湘泛起一絲苦澀的笑意,纖指隔著衣裳撫過身上縱橫交錯的傷疤。自己身上,還剩什麼是像個女孩兒家該有的嗎?
敲門聲突起,莫曉湘還來不及應聲,一雙皓腕便熟稔的從門外探了進來,伴隨著叮噹作響的鈴聲。
「師姐,」來人喚了一聲,接著皺眉道:「怎麼恍恍惚傯的?」
「飛雲,是你!」莫曉湘顯然是想不到如此深夜還會有人來拜訪,帶點詫異的回過頭來。
莫飛雲探身進來,順手將門掩了,原本掛在髮際的玻璃鏡片垂到胸間搖晃。只見她蓬頭亂髮不已,衣帶也是隨意揪成一團,不修邊幅至極。
她不耐的將擺來晃去、有放大作用的玻璃片甩到腦後,關心地打量莫曉湘好一會兒,才道:「師姐你睡了嗎?」
「還沒,」她回身,拉了張圓凳給師妹坐下,自己卻依然背靠窗戶。「倒是你,怎麼還不睡,這麼晚還來這裡。」莫曉湘看著師妹輕聲說笑,語氣有著難得的寫意自如。
「唉,別說了,你一不在,宋思湘那女人就丟一堆東西給我做,一會兒說劍不夠利,一會兒說鏢不夠毒,我看最有問題的是她自己。」莫飛雲邊說邊把剛才拿來撬開門鎖的銅針插回髮髻,一屁股順理成章的坐在凳上,臉上仍是十分忿忿不平的樣子。
「再怎麼說,思湘都是你師姐,而且劍不利、鏢不毒,我們又如何行事呢?」莫曉湘不動聲色的道。對於這類鬥爭,她向來是能避則避。而她不是不曉得幾個師姐妹私底下的小動作,只是知道既然師父看在眼裡,自己也省得多作回應,免得多惹是非。
梅冷閣以梅冷心為首,從正式宜布退隱江湖後,從事殺人買賣的營生已有近二十年之久。轄下兩樓主——崔念湘與莫曉湘與四徒宋思湘都是她一手培養的入室弟子,雖然首徒在多年前因任務而失蹤,至今下落不明,但這三個弟子的實力均不容忽視。
加上梅冷心尚未言明下任閣主的繼任人選,因此幾個有實力的弟子都十分覬覦這寶座,而其中呼聲最高的,又以三個「湘」字輩的入室弟子為最,尤其是名列七大高手的崔念湘及莫曉湘兩人。
而久在師尊身邊打理大小事務的宋思湘,武功及名聲雖不如前兩者出色,但憑其縝密的心思跟圓滑的處世態度,勢力仍足以與兩樓主分庭抗禮。至於像莫飛雲這類的弟子,如果不是有一技之長,在梅冷閣裡都只是可買可賣、甚至是可隨意犧牲的殺手而已。
如今的梅冷閣,就靠梅冷心這現任主人,操持三邊微妙的平衡。
「是、是,三師姐,你不在時,我一定會乖乖讓二師姐還有四師姐欺壓凌虐不反抗,這樣可以了吧?」
莫飛雲沒好氣的抱怨,順道倒了兩杯茶,一杯給師姐,一杯給自己消氣。
不待莫曉湘回話,莫飛雲便「叩」一聲放下茶杯,正色道:「唉,不說這個。聽說師姐你受了傷,我可是避開那堆眼線特地來看師姐你的。」
莫飛雲透著機靈古怪的雙眼,隨著話聲直盯著莫曉湘略顯蒼白的臉色,好像光這麼看就看得出個所以然來。
「有什麼好看的,還不是那個樣。」莫曉湘輕笑,忍不住像小時候一樣搓搓她頭頂的亂髮。記得當時撿她回來時,還是個十歲出頭的娃兒,想不到轉眼間已是個亭亭玉立的少女了。
「師姐……」莫飛雲半嗔的躲過師姐的手,不忘繼續囉嗦;「你傷成這樣,還說沒什麼好看?還有,窗子也不關,要是半夜著涼怎麼辦?不行不行,我明兒個就叫宋思……四師姐安排一個丫頭給你。」她邊說邊起身關上窗子,接著從懷裡掏出一堆瓶瓶罐罐放在桌上。「我帶了些內服外用跌打損傷藥來,你就將就點擦吧。」
「將就?」莫曉湘看著面前不下數十瓶的瓶罐,就算十個人受重傷都夠了。
「紅的是補氣,紫的是去瘀,黃的是外敷消炎……」莫飛雲如數家珍的將瓷瓶一罐罐排好,完全沒把她的詫問聽在耳裡,也一點也沒有停止的意思。
「飛雲,別為我操心了,我受的傷也不差這一處。」莫曉湘將滑落到肩上的單衣重新披好,看著比自個兒還著急的師妹,不禁失笑。
「不行,要是不看好你,我一走,這些東西就會被你收到櫃子裡了。」莫飛雲抬頭欲言,沒想到映眼而入的是莫曉湘單衣上的點點血跡,嚇得她不禁失聲道:「師姐,你的傷口又裂了,讓我看看!」
莫曉湘低頭撫上自己剛處理好的傷口,果然觸手濕滑,淺紅色的血水不絕從傷口沁出。
「讓我來吧。」
莫飛雲不由分說,逕自將她的單衣退至腰際,邊皺眉邊拆開她剛打的死結。
「老天,包這麼緊,就算結痂都擠得出水了。」莫飛雲繼續喃喃叨念,雙手忙碌著把那比裹腳布還長的紗帶解下來。「師姐你是想束胸不成?」
見她久無回應,莫飛雲終於停止叨念,不住打量師姐若有所思的表情,良久終於開口。
「師姐,你怎麼臉紅了?」莫飛雲用一種奇異又不解的眼光盯著莫曉湘。從以前到現在,自己為她這樣包紮療傷無數次,也沒過見像今天的表情;甚至有次還試過在她昏迷時吸出胸前被暗器所傷的毒血,她醒來後也是神色自然的道謝,從未像今天一樣難為情的。
「我……」莫曉湘下意識摸上自己的臉頰,心裡想的卻是另一件事。
他當時也是這樣為自己包紮治傷的嗎?
而那時候,他那溫暖的雙眼裝的又是些什麼?
「師姐……」在她晃神之際,莫飛雲已經手腳伶俐的替她包裹好傷口。「我看你是累了,不如還是早點歇息吧,我不打擾你了。」她體貼地替她披起單衣,然後自動自發的走到床前整理被鋪,準備讓她歇息。
莫曉湘的十指,不自覺的默默扣住胸前衣襟,直到莫飛雲整床疊被時,心思才從沉浸的思緒中掙脫。
「飛雲,我說過了,這些事我自己來就好了。」她難得面露不悅,輕聲苛責。自從師妹正式入師門後,她就不再也不願讓她做這類丫鬟粗活,就是不想讓她再想起過去不愉快的回憶。
「哼,別人的床,求我都不疊哩。而且師姐你有傷在身,幫你疊個床也算是做師妹我的本份。」
莫飛雲倒是看不出有什麼不好回憶的端倪,反而口中唸唸有詞,想來又是些放不下心的叮嚀。
「師姐,不是我說你……」
她就手撿起床邊幾件髒衣服揚了揚,而一支製作精巧的蘆笛便這麼掉下來,孤伶伶的躺在地板上。
「咦,這蘆笛手工真好,不像是外邊兒買的。」莫飛雲好奇地撿起蘆笛仔細研究,眼尖的她立即便瞧出些蛛絲馬跡。
莫曉湘張口欲言,本想說是從攤子買來的,但到最後還是輕歎道:「是一個朋友送的。」
「朋友?」她慧黠的轉轉眼。「我就說嘛,做來賣錢的哪有這麼好心思。」
沒待莫曉湘同意,莫飛雲將蘆笛在衣服上擦了擦,假裝沒看見師姐的臉色,就這麼抵在唇邊吹將起來。
清越聲出,原應嘹亮的音符在莫飛雲的刻意壓抑下,成了婉轉迂迴的低吟,在如此深夜聽來,份外有種思鄉淒切之感,和龍似濤的飛揚跳脫大異其趣,卻也各擅勝場,端看聽者心思。
「飛雲……」
莫曉湘出言輕斥,但莫飛雲恍若未聞,帶著捉弄的眼神故意瞧向別處,唇下樂音層層疊疊,一連串神似雀啼的鳴聲模仿得維妙維肖,讓聽者真偽莫辨,氣氛也隨之開朗起來。
「怎麼,師姐,你師妹我吹的比起那位朋友如何?」笛聲嘎然而止,莫飛雲頑皮地將蘆笛收到身後,領賞般的問著師姐。
敲門聲忽起,讓正要回話的莫曉湘正色斂容,而莫飛雲也想當然爾收起笑鬧的神情,恭敬地站在師姐後面,不過左手還是偷偷的在桌下比了個四,然後就活像個婢女般垂首不發一言。
莫曉湘點點頭表示明白,淡淡道:「請進。」
來者推門而入,湖綠色的衣衫恰如其份的勾勒出其銥纖合度的身形,兩道新月彎眉看似溫婉可親,但其下的鳳眸內蘊精光,讓人絲毫不敢忽略她的修為與深細心思,而她就是適才莫飛雲提起的宋思湘。
只見宋思湘娉娉婷婷踱步進房,素雅的鵝蛋臉上勾起一個淡笑,然後才回身掩門走向兩人。
「三師姐。」宋思湘輕輕喚了聲,眼角若有似無的掃了莫飛雲一眼,顯然是沒想到她也會在這兒。
「宋師姐。」莫飛雲平板的聲調響起,眼光也很配合的隨之抬起,然後又沉沉的低下頭去。
莫曉湘捏起微溫的茶杯啜了口茶,神情回復一貫冰冷,剛才笑鬧的神色不復。「師妹。」
宋思湘不置可否的朝莫飛雲點點頭,續道:「怎麼莫師妹也採了?」
「她來幫我療傷換藥。」不待莫飛雲回應,莫曉湘便已逕自代答,而莫飛雲從頭到尾只是低著頭,也沒要回答的意思。
「嗯,原來如此。據聞三師姐有傷在身,小妹也十分擔心,特地帶了些傷藥前採探望師姐。」宋思湘娓娓道來,從懷裡掏出個雕飾精美的木盒放在桌上,似乎對莫曉湘的冷淡不放在心上。
「多謝關心,我的傷已無大礙。」莫曉湘著莫飛雲收下東西,然後也不噦嗦,開門見山問道:「不知師妹深夜來訪有何要事?」
宋思湘沒回話,眼角輕輕掃了莫飛雲一眼,莫曉湘領略其意,便輕聲道:「飛雲,夜深了,先下去歇息吧。」
百無聊賴的莫飛雲,等的就是這句話,雖是稱心如意,也只能盡量保持不喜形於色的道:「那我先回房了。」
莫曉湘聞言頷首,而莫飛雲也狀似恭敬的移步出房,直到關上門那一剎那,才回復本性,促狹的揮揮手裡從師姐那兒拿來的蘆笛,揚長而去。
莫曉湘不著痕跡的睨了鬼靈精的莫飛雲一眼,然後才公事公辦的對宋思湘道:「有什麼話,現在可以放心說了。」
宋思湘先不急不徐的替自己倒杯茶,聽聞腳步聲逐漸遠寓,方沉聲答道:「師姐,有些話,不說,我心不安;說了,我兩面不是人。」
莫曉湘先是深深的望了她一眼,才若無其事的回道:「喔?是什麼事讓你這吞吞吐吐的?」
「兩天前二師姐回來,和師父大吵一架,其中似乎有提到三師姐你。」宋思湘的言詞在暖昧間游移,一雙風眼小心地計量著莫曉湘的反應。
「是嗎?我倒是不知道這事。」她垂下雙眼,口中雖如此回答,但心中早有所打算。況且,崔念湘看她不順眼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卻不知道是什麼事值得她跟師父扯破臉?
「師姐,你也清楚二師姐的為人,她不會這麼善罷干休的。」宋思湘言語顯得份外拘謹小心,不過的確句句實言。
莫曉湘又怎會不知宋思湘說這些是非的意圖,不過仍是不置可否道:「她要如何與我無關。」
兵來將擋,她也不是第一天知道崔念湘的小動作,只是一直不願張揚罷了。
「小妹所說別無他意,純粹是想提醒三師姐而已。」宋思湘似有感慨,半真半假的歎道。
「我明白。」莫曉湘略顯不耐,明顯是不想繼續這話題,不過宋思湘仍是一派自得,專心的品茶潤嗓o
「還有,師父要見你。」茶盡,宋思湘櫻唇輕吐,識相的轉了個話題,但眼裡透露些許算計。「龍家的端親王要成親了。」
見師姐仍是凝著臉不說話,宋思湘又狀似漫不經意的續道:
「師父這次,是非置他們於死地不可。」
莫曉湘終於色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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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至傍晚,日月當空,日漸沒,月漸濃。
「店家,請問尚有空房嗎?」
焦急的男子話音,打斷了掌櫃算珠的碰撞聲。年邁的掌櫃緩緩抬起頭來,打量著這兩名行色特異的男女。
龍似濤身上僅剩中衣,青色的外衣裹著懷裡開來纖弱的女子,而那女子眉間沁著細汗,看來意識不清。
「是這樣的,拙荊因舟車勞頓惹上風寒,一時又請不到大夫,只得先行投宿客店,再另想辦法。」龍似濤著急但還是不失溫文的說道,言畢,不忘從懷裡掏出銀兩放在桌上。
視茫茫的掌櫃雖老眼昏花,卻也看得出龍似濤關心之情不似作偽,況且兩人郎才女貌十分登對,心中早信了十足十,加上銀兩在前,連忙道:「客倌,咱店只剩下一間單人客房,您要是不介意……」
「當然不介意,還麻煩您吩咐小二打些熱水上來梳洗。」
龍似濤雖是搶白,但斯文有禮的態度讓掌櫃不忍責怪,反而暗許他愛妻心切。
「沒問題,客倌您的房間在上樓第一間。」掌櫃趕緊吩咐下去,不忘關心道:「需要從鄰鎮請大夫過來嗎?」
「多謝掌櫃美意,在下略通藥理,還能應付得來。」龍似濤婉言拒絕,其實是不想太過張揚,以掩入耳自。
「客倌,這兒晚上風大,記得窗門關好,免得小娘子又受寒了。」古道熱腸的掌櫃不忘對上樓的龍似濤說道。
「多謝提點,我理會得。」龍似濤頷首致意,單手摟著莫曉湘推門進房,不久熱水也跟著送進來。
他小心翼翼地將她放在床上,絞了毛巾替她擦去臉上冷汗,接著對床上昏迷不醒的她道:
「兩次冒犯,均是非不得已,還望事不過三,得罪,得罪。」
明知自己是自言自語,龍似濤還是輕歎了聲,輕手輕腳解開自己包在人家身上的外衣,細察她的傷勢。
解開莫曉湘的外衣,胸前大片血跡讓人怵目驚心,而除了胸前兩道深淺不一的劍傷外,還有他大哥龍如曦的一掌,難怪他上次救她時覺得這掌傷十分眼熟,原來根本就是自己大哥的傑作。
暗歎自己糊塗之際,龍似濤一面拿出隨身攜帶的外傷藥膏,一面目不斜視的鬆開她襟前的衣裳,開始清理傷口。
灼辣的刺痛感讓莫曉湘秀眉蹙攏,龍似濤見狀,趕緊再點上她週身大穴,免得她醒來又像當初般和自己大打出手,驚動到樓下店家就不妙了。
「你……」莫曉湘果然如他所料幽幽轉醒,秀眸不可置信地盯著龍似濤,有氣無力地道:「你在做什麼?放開我!」
龍似濤不禁有些慶幸她體虛氣弱,就算是怒喝也不虞人聽見,否則被人當成是淫賊色魔報官處置可就不是好玩的了。
「龍似濤你……」她雙頰暈紅,雖然明知他並非第一次為自己脫衣療傷,但親眼目睹與事後得知完全是兩回事,尤其是這樣靠在床上任他擺佈,比起上次的破屋更添無數遐思。
「噓,」龍似濤伸指比了個噤聲的手勢。「莫姑娘……這裡是客棧,在下別無他意,只是想請你在此歇息療傷。」他顯然也是十分尷尬,只得強迫自個兒專注在她的傷口上,然後分心說話,不想其他。
「咳……你……你知道我是誰了?」莫曉湘十指緊扣著床單,艱難地從唇舌吐出字句。
「會有點痛,先忍著點。」聽到她壓抑痛楚的聲音,龍似濤什麼綺思妄想立刻全被拋在腦後,只是專心一意的處理她橫亙左乳跟胸口的劍傷,對她的問話恍若未聞。
莫曉湘有點虛弱的閉上雙眼,但他溫暖跳動的長指,卻讓她胸口像著了火似,已經分不清那火燙的觸感究竟是傷口還是他造成的。
「怎麼了?還是很痛嗎?」龍似濤撕下中衣衣擺,小心翼翼替她包紮著,不忘關心地問道。
她無言,下唇幾乎被咬出了血絲。看著他專注的面孔,她心中無來由冒出一陣罪惡感;她是要行刺他大哥的兇手啊,為什麼他還對她那麼好?
「莫姑娘……」龍似濤見她已清醒,正想把藥膏遞給她自行療傷時,她頸間的一樣物事,卻頓時吸引了他全部的注意力。
「你還留著?」他替她掩好衣襟,輕佻起從她領間滑落的墜飾,淺綠的草繩,頂端系的就是他當時給她的蘆笛。
原來,她也沒忘了他。
「我……」莫曉湘動彈不得,睜開雙眼對上的就是他灼灼的目光,向來不擅言詞的她,只能氣結的暈紅了雙臉。
「我只是沒想到你會留著,還帶在身邊。」他解釋道,右手情不自禁撥過她頰邊散亂的髮絲。「你還有傷在身,別多想了。」
她看著他指間的蘆笛,心裡百味雜陳,她從未想過還會再見到他,因此當師妹半開玩笑的將蘆笛做成項練送給她時,也就很自然的把它戴上,想不到今天會落回原主人的手中。
是就此糾纏不清了嗎?不然怎會避都避不開?
氣氛在暖昧間凝結,龍似濤澄明的雙眼突然有些深邃難測,他倏地放開在她發間的手,將手邊藥盒遞給莫曉湘。
「你醒了,就自己來吧。」
莫曉湘接過藥盒,沒有繼續替自己療傷,反而端詳他在床邊的身影良久,又一次的問道;「你知道我是誰了?」
「姑娘是梅冷閣座下的莫曉湘莫樓主吧?」他輕描淡寫地說道,一邊起身走到木盆邊淨手,彷彿說的是一個毫不相關的人。
龍似濤雖非江湖中人,但梅冷閣的名號多少聽過,關於她們的營生,雖不至一清二楚,卻也知道個大概。想及此點,表情當然不如當初的輕鬆自如。
莫曉湘看著他僅著單薄中衣的背影,再看看自個兒身下染著斑斑血漬的青色長衫,有點艱難的續道:「那為什麼還救我?」
「不為什麼,上次救了你,這回不在乎再救一次。」他搖頭一笑。「還有,恕我直言,在下不認為令師姐會好好照顧你。」
沒待她回答,龍似濤便二話不說抬起盛滿殷紅血水的木盆,道:
「等我一下,我去把水倒掉,免得待會兒嚇壞了店小二。」
看著龍似濤少了一大截的破爛衣擺,她不由自主想起第一次救自己的他。
那時他一身白衣飛揚,在黑夜裡飄逸得像是山中仙人,卻多管閒事的強攔傷重的她,再不避嫌的替她療傷,還讓她捧著一堆蘆葦給他作畫。
第二次,她刺殺他新婚的大哥,他還是義無反顧的帶她走,即使知道她的真實身份,還是像當初一般竭誠相待。
他到底是什麼樣的一個人?為何一次又一次不問原由的救她,卻又別無所求?
龍似濤推門的聲響,打斷她的思緒,她別過頭對上他,一針見血地問道:「我要殺的是你大哥,說不定下一個就是你,你還是不會後悔嗎?」
「人是我救的,所以我相信你不是那種人。」龍似濤放下手中剛端回來的熱茶,與她四目交接。
「我向來都是奉命殺人,從來不問是非善惡,這樣的我,還值得你相信嗎?」她氣弱,但字字堅定的反詰。
「你的背景,我無從置喙,但你有權選擇過自己的人生。」龍似濤一字一句地道,眼裡有著感慨,還有少見的嚴肅。
「我有得選擇嗎?」她像是在控訴他一般。從十歲那年家鄉饑荒,被師父救起的那刻,她對自己的人生就已不再抱有希望。直到現在,她還是把自己當作一個沒有生命的殺人武器看待,如此一來,那揮之不去的罪惡感才不會如影隨形,日日夜夜困擾著她。
「你有得選擇的,只要你願意。」他反駁,但眼神轉趨溫柔。「一個人的出身不能選擇,但人生可以。」
龍似濤顯然也是有所感觸,坐在床邊,看她怔怔地流下淚來。
莫曉湘合上眼皮,不讓淚水氾濫,而龍似濤見狀,只是撫過她頭頂的青絲道:「你累了。」
她沒隨身攜帶手絹的習慣,因此只是隨意拭去眼角的淚光,低聲道:「給我喝杯茶好嗎?」
「嗯。」他點點頭,替她斟了杯熱茶。「順便吃藥吧,我大哥的那掌一時間雖看不出症狀,但久之會經脈閉塞,不及早醫治,後患無窮。」
她看著他手心的藥丸,忍不住皺眉道:「這是上次你給我吃的嗎?」
「是啊,吃了會讓你好睡一點。」他像勸小孩吃藥般把茶跟藥丸遞到她面前。「乖乖吃下去吧,命沒了,可是連選擇人生的機會都沒了。」
「是啊,」她忍不住勾起嘴角,知道他是在說笑開解自己。「這算是禍害遺千年嗎?我這該死的人卻老是死不去。」
「別胡說了。」看她吞下藥,龍似濤的心跟著安定下來。「我剛到周圍看了一下,這裡的老闆跟夥計都是老實人,你可以在此安心歇息。」
聽出他的離意,莫曉湘情不自禁的脫口而出:「你要走了嗎?」
「我大哥今兒個成親,你忘了嗎?」他無奈輕笑。這會兒明月高掛,恐怕早就拜堂禮成,大家都在吃吃喝喝了吧?
轉眼間,她雙眼已經欲閉又張,一副將睡未睡的樣子,看來藥效在她身上發揮得十分快而徹底。於是龍似濤也懶得多作解釋,順勢替她蓋好被子,道:
「明天我會回來,你就好好睡吧。」
不可言喻的安心感從她心中升起,朦朧間,只覺得他溫醇的嗓音似乎能撫平她傷痕斑駁的心。
有多少個一夜無眠的日子,她就只期待像這樣心無阻礙的入睡。
即使是一時的逃避放縱也好。
一時的……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