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的記憶洶湧回潮,她的身軀不禁僵直了--今早醒來,她是誰?又在哪裡?
而他呢?
「別擔心。」頭上的聲音沙啞低沉,帶著懶洋洋的意味。「既然你沒有凶巴巴地跳下床準備砍我,大約禹湘音還大半在你身子裡。」
她不知是該鬆口氣,還是該對他的取笑狠狠打回去--這份衝動,哪裡是禹湘音的了?
「門外--」她話聲未落,緊急的拍門聲又起。她不能不緊張,這個時代對她而言有太多的未知。
「是誰不想要命了?」他揚聲對外頭喝道,讓她不禁一縮。
那聲音冷酷而不耐,是絕對蕭炎的權威與霸氣,任誰聽了都要心驚膽戰。
門外立刻傳來帶著懼意的回答,「王有急令,請大人上堂聽令。」
她可以感覺到他瞇起了眼,從他身上傳來的寒意與殺氣,是陌生的,卻也是熟悉的?
「走吧。」他簡單地命令,便拉開被褥下床。她很快打點好自己,發現自己相當冷靜與有效率。但此刻她沒時間多做分析,很快跟在他身後來到上廳。
王的命差身著嚴謹的黑服,見到他微微一揖,便揚聲道,「王有令!護國大將軍蕭炎盡速啟程,統八千軍,平鳶國疑亂。」
他昂然立著,俊美的臉上毫無表情,僅沉聲答道,「臣蕭炎得令。」
那命差頷首,立即轉身離去。大廳上僕役互換著驚詫的眼神,但誰也不敢出一聲大氣,他身上散發著森冷氣息,此時卻淡淡微笑了,絕美的容顏竟有一絲嗜血的意味。「這倒有趣了。」
他慢步走向首座坐下來,她的心揪起,他身上已看不出延瀟的影子,眼前是百分之百的蕭炎,眼光犀利無情。
「傳無惜上來,其他人給我退下。」他淡聲下令,廳上立時空了,一名灰衣男子很快走進來。
那是一個臉孔平凡至極、身材中等,讓人過目即忘的年輕男子,走路輕巧無聲,像貓一樣。
「這是怎麼回事?」
那男子瞟了她一眼。若他對她在場感到詫異,倒是絲毫未表現出來。
「王令來得意外,鳶國疑有亂事,也是昨夜傳報而來,我們監堂尚未上報。」
「是嗎?」他冷哼一聲。「把首要軍規說幾項給新夫人聽聽。」
她有些奇怪,她為何需要聽那些?但忽然就明白,他其實是在不動聲色地收集情報,不願自曝無知。
那人立刻回答,「咽期軍規,一不取敗奴,二不奪戰利,三不納女卒,四不退敗兵。」
「為夫人解釋一二。」
「不取敗奴,殺之;不奪戰利,恩之;不納女卒,惜之:不退敗兵,威之。」
她不能不感到心驚!這便是叫做咽朝的時代嗎?她從來沒有聽過。而又是如此奇特的軍風--女人不能從軍是尋常;打贏了不奪取戰利品,讓敗國感恩,也不算前所末聞……但凡降兵格殺不赦,也不願帶回來當奴隸?最可怕的是,若咽朝自己打了敗仗,全軍不是戰到死,便要自刎謝罪,就為了要威震各國,立下嚥朝軍的名聲?
她心頭發冷,這就是他要帶頭去做的事?而她連跟去都不行?
她沒有想過要跟去做這樣可怕的事,不是殺光敵軍便是自戕……但眼睜睜看他離去,她卻有一種去而無返的恐懼--
那恐懼是如此鮮明深刻,她幾乎無法呼吸,雙腳也必須勉力才能站穩。她好不容易才擠出幾個字:「謝謝你,無惜。」
那男子並沒有意外的表情,但她仍能感覺得到,她命令自己的雙腳把她帶到副座上坐下。
「去查王的消息從何而來,又為何未先與監堂磋商謀議。」他的聲音嚴厲。「軍備方面開始進行,我今日內必須出發。」
無惜如來時般悄然離去。大廳上只剩他倆,一時沉默死寂。
「今天……一定要走嗎?」她終於勉強出聲。
「此朝軍令如此嚴厲,我只是想當然耳。」他淡淡地說。「我並不害怕,想來蕭炎已經在我體內甦醒了。」
他臉上的笑美而冰冷,她的心在緊縮,不是因為不熟悉那樣的笑容,而是因為……太熟悉了。
她的記憶也慢慢回來了嗎?何時……會排山倒海而來,直至完全取代現有的她?
她害怕自己會記起的事,又怕自己會記得太遲,無法挽回些什麼。
「如果我沒有回來--」
她搖頭。「我們之間一定還有事,深刻到讓我們記到下輩子。」
他笑了。「茵香老闆,我會記住你的腦袋。」他立起身子,深深看了她好一晌。「過來。」
她依言起身,但揚眉道:「茵香老闆不會喜歡聽令行事。」
他笑出聲。「就是這種脾氣,讓我能放心離去。」
他把她拉過去,擁入他強猛的懷抱。他的吻狂烈而徹底,吻去了她任何的抗拒,吻得兩人燥熱難當,吻到他的手忍不住開始在她後臀搓揉。
「唔……」
她的呻吟終於讓他鬆手。「該死!再不停下來,我就走不掉了!」
她被他放回椅上,彷彿知道她無法站立。他大步跨向廳門,又停下來。
「後會有期了,我的兩個女人。」他沒有轉過身來。
他的背影消失許久,她仍凝坐在原地。
淚水,悄悄模糊了視線。
他出城後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回到「酣馬客棧」本店。
她想努力挖掘出關於茵香老闆的每一個細節,內心深處有一個聲音在催促她,他倆的結局一定極端可怕,才會烙印到後世去,像個惡夢纏繞不休--她如果不能及時找出答案,惡夢不會結束。
才欲差人抬轎,客棧已有人找上門,是自稱客棧總管的武萱。
見到來人,她差一點叫出聲來--武大姐!
那個處處照顧她、在她惡夢連連那些時日,為她擔心的武大姐。
以為自己不可能再會對什麼感到驚訝了,但她仍是啞了口,任來人喋喋不休地抱怨。
「老闆,你再怎麼打不過人家,也不能低頭啊!會對女人動手的男人怎麼可以要?管他是將軍還是密警頭子,要殺要剮都不能要啊!」
「而且隔天就嫁掉是怎麼說?咱家客棧好歹也該張囉慶祝一番,把慘事裝扮成喜事啊!」
「你率性行事也不是一天兩天了,不知怎地還一向無往不利,所以越發養就你那蠻牛般的脾氣。我知道你若不是自己願嫁,一百頭牛也拉不動你,所以也沒我說話的份,但好歹也要差個人通知啊!一聲不吭就跟人走了,我從二監堂魔頭那裡被知會是什麼道理?」
像是終於發現她哼也沒哼一聲,對方停了下來,大眼瞪著她,像看到什麼怪物。
她警覺起來,撇了撇嘴,話語很自然從她嘴中蹦出來:「武萱,你聒噪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我就是懶得聽你念才沒跟你商量。少廢話了!趕快把店裡的事說說!」
武萱咕噥了幾聲,像是還有滿肚子牢騷還沒發個半,但她的話似乎讓武萱放鬆了些,道:「你這張嘴,真是壞!從來不顧我的心意!店裡出了事,我才敢硬著頭皮上蕭大人的門啊!」
她心一跳。「出了什麼事?」
「昨天我們連續有三家店,客人上館子後回家暴斃了!」
「什麼?」
武萱搓著手。「這絕對是有人陰謀下毒!就算一家大廚下錯了什麼膳藥--而且你也知道,每份食譜都是你精心研製而成,所以只可能是意外--但也不可能一天出現三家啊!一定是哪家客棧想砸我們的店!混帳東西!」
「啪」地一聲,只見武萱熟練地倒跳一大步,她低頭見到自己右手拍碎了身下木雕巨椅的扶手,偌大的紅木塊就這樣硬生生碎成數片。
她收回自己的驚喘,深吸了一口氣--沒想到自己當真內力不弱,脾氣也難以克制。
「老闆,你現在進了護國府,就別再亂動手了!我怕你遲早又和蕭大人幹上--」
「別說了,我們現在就走!」她倏然起身。
「走?」武萱愕然。「你是堂堂護國府兼監堂蕭夫人,怎麼能說走就走--」
「別管那麼多了!」她領頭邁出大廳,外頭立刻出現數名侍衛,彎腰齊喊:「蕭夫人!」
她止步,這些侍衛是在敬禮、待召、還是看守她?
「跟上!」她頭也不回地穿過他們。
這一招管用了!侍衛們毫不遲疑地跟上她,她開始猜想蕭炎可能留下的指示--抑或她現在身份,在此府中僅僅居於一人之下,他若無另下命令,眾人便必須聽她的?
不待細想,她喚人備馬,然後熟練地翻身上馬,奔馳中對自己苦笑--她還有什麼技能是自己不知道的?
笑容很快消失。他前腳才離開京城,她就出事,這是謎團的一部分嗎?
她命武萱先行,掩飾自己不知「酣馬」的所在,一行人快馬抵達,發現客棧內鬧烘烘的。
「這是怎麼一回事?」她翻身下馬,喝住兩名正跑出門的廚師。
「老闆!」兩人雖站住,腿卻在打顫,臉色慘白。「這絕非我倆的錯!王若要怪罪下來--」
「王?」她蹙眉。
第二人嘶喊道:「聽說暴斃其中一人是奕誼王公啊!」
那是……王親了?她心一突。
「我家還有老小靠我一人!老闆您要救人啊,求求您!」兩人彎腰,幾要跪倒在地。
「你們先回去吧,不用擔心。」她手一揮,讓他們走了。
武萱的臉也沒了血色。「老闆,你不會……」
「我的客棧,我不頂誰頂?」她沉著地說,心中再亂,口氣仍硬得很:「王最多取了我項上人頭,還能如何?」
「老闆你別胡說啊!」武萱倒抽口氣。
她進了客棧,環視下屬幾乎跑光的華美餐館,這便是她一手經營出來的事業嗎?
才跨進來的世界,便已岌岌可危,她不知該從何下手,偏是無人可問。她在這時代曾與何人為敵?又有何人可信?
外面傳來嘈雜聲,像有馬隊突至,蹄聲動地。
她護住武萱,看到來人,卻不是她所能想像到的。
「蕭夫人。」二監堂率領十數人,個個全副武裝,陣仗十分駭人;他則不再如昨日般一身華麗的禮服,而是換上嚴謹的黑色官服。
他那與延唐一模一樣的面容混合了惋惜與同情,眼光卻一閃一閃地,讓人不安。
昨日以叔嫂相稱,今日卻如此正式,她不知這代表了什麼。
「不必多禮。」她簡單回道。
「那容小臣冒昧相告,王已傳令,將『酣馬』全數封店。」他語氣近乎歉然。
「是嗎?」她全力鎮定。「未經調查,便逕行封店?」
在場人均屏息。反問以魔頭著稱的二監堂已經是前所未見,而質疑王令……那可是足以殺頭的罪!
他低首。「王令監堂……將夫人即時拘捕,押至王獄待審。」
謙卑的口氣,與他昨日圓滑的態度大相逕庭。她瞇起眼看他,努力揮去他曾是延唐的形象。那張斯文優美的嘴所吐出的,竟然是這樣震駭人的話語。
拘捕?下獄?
她身上忽冷忽熱,極力要排除湧起的恐懼。
他是只能聽命行事,是吧?
她能私下求他幫忙嗎?這個完全陌生、王的密警第二把交椅、蕭炎的親弟弟?這個並非延唐的的男人?
她能拒捕嗎?姑且不論眼前這男人身手如何,他身後十數名監堂密手,蕭炎所統領的手下,絕非泛泛之輩。
她公然抗拒王令,即便打出重圍,身在戰場的蕭炎,又會如何?
她昂首注視著二監堂。「武萱,將所有手下安頓好,封店後也要僱人看好店面,知道了嗎?」
身後的武萱半帶哽咽地應了。
她將雙手伸出。「你行王令吧。」
二監堂搖頭。「蕭夫人不必上銬,請先行便是。外頭有轎代步,以避人耳目。」
「王與監堂寬待,小女子惶恐。」她譏誚地說,便頭也不回地領先出店。
延瀟?不,蕭炎?你在哪裡?
這一下獄,他們會如何?這便是他們百般求解的劫數嗎?
她怕……怕她再也得不到答案。
快軍疾馳至鳶國,監堂在當地潛伏的密探上報,動亂是在三天之前,亂民傷人無數後四處流竄,是否為鳶國王所策動,尚未分明。
謝絕鳶國王正式邀宴,蕭炎帶領手下暗中巡捕,急著要將此亂查明。
他迅風雷霆,不到半夜已拘捕十數人,他連前夜趕路的旅衣都沒換,風塵僕僕,終於回到軍營。
「全給我好好盤問。」他簡單的命令卻不言自明,所有跟過蕭炎的人都心知肚明其中的含意。咽朝首監堂蕭炎,身經百戰的護國將軍,殺人不眨眼,求刑不見血,是真正他「有求」,人「必應」之人。
他回到內棚,終於能夠鬆懈下來,坐下闔目休息半晌,外頭有人請示。
「進來。」他疲憊地說。二日一夜未曾合眼,他幾乎已半入夢鄉。
手下奉上一個木鍋,他揚眉,聽手下道:「監堂遣人快馬送至,說是夫人親手熬製膳藥羹,可助將軍提神補身。」
「放著。」揮退手下。
他注視那木鍋,嘴角微微挑起。他打開鍋蓋,一陣撲鼻淡香溢出,混合了赤芍、五味子、半夏及其它不知名藥草的味道,再加上牛骨、豆腐與野菜。
他拿起勺子半舀一匙入口。「鮮而不膩,涼了也不失味,還真有你的。」
他只飲了一口細細品嚐,突然蹙起眉,手握緊了勺子,人僵在原地。
勺子落了地,木頭在沙地上未曾發出太大聲響,外頭的士兵卻聽到重物落地的響聲。
「將軍!將軍!」
縱使是素來紀律無比嚴明的軍營,也在此夜起了空前的混亂。
有多久了?王獄是一個深埋於王宮之下的可怕所在,她在入宮後便被蒙目,攙下長廊階梯,跟著走了十數分鐘才停下來,接著便被輕推一把,接著便聽到身後上鎖鏈的聲音。
她立刻伸手將蒙布扯下,久閉的眼睛如盲,她好一會兒才適應,看見自己立在一個宛如石窟的地方。
空洞的石室徒有四壁和一道木門,室內除一木床外便空空如也。
她苦笑。比起影片裡常見的可怕地牢,這地方算是乾淨的了,說是石墓也不為過。
胸口難以呼吸……她最恐懼的究竟是什麼?死亡?拷打折磨?還是無盡期的囚禁?
她靠牆坐下。將頭棲在屈起的膝上,一張俊美如雕像的臉湧上心頭,那眼神混合了溫柔與狂暴。
膝頭濕了。他在戰場,生死未卜,就算聞風趕回,又能怎樣?
王畢竟是王啊……
她拭去淚痕,不願讓人發現任何軟弱的證據。等待有人進來盤問她,但外頭一逕死寂,撐了十幾小時,她終於昏睡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