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打開門鎖讓她先進去,她腳步有些遲疑,進了客廳,腳下是厚厚的地氈,窗口瀉入幾許陽光,帶著林葉搖曳的影子。
「這裡麻雀雖小、五臟俱全,我有時興頭一起就來了,什麼都沒帶,所以一直有僱人定時來打掃補給。」他把門關上。「坐。」
她坐在意外柔軟的沙發上,僅僅坐在邊緣,好像怕一往後靠就會整個人陷進去。他搖頭,但沒說什麼。
他把熱水瓶灌滿水插上,打開櫥櫃取出茶包,又從冰箱拿出蘋果和梨,手下熟練地切盤。她似乎有些被催眠似地盯著他瞧。
「我總是知道你什麼時候在看著我。」他背對著她說。
「我--」
「你也可以吧?只可惜我們是以不舒服的感覺來感應到的。」
他靜靜地說,仍沒有回頭。
她想移開目光,卻又移不開。
「人都會想逃開不舒服的感覺,所以我們絕對是相斥的。但很奇怪的是,當我沒有跟你在一起的時候,那種厭惡感並沒有消失,反而好像更強烈了--你在我腦袋中揮之不去。討厭得要死,卻揮之不去。」
她喉中澀澀的。看著他讓她不舒服,但正如同輝映他的話,她就是移不開目光。
水開了,他倒了兩杯茶,終於轉過身來。
她慌亂地低下頭。只是和他目光相接的一秒,心口就悶窒起來,感到呼吸難受。
「你以為我不在乎你的難受,對不對?」他聲音繃緊了。「那你就錯了。我如果不在乎,就不會那麼生氣。」
她不知道該怎麼回答,照說他的怒氣應該讓她更難受才對,但為什麼她心裡會一跳?
「如果我對人性有一丁點的瞭解,那就是人彼此越熟悉,對彼此的感覺就越強--不是越討厭,就是越喜歡。我要的答案,絕對可以得到。」他說得像是一種保證。「如果到了太過難受的程度,我答應你,不會過分勉強你。我不是惡魔,不管你有多麼怕我。」
「我……並不怕你。」她誠實地說。無論他令她多麼難受,她不曾真正害怕過他。
也許她害怕的只是自己的反應完全不受控制,像是自己不再是自己。
「真的嗎?」他瞇起眼,但沒有問下去,走過來在她身旁坐下,沒有碰到她,只把茶遞給她。
他的靠近讓她胸口的窒悶沉重起來,她本能地要移開一些,但只移了些許,胸口忽然一痛!
她倒抽一口氣,左手倏然抓緊前襟。
「怎麼了?」他眉蹙得深。「我不會碰你--」
「不,不是的--」她梗住了。
她的身體像是有自己的意識,移回到原先的位置。反胃窒悶的感覺都還在,疼痛卻消失了。
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她記得很清楚,初識他時,只要離開他,身體的不適便會大大減低,如果能做到連想都不想到他,自己就能完完全全地恢復正常。
為什麼起了這樣的改變?
他瞇起眼睛。「這是第一次,你自動向我靠近。」
她臉熱了,否認的話卻出不下口。
「不難過嗎?」
看她不知所措的神色,他眼中忖度的意味更深了。
忽然間,他伸手觸摸她直直的長髮,僅僅是髮梢而已,她仍屏住氣息。
「怎麼樣?」他聲音有些暗啞。
她嚥了口氣。「我……不是很舒服。」
「但不是更不舒服,對不對?」
她遲疑地點頭。
他靠得更近了,堅實的大腿碰觸到她的,她心跳錯過了一拍。
頭霎時昏眩起來,她閉上眼,他立刻移開,沒有再碰觸她。
「太多了,是嗎?」他低聲道。「很有趣。你的怪病,比我想像的更複雜敏感,更奇怪。」
她深吸一口氣。「我可不覺得有趣。」
他笑起來,她嚇了好大一跳,瞪大眼看他。
他?在笑?
這是第二次看到他笑了,但是……這次是不折不扣對著她笑,她甚至不知道這是有可能的事。
不是取笑她的感覺,而是對著她笑。
這樣的笑……多麼讓人迷惑!
但為什麼覺得……心中忽然有些疼痛?
心在痛,頭也在痛,胸口緊窒得難以呼吸,而眼前的他開始模糊……
他看起來……突然有種似曾相識的熟悉……
「湘音。」
她失神地望著他,他眼神變了。
「湘音!」
她猛然回神,胸口的疼痛幾乎要爆裂開來,她大口吸氣又吐氣,接著劇烈地咳了起來。
「你這個人……」他暴躁地開口,及時止住自己,降了幾個分貝。「你從來都不會照顧自己的對不對?」
她仍無法開口,只能專注於讓發疼的喉嚨喘過氣來。他又把茶遞到她嘴邊,她趕緊要接過杯子,他卻不放手。
「張開嘴。」
她無助地服從,他的眼神嚴厲,手下卻十分輕柔,小心地讓她喝下一小口茶。
她的思緒卻繞著一個念頭打轉--他剛才……喚了她的名字?
她沒有聽錯,他直呼了她的名字,第一次。
有些不真實的感覺,卻讓她心中發軟,幾乎……帶走了大半的疼痛。
「如果不舒服,為什麼還要死死盯著我看?」他煩躁地問。「剛才我還以為你就要這樣看著我斷氣了,你整個人像是……慢慢失了人氣,像魂魄慢慢散開?」
她背脊起了涼意,她看起來……真是這樣?
「你剛才看到了什麼?」
「我看到你在笑……」她覺得自己的回答很蠢。
「就這樣?沒有別的了?」
她搖頭,心中突然生出一份無助感。「延特助,你真的以為只要我們努力去探究,就能釐清世上所有的怪事嗎?我知道你似乎是實事求是,並且凡事都不退縮的那種人,但有時候,世上的事情硬是出乎我們控制範圍之外,不管我們是如何的不願意。」
她想到彷彿從未存在過的父親,早早便撒手人寰的母親,這些,又何嘗是她心中所願的了?但她有過一丁點的選擇餘地嗎?
「輕易放棄的人,沒有說不願意的權利。」他的眼神銳利。「我這輩子放棄過許多東西,但那都是我自己的選擇。你知道為什麼我對你我之間這種該死的奇怪聯繫這麼在意嗎?正是因為我覺得自己無從選擇!這是我有記憶以來,第一次有這樣的感覺,而我恨透了這種感覺!」
他語氣之強烈讓她的心縮得更緊,但也感到一絲奇異的安慰。
原來他真正討厭的不是她,而是那種無助的感覺?
「兩天之後……你希望變成怎麼樣?」她小聲問。
他看了她半晌。「我還不知道。」
她自己呢?湘音不禁要自問。她希望這一切都消失,是吧?
沒有怪夢,也沒有怪病,回到半個月前正常的那個她,新進無名小職員,從來無風,也從不起浪,過一天是一天。
是否她也希望沒有認識眼前這個男人?沒有被調到總公司天天面對這個男人?
她心裡有些晦澀,沒有真確的答案。
她應該毫不猶豫地說是,為什麼會有這樣的遲疑?
現在這一切,除了疼痛、不快、焦慮,有什麼好?
他忽然打斷她的思緒。
「我們有時間來找出答案。」他說著掏出手機來,按下鍵。
「……林秘書嗎?你好。我想請你幫我轉告人事部,禹特助和我要去出差兩天。」
對方不知說了什麼,延瀟微笑。「上次帶回來的餅,你們真的有吃嗎?」
促狹的語氣。湘音聽了,覺得不可思議。
對方大概窘下,延瀟輕笑一聲。「沒關係,這次不方便帶,下次一定。」再親切地寒暄了幾句才收線。
他轉頭看向她,不過瞬間,微笑已然淡去。
湘音試著不去在乎,她應該早就習慣了。
「辦公室的女人,沒有一個不減肥的嗎?」
她愕然。「什麼?」
有一種說不上是微笑,卻又相當溫暖的東西在他平滑無瑕的面頰上漫開。
「喜歡聊吃的、要吃的,卻又不願意真正吃下去,這是什麼道理?」
他好像真的很好奇她會如何解釋,她吶吶地說,「呃……這樣的掙扎,追根究底,還不是為了男人。」
「是嗎?」他的眼光又亮了些。「你說話倒是很誠實。」
湘音這才發現,自已的說法好像……太白了,簡直有點挑逗的意味。
「我是說--」
「我是在稱讚你,不是在批評你。
她很窘地要找話接口,突然聽到熟悉的手機鈴聲。
「啊,是我的!」她趕緊要去拿皮包,他揚手止住。
「不要接。」
她僵在原地。「為什麼?」
「你不是沒家人嗎?不是沒人會等你回家?」
她僵硬地說:「就算我沒有家人,也不是沒有同事朋友。」
「上班時間打來的,你準備說什麼?」他平和地問。
她扁了嘴。是啊,如果問她好不好,在幹什麼,或要約她今晚出去,她要怎麼說?
「既然是不愛說謊的人,還是別接的好。」
她怎麼覺得他好像說得很樂?一定是她的錯覺。
此時另一個鈴聲響起來,不同於她的情歌,是簡單卻輕柔的笛聲。
他看來電顯示,嘴角勾起一邊,接了起來。
「延唐,有事?」
「老哥,你終於把持不住了,是嗎?」傳來延唐譏諷的聲音。
延瀟看了湘音一眼,她正很努力地不看向他。
他往後門走,站在門外的石階上才有些無可奈何地回答:「你就不能不煽風點火嗎?」
「我當然不能了!你知道為什麼嗎?」延唐饒有深意地說,「因為自從她出現之後,你就變了。」
「我哪裡變了?」他淡淡地問。
「你一向是有著鋼鐵般自制力的人,溫和無比,萬般包容,跟個入定老僧沒兩樣。就因為爸寵愛我媽和我,你就凡事退讓;爸想把你的能力、事業和忠誠一輩子鎖在萬洋,你就放棄自己的夢想埋頭苦幹;你對女人珍惜,卻不相信真有愛情這種東西,所以基於保護她們的心理,乾脆誰都不碰。你若再不小心的話,可能會變成聖人了!但我從來不相信你真是這樣不慍不火的人,你內在的爆發力恐怕我比你還清楚。看你這樣極端壓抑地活著,我都快要內出血了!但終於有人破了你那層任何人都穿不透的保護膜,對吧?」
「你老是覺得我需要一個女人,這話你已經念十年有了。」
「不是女人,是人。」延唐說:「我不管是誰,只要能讓你失去那完美的控制。我從小不斷挑釁,你卻從不上鉤,我只好希望出現什麼人來撩動你。現在你終於開始做些破天荒的奇事了,我簡直要放鞭炮!」
「你一向就愛誇張。」
「老哥,幫我一個忙,兩天後別回來,你們愛待多久就待多久,公司這邊我保證萬事OK,聽到了嗎?」
延瀟歎息,只說:「我們兩天後就會回去,你什麼都不要做就是幫到我了。」掛了電話。
他在門外駐留了許久,才又回到小屋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