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過了多久,李寧風懷中的身子終於停止抽噎。
擦乾臉上的淚痕,芷盈到現在仍然不敢相信自己居然會忍不住倒在他懷裡大哭一場。
這真是太不可思議了。
對上他若有所求的眸子,她知道他大概不會放過她了,於是她主動開口道出一切。
「打從我懂事以來,娘總是在床上躺著。她很少起來活動,臉上也總是沒有血色,十分蒼白。」她不客氣地在他的懷中找到一個舒適的位置。
閉上雙眼,她回想著童年時的種種。往事一幕幕從腦海中掠過,竟鮮明得像昨天才發生。
或許他說得對,有些事情她不想提,並不代表她有辦法忘記。
「娘一直對我很冷淡,起初,我以為是她病著的緣故,所以無法像一般的母親那般疼我、愛我……」芷盈神色黯淡地道。
「那你爹呢?」輕撫著她額上微亂的髮絲,他想起了那白髮斑斑的老人。
「爹?」她揚起唇角,一臉嘲諷。「他正忙著娶進一個個嬌妻美妾,哪來的閒工夫管我的死活?」
世人都道神仙好,唯有金銀忘不了,可是誰又曉得,在那金堆玉砌的富家大院中,有著怎樣的寂寞淒涼?
「有一回娘的生辰,爹沒來陪娘,她只好一個人坐在涼亭裡撫琴。她雖然沒說什麼,但是我知道她很不開心,於是我冒著掉落池塘的危險,摘來一朵娘最愛的蓮花給她。我想告訴她,就算爹忘了她的生辰也無妨,我不會忘記,我會陪她度過往後的每個生辰……」
「你娘見到蓮花,應該很高興吧?」他為她的貼心感到心疼,也為她當時的膽大捏了一把冷汗。
芷盈倏地白了玉顏。
「娘看見我手上的蓮花,問也不問一聲地搶走,她很生氣,她怪我不該弄死她心愛的蓮花,因為那些蓮花是爹為她栽種的……」
眼眶中濕意又起,她趕緊伸手抹去。
「我到那個時候才知道,在娘的心目中,蓮花比我的性命還重要,她不是因為身體不好才對我冷淡,事實上,她根本不愛我。」
她不想這麼說,但這卻是不爭的事實,由不得她否認。
「可能是你多心了,說不定你娘只是一時氣憤,才會口不擇言……」說到末了,連他自己都覺得這個理由似乎沒有什麼說服力。
芷盈苦笑著道:「是呀,我直到娘去世的那一天,才知道娘不是不喜歡我。」
「喔?」
「她恨我。」她緊閉上雙眼,好一會兒才嚥下喉間的苦澀。
究竟有多少不滿,會讓一名柔弱的女子對自己的孩子說出這樣沉重的字眼?她不知道,但她確實在母親的眼裡看到清楚的恨意,讓她無法自欺欺人的說,那只是娘的氣話。
「她臨死前緊緊地掐住我的脖子,她說,都是因為我,她才會落得如此淒涼的下場,這一切都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芷盈摸著自己的脖子,彷彿還能感受到那時環在頸上的力量。
那種喘不過氣的感覺又來了,漸漸地,她感到呼吸困難。
「盈盈,你在幹什麼?快住手!」
李寧風著急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她聽得不大真切,只知道自己快要窒息了。
啪一聲,結結實實地挨了一巴掌,她才清醒過來,也才知道自己剛剛做了什麼事。
她掐著自己的脖子不放。
天啊,娘還是不肯放過她嗎?
芷盈驀地痛哭失聲。
「為什麼她不帶我走,為什麼?她既然恨我,為什麼不乾脆掐死我?」
當年,就在她感覺到頸上的力量忽然消失時,娘已經死了。
娘耗盡最後一絲精力,只為了帶她一起下地獄,娘真的這麼恨她嗎?
她好難過,真的好難過!
「盈盈,你冷靜點!」李寧風擔心地握住她顫抖的雙手。
芷盈看著他,眼眸裡滿是淒涼。「誰不希望有爹疼,有娘愛?今天看到他年邁的樣子,我的心好痛,好想好想告訴他,我就是他的盈兒,就是他失散多年的女兒,但是……我沒有……因為我……不知道該如何原諒他……」
她無助地將頭埋進雙掌中,悲傷得不能自己。
一隻有力的臂膀一把將她擁入懷中,沒有多餘的安慰,只是讓她盡情地發洩壓抑多年的淚水。
冷冷的雨再度落下,李寧風已分不清身上的濕意究竟是雨還是淚,他只知道自己會陪伴她到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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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峰山
矗立在李寧風面前的高大雪山,幾乎讓他看直了眼,不是因為這座山有多雄偉壯觀,令他目瞪口呆的原因是,他要爬上去!
雪峰山終年積雪,酷寒至極,實在不是人待的地方。
「盈盈,你的師父不會是個雪人吧?」
自從那晚之後,他們的關係有些微妙的變化,他說不出有什麼不同,但總之是不一樣了。
之後,他們走過不少地方,雖然仍是匆匆忙忙的,不過也有幾分遊山玩水的味道,他愜意得早就忘了問她兩人此行的目的為何了。
他巴不得就這麼和她一輩子走下去,走到天荒地老,怎知眼前無端端冒出一座高山,打碎他遊遍天下的美夢。
根據她的說法,他們是來醫治她的師父,也就是將她養大成人的人。
啊!他知道他們之間有什麼不同了。以前不管他問什麼,盈盈都會用那句「不關你的事」堵他的嘴,可是現在,雖然她依舊不會主動提及自己的事,但至少也算是有問有答。
想到這裡,李寧風幾乎感動得落淚。
雖然兩人相處的時日不算短,芷盈仍然不瞭解他那副泫然欲泣的表情所為何來。
她知道這座山很高,但也不至於難爬到讓他想哭吧?
「我師父不是雪人,她只是練功不慎,不小心走火入魔,體內真氣亂竄,導致她的身體裡有股難耐的熱流,無法可解,只有雪峰山這兒酷寒的天候才能鎮住她體內的熱氣。」
她師父的武功奇高,終日以練武為樂,尤其是每年的八月十五,師父練劍總是練得特別勤。
記得師父走火入魔的那一晚,也正好是八月十五。
「那她一個人住在這種鬼地方不是無聊死了?」他光想就覺得頭皮發麻。
芷盈被他那誇張的舉止逗笑了。
李寧風呆望著她。他從來不知道她笑起來是這般好看!
人家常說的「一笑傾城」,大概也不過如此吧?
她應該常笑的,不過,只能笑給他一個人看。
「看什麼看?該上路了。」她又回復原來的潑辣樣,不過白皙的俏顏上那兩朵少見的紅雲,硬是將她刻意營造的氣勢減弱幾分。
她臉紅的樣子也很好看。被連拖帶拉的李寧風樂陶陶地這麼想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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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他之前希冀在雪峰山頂可看到什麼奇景的話,那他的幻想可以說是破滅了。
白,只有一望無際的白。
山是白的、樹是白的、石頭是白的,視線所及的一切都是白的。
相信他們如果有興致在這裡站上兩個時辰的話,也會「入境隨俗」地變成白色的。
真不敢想像,這種鳥不生蛋的鬼地方會有人住?
偏偏眼前還真的有棟看不出原來顏色的屋子,因為,它現在也是白的。
「師父?」走進屋子裡頭,芷盈誰喊了幾聲,沒有人回應。
看來師父不在家。
「師父她大概是出去了,我去找找,你就在這裡待一會兒吧。」她朝李寧風招呼著。
「你去吧。」李寧風頷首。
目送她離去後,他開始打量著屋子裡的擺設。
除了簡單的木桌和幾把竹椅外,廳堂掛著一幅莊嚴慈悲的觀音像,觀音像的前方有一張長方形的供桌,左右擺了兩個花瓶,裡頭插著幾枝梅花,供桌上還有木魚、罄子和幾本疊放整齊的佛經。
看來盈盈的師父是個禮佛之人。
最後,他的目光停留在牆上的一把劍上。
想不到在這座雪山上,連劍都是白色的,果真是白得徹底。
只是……這把劍倒有幾分眼熟。
李寧風伸手取下那把劍,仔細地端詳著。
此劍長三尺二寸,劍鞘上佈滿菱形花紋,質重而沉,一時倒看不出是何種金屬鑄造而成。
沒錯,他見過這把劍!
將其拔出劍鞘,劍身果不其然地吐出陣陣白煙,勾起了他兒時的記憶。
那年他才五歲,親眼看到爹慘死在竹林裡,而那個女人的手上握的劍跟他手上的這把一模一樣。
他腦海中十分混亂,不知不覺的鬆開手,鏘的一聲,寶劍掉落在地上。
「師父,我找到了雪魄冰蠶,只要冰蠶毒滲入你的經脈,就能解去你體內的熱毒,這樣你就不用再待在這兒孤獨度日了。」
李寧風耳力絕佳,循著聲音的來嚮往外一望。
只見芷盈牽著一名女子,正緩緩地走回來,但因為仍有段距離,他還看不清楚那名女子的樣貌。
「是嗎?」女子輕問。
那道聲音像一記悶雷打向李寧風,他震驚得呆愣在原地,看著她們一步步地走向他。
隨著漸漸走近的腳步聲,那女子的樣貌愈見清晰。老天對她十分厚待,除了頰邊的幾絲白髮,她幾乎沒有變,十五年的歲月竟沒能在她的身上留下痕跡。
她依然是當年那個美得讓人心悸的殺人兇手,而他爹,卻已成了一堆白骨。
「你怎麼可以把師父的劍丟在地上?」芷盈蹲下身拾起地上的寶劍。
李寧風沒有回話,一雙俊目硬是盯著那名女子不放。
「芷盈,這位是?」
「他是……」芷盈正想回話,猛然對上他充血的眼,驚得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
「為什麼要殺我爹?」他如冰似霜的語氣,為凜冽的寒風再添一絲寒意。
「什麼?」女子茫然地看向芷盈,表情十分無辜。
「你在胡說些什麼?」芷盈不悅地扯著他的衣袖道,懷疑他是不是凍壞腦子了。
「任彩情,你不認得我不要緊,但是李松雲這個人,你應該不會忘記吧?」李寧風冷冷地問道。
聽到這個名字,芷盈心頭一震。她記得師父過去每年的中秋夜都會去祭一個人的墳,那墓碑上刻的名字就是李松雲。
「李松雲?」任彩情喃喃地重複著。
她覺得好奇怪,為什麼這個年輕人會知道她的名字?又為什麼他會說她是殺人兇手?
李松雲是誰?她真的殺了他嗎?那她為什麼要殺他呢?
李寧風無視於她迷惘的眼神,手握住繫在腰間的火雲劍。
本來他只是趁返家之便,順手將火雲劍帶著防身,想不到如今竟能派上用場。
等了這麼多年,他總算等到這一天。
「少在我面前裝出一副無辜可憐的模樣,我不吃你那一套!」拔出腰際的寶劍,他殺氣騰騰地逼向任彩情。
沒想到任彩情不但毫無招架之力,甚至像個不懂武功的人一般,急急忙忙地往後退,末了因為過於驚恐,腳步踉蹌而跌倒在雪地上。
她眼中豆大的眼淚幾乎奪眶而出,而火雲劍也向她揮來,即將劃過她細白的頸子。
忽然間噹的一聲,火雲劍被與它並列江湖十大兵器首位的寒衣劍給彈開了。
扶起跌坐在地上的任彩情,芷盈仔細地為她拂去身上的霜雪。
「嗚……芷盈,他欺負我……」任彩情像個柔弱的娃兒般向她哭訴。
「芷盈知道,師父,你先到屋子裡去,這裡就交給我好了。」芷盈微笑著說。
「嗯。」任彩情順從地點頭,便朝屋子的方向走。
「想走?沒那麼容易!」
李寧風想也不想地就要追去,這時,一把透著寒氣的劍擋在他身前。
「你……」他想指責芷盈,無奈卻說不出半句話。任彩情是她的師父,她維護自個兒的師父是理所當然的。
「她沒有裝蒜,她是真的不記得了。」
李寧風一臉不解。
看出他的疑惑,芷盈繼續道:「幾年前,師父因練功不慎走火入魔,連續發了三天的高熱,直到我將她帶到雪峰山來,才撿回一條命。雖說她體內的熱毒是暫時壓住了,但她卻將以前的事情忘得一乾二淨,現在,她只是個沒有武功的平凡人。」
「我不相信!」他的腦子拒絕接受這件事。
「你相信也好,不相信也好,總之我所言句句屬實,絕無半句虛言。」
「就算果真如此,那又如何?」他嗤之以鼻地道。「她欠我爹一條命,我爹不能白死,無論如何,我今天一定要她給我一個公道。」
雖然手刃不懂武功的婦道人家不是他的作風,但是爹的血海深仇他不能不報。
「冤冤相報何時了?師父就算有錯,她現在也算得到報應了,你難道就不能網開一面嗎?」芷盈懇求道。
「網開一面?」李寧風輕蔑地揚起唇角,「當年她又何曾對我爹網開一面?我娘就是因為她,才會變得人見人怕!」
芷盈不曾見過他如此偏激的一面,被他駭人的氣勢逼退了一步。
「雖然娘不曾解釋過,但是我知道,她是因為怕有一天任彩情會像殺了爹一樣對我們趕盡殺絕,所以她必須有能力自保。這不是她願意的,但任彩情逼得她不得不這麼做!你該知道這些年來我過的是什麼樣的日子,請你告訴我,我該如何對她網開一面?」
回想起過去那些提心吊膽的日子,他實在無法說服自己對任彩情手下留情。
「我……」芷盈無語。她能體諒他的心情,就像她不知道該如何原諒自己的父親一樣。
「總而言之,這是我和她的事,我希望你不要插手。」李寧風走過她身邊,往小屋走去,但走不到幾步又被她攔下。
「就算她殺盡天下人,她仍然是我師父,我不可能眼睜睜地看著你殺了她卻一聲不吭。」
「讓開。」他眸中的殺氣漸漸凝聚,散發的氣息愈見陰冷。
「踩過我的屍體,你就能報父仇了。」她毫不畏懼。
「你不要逼我!」
他將火雲劍高舉過肩,在空中由上往下劃出一道弧線,轟的一聲,雪地平空裂開一條縫。
芷盈自知多說無益,此戰看來勢在必行,如果她能僥倖制住李寧風的話,說不定整件事還有轉機。
她一躍而起,在空中不停地旋轉,憑藉著寒衣劍本身的劍氣捲起一陣怪異的狂風,皚皚的白雪像被一股力量吸住似的,緊緊圍繞在她四周。
她大喝一聲,雙手往左右劃開,飛揚的雪花便以難以想像的速度向李寧風飛射而去。
數片雪花不經意地掠過樹身,竟如利刃劃過般留下一道道刻痕。
面對如此凌厲的劍招,李寧風一步未退,掌中運勁緊握劍柄,在空中不停地揮舞,形成一道螺旋狀的劍氣,加上火雲劍本身所散發出的熱氣,讓飛射而來的雪花盡數融化。
芷盈眼看劍招被破,也不十分意外,龍焰山莊少莊主的武功冠絕天下,她早有耳聞,今日總算大開眼界。
她本來就無必勝的把握,如今也只能硬拚到底了。
她不停地揮動手上的劍,快得讓人看不到劍身,只見一道道白光在眼前閃過,劍氣所到之處激起片片雪花。
在一片迷濛中,她朝李寧風步步逼近。
兩人的招式變化愈來愈快速,最後,只能看到兩道人影在空中不斷交錯,根本看不清兩人的動作。
李寧風自始至終只守不攻,卻不處弱勢,兩人的武功高下不言而明。
突然間,清脆的劍擊聲劃破空氣,只見寒衣劍自空中急速落下,有如一道白色的流星。
芷盈見手中的劍被擊落,立即往寶劍飛身而去。
李寧風見機不可失,劍鋒一改,直攻往在雪地上觀戰的任彩情。
「啊——」眼見李寧風的劍刃急速逼近,任彩情嚇得邊跑邊大叫。
但此時武功全失的她根本不是他的對手,轉眼間,她已退無可退,只好蹲下身捂著頭驚喊。
「芷盈,救我——」
她楚楚可憐的模樣並未引起李寧風的惻隱之心,他的火雲劍仍毫不留情地往她的心窩刺去。
「啊——」淒厲的叫聲劃破天際。
芷盈只覺疼痛難當,直往後躺去,玉顏一下子血色盡褪,鮮血立時染紅了她的紫衣。
她在千鈞一髮之際以血肉之軀護住了任彩情,李寧風一時收不住勢子,火雲劍就這麼直直地刺入她的左肩。
任彩情一臉血漬,模糊了她的視線,朦朧中,她看見芷盈渾身是血的倒臥在雪地上。
塵封已久的記憶隨著似曾相識的景象,一點一滴地回到她腦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