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仰起頭,如玉光潤的面龐上,卻是靜如止水,一絲絲表情也無,很安靜,安靜得有種倦怠,倦怠到近乎脫力的感覺。
鐵錚彎下腰去打量他,柳聽竹卻閉了眼睛不理他。
鐵錚笑道:「怎麼?準備等死了?柳聽竹,你不要說我公報私仇,是你自己造孽。」
柳聽竹根本不睬他,鐵錚道:「你不要再想有人來救你了。蕭書嵐就算在場,他又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嗎?」
柳聽竹終於張開眼睛,瞟了他一眼,卻牽起嘴角笑了笑。
「你笑什麼?」
柳聽竹笑道:「笑你假仁假義,做什麼都要打著一個『正義』的招牌。我說,鐵錚,你整天掛著這個面具,累還是不累?」
鐵錚臉色一變,喝道:「你死到臨頭,還胡說些什麼?」
柳聽竹淡淡一笑也不回言,又閉了眼睛。
鐵錚冷笑道:「那蕭書嵐呢?他何嘗又不是?現在不也一樣扔下你走了?」
柳聽竹又笑,道:「我知道你是想說這話刺傷我,不過很遺憾,你再說什麼也傷不了我了。」
鐵錚忍不住道:「為什麼?」
柳聽竹睜開眼睛看天,道:「沒有心就不會痛。」
鐵錚冷笑道:「本來就只是隻狐狸,還說什麼心,什麼感情?你配不配?」
一旁坐著的縣令忙問道:「鐵捕頭,他真是狐狸啊?」
鐵錚笑道:「難道縣太爺也不相信?」
那縣令搓著手,嘿嘿笑道:「不敢不敢,只是看他這樣子,實在是不像……」
鐵錚瞟了他一眼,笑道:「那是不是要鐵某把他的狐狸皮給扒下來,縣太爺才信?」
柳聽竹猛然睜開眼睛,眼中閃過一絲瑟縮。
鐵錚抓住了他這一瞬的驚恐,笑道:「怎麼?終於害怕了?」
柳聽竹眼神又平靜下來,淡淡道:「恐怕你會失望了。」
鐵錚見他神情漠然,忍不住問道:「你當真不怕?」
柳聽竹微微扭了扭唇角,那嘴唇白得幾乎跟肌膚分不出來。「也罷,活活地燒死也好。總比被這些人剝了皮拿去賣的好。反正只有一隻小貓樣大的狐狸,一人一口也還不夠吃,燒成焦炭,什麼都辨不出比較好。」
鐵錚聽出他聲音中頗有譏嘲之意,心下奇怪,都到了這當兒了,他還在嘲笑什麼?
卻聽得柳聽竹的聲音又響了起來:「鐵錚,我也再問你一句:你為何執意要害我?我已將死,你用不著把那些仁義道德的大道理抬出來,便直說罷。我也不信僅憑我那日逐你,便讓你將我恨到了骨子裡,必要除之後快?」
鐵錚一怔,卻一時間半張了口不作答。
柳聽竹歎了一聲,閉上眼睛。跟人在一起久了,也染上了人的脾性,什麼事都要爭個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否則心裡就過不去。
鐵錚背過身,打了個手勢。兩個壯漢把他綁在那桃木的木架上,柳聽竹卻既不動彈也不理睬。
縣令湊到鐵錚身邊,悄聲道:「這……鐵捕頭,他似乎不怕這桃木啊……」
鐵錚笑道:「他有兩千年的道行,會怕你這普通的桃木?」
縣令只嚇得退了一步,道:「那……那如何是好?」
鐵錚笑道:「放心,這桃木的架子,再加上天師的這道符,足以讓他現出原形了。」
宋瞳一直忍著一肚子怨氣,鐵錚御賜金牌在手,找他要符也不得不給。
只見柳聽竹腳底下的柴草已點燃,濃煙嗆鼻。
他被縛在桃木架上無力閃避,只一陣陣的嗆咳,那也罷了,但那柴草裡燒了符,他如今元氣大傷,哪裡抵擋得住,全身骨節一陣陣地格格劇響,但覺魂魄幾要離體而去,心知片刻間便會現形。
柳聽竹手足被鎖住,頭頸尚可轉動,低頭望了一眼腳底燃起的火,唇角居然現出了一個淡淡的笑意。
我本在山中過著清淨日子,你為什麼要把我帶到不屬於我的世界裡?既然帶我出來了,又為什麼把我一個人扔下,讓我受這等羞辱?蕭書嵐,我不會原諒你,死也不原諒。
青煙升騰,柳聽竹的淡青身影漸漸模糊,變淺,變淡……青煙散去,桃木架上卻已不見柳聽竹的蹤跡,一隻小小白狐,臥在地上。
原來是宋瞳在旁看著,還是不忍他落入火中,伸手把他拂在了一邊。
百姓中一陣安靜,繼而是一陣高似一陣的呼聲:「殺了它!」
宋瞳猶豫了片刻,低頭去看腳邊的小狐。它已閉了眼睛,對週遭的一切不聞不問,是死是活,似乎也不再關心了。
已有百姓想衝上來,宋瞳搶先一步把小狐抓在手中,見它還是全無動靜,已經是橫了心等死了。
他歎了口氣,道:「也罷,你好歹也非凡物,好歹也修煉了兩千年,我也不忍讓你死在愚人手中,讓我給你個了結吧。」
右手揚起,忽聽不遠處,有個低沉嘶啞的聲音響了起來,卻似壓過了人群的嘈雜之聲。
「手下留情。」
宋瞳心中一凜,抬頭望去。
只見人群之外,有個又瘦又高的男子彎腰站在那裡,逆著光看不清他的面容,雖天氣早已不冷,他卻拱肩縮背,似是怕冷。
宋瞳大驚,失聲道:「師兄!」
此言一出,一旁的鐵錚倒也楞了楞。宋瞳是御賜天師,頗得聖眷,他卻不知道宋瞳還有個這般其貌不揚的師兄。
莫離「嘿嘿」一笑,道:「師弟如今在朝廷裡安享殊榮,居然還記得我這個師兄。」
宋瞳歎了口氣,道:「同門學藝多年,宋瞳怎會忘了師兄?師兄今日來找我,有何要事?」
莫離笑道:「是來求師弟給我個面子的。」
宋瞳道:「師兄有命,宋瞳怎敢不遵。」
莫離朝他手中的小狐指了一指,道:「它跟我頗有淵源,且又是靈物,師弟若還記得師父之命,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便放了它罷。」
宋瞳還未答言,一旁的縣太爺怒道:「你是何人?這妖邪害我地方無數生靈,豈可由你一言便放?」
莫離也不理會,只望著宋瞳道:「師弟從它身上所得那塊玉,是它從我手中得來的。有了此物,師弟回宮也有了交代,放了它也無妨。」
宋瞳一驚道:「原來是從師兄那裡得來的?」沉思片刻,道:「縣太爺,請借一步說話。」
縣令雖然狐疑,但還是走了過去,也不知宋瞳給他說了什麼話,縣太爺先是臉上猶豫,然後又漸漸現出喜色,最後不停點頭。突然縣太爺又現出為難之色,宋瞳又說了幾句,方又連連點頭。
只見那縣太爺走到中央,大聲道:「天師有言,皇上要將這妖物帶回京城再作處置,還會送來大筆銀兩,給各位失了親人的作為賠償!」
宋瞳朗聲道:「請各位放心,皇上必會有處置!」
鐵錚又驚又怒,正要上前說話,忽覺有一冰冷之物抵在腰間,一個低沉的聲音在身後道:「不想死,就別說話。不要說你是什麼名捕,你是誰我都一樣殺。」
鐵錚大怒,但知莫離不是恫嚇,只得強忍了一口氣。
莫離收了手裡的旱煙竿,也不理會鐵錚那難看之極的臉色,跟宋瞳相偕離開。看到也走遠了,莫離道:「你是如何說動那縣太爺的?」
宋瞳笑道:「那倒容易得緊,就說他這次尋這藍田玉有功,請皇上給他升個官兒便是。」看著懷裡的小狐,道:「師兄準備如何處置它?」
莫離歎道:「放了便是,由得它自生自滅罷。這般,我也對得住我那朋友了。」
宋瞳道:「你那朋友可是那蕭書嵐?」
莫離道:「連你也知道了,看來他還真是泥足深陷。人妖殊途,這個道理,跟他講也講不明白。」
宋瞳從身邊取出那柄裹得嚴緊的青龍劍,道:「既是師兄的朋友,這柄劍便物歸原主吧。這劍除了削鐵如泥之外,我們拿著也無甚用處。」
莫離見小狐畏縮,便把它放在地上,道:「自己去吧,回山裡去,再不要出來了。也再不要……去見書嵐了。」
小狐瞪著黑眼對他看了半日,一溜煙地跑了。
莫離接過劍,歎道:「就算它不去見書嵐,書嵐也必會去找它的。情之一字,莫可如何。」
宋瞳道:「他可知……它的本來面目?」
莫離道:「狐狸模樣的見過多次了,不為所動,還喜歡得緊。」
宋瞳苦笑,道:「這便是你我所不能明白的了。」
***
趙佚一面聽宋瞳講述,忽然一隻小狐一瘸一拐地從殿門外跑了過來,宋瞳大驚,一站起來,指著他道:「你……你怎麼跑到這裡來了?」
趙佚奇道:「天師,你認得這小東西?」
宋瞳跺足道:「唉!唉!我叫你回山裡去,你怎麼偏不聽!出來也罷了,怎麼還跑到皇宮裡來!」
小狐把頭一扭,不屑地瞟了他一眼,爬到了趙佚的書案上,雖然一隻腳包紮得像個粽子,另一隻腳卻還順便在趙佚寫好的一幅字上蓋了個小小的腳印。
宋瞳指著小狐道:「你……你……」
趙佚卻伸手拍了拍小狐的頭,笑道:「跑到哪去玩了?腳弄得這麼髒。」
小狐在上好的宣紙上躺了下來,眼睛一閉,不睬他。宋瞳急道:「皇上,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趙佚道:「在獵場無意間捕到的。瞧著可愛,便抱了回來。」
宋瞳連連歎氣,趙佚奇道:「天師,你這究竟是怎麼了?」
宋瞳左右一顧,趙佚會意,便令人都下去。宋瞳朝他走近了幾分,低聲說了幾句,趙佚頓時站起,又緩緩坐了下來。
「此言當真?」
宋瞳歎道:「千真萬確。否則哪有這般巧的事?青龍劍,藍田玉,都出現在一處?」
他望了小狐一眼,道:「只是它是怎麼跑到獵場的,又是怎麼成了這模樣恢復不了人形,倒是讓人想不通了。」
趙佚看看案上,那毛茸茸的小狐正縮成一團在打盹。便笑道:「那便等它恢復人形再問罷。」
宋瞳見趙佚這般態度,只得大了膽子道:「微臣也有一言相勸。」
趙佚道:「講。」
宋瞳道:「每月十五月圓,若它化作人形,切莫近它。」
趙佚笑道:「為何?」
宋瞳道:「請皇上聽微臣此言,日後微臣自當細細稟報。」
趙佚微微一笑,不置可否,道:「天師也累了,先去歇息吧。」
宋瞳歎了一聲,只得退下。趙佚忽然又叫住他道:「天師,朕還有一問。」
宋瞳回身道:「皇上請講。」
趙佚道:「它叫什麼名字?」
宋瞳又暗自歎了口氣,答道:「柳聽竹。」
***
明黃帳幔一重又一重,深宮中本來房間便多,一間連著一間,朝光的一片明亮,背光的卻暗得緊,白日裡不點燈也難視物。
一群大監就擎著燈,在這些大大小小的房間裡轉來轉去。一會打開櫃門,一會鑽到床底,甚至還有爬到樑上去看的。
一個圓臉的老太監背著手站在那裡,盯著他們找尋。
「還找不到?」
一個小太監戰戰兢兢地上來回道:「李總管,我們把這座錦陽宮都翻過來了,也沒見蹤影。」
老太監一雙細眼一瞪,尖著嗓子道:「再找不到,不見蹤影的就是你們的腦袋了!」
直嚇得那群太監唯唯諾諾,又散開來四處去尋。
老太監提著嗓門道:「把這宮裡全部點上蠟燭!笑話,咱宮裡還少這些?點它千支萬支,還怕找不到?」
正找得不亦樂乎,老太監忽然面色一沉,低聲喝道:「皇上回來了。」
趙佚走進來,左右一顧,見一群太監都嚇得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到書案前坐下,道:「怎麼了?這裡鬧鬼了?一個個這副表情?」
李忠忙上前奉茶,一面賠了小心道:「皇上天威,這錦陽宮怎會鬧鬼?皇上說笑了。」
趙佚接過茶呷了一口,道:「那倒說說看,大白日的,你們點得滿室通明的,這是要做什麼?不會是怕朕跌倒吧?」
李忠咬咬牙,是禍躲不掉,「撲通」一聲直挺挺地跪了下去。一大票宮女太監見他跪了,也齊刷刷地跪了下去。
趙佚倒吃了一驚,道:「怎麼了?」
李忠當先磕下頭去:「請皇上恕罪!」後面人也跟著磕頭,滿殿裡一時間只聽得磕頭聲。
趙佚略一思索,也猜到了幾分,笑道:「恕罪?恕什麼罪?」
李忠不敢抬頭,鼓起勇氣道:「回皇上……不……不見了……」
趙佚一面隨手翻案上的書卷,一面閒閒地道:「不見了?什麼東西不見了?李忠你什麼時候也這樣小題大做了?」
李忠聽趙佚的語氣,忙道:「皇上明鑒……」
趙佚笑道:「不見幾日了?」
李忠聽他並無惱意,如蒙大赦,道:「已……一日有餘了……老奴已經帶人尋遍了錦陽宮方圓,御花園都盡數找過了,仍然……」見趙佚伸手又去端茶,忙換了茶捧上,又道:「是老奴沒周到……」
趙佚道:「這麼久了還沒找到,它就不吃東西麼?」想了片刻,道:「御花園裡這時有什麼結了實的果樹嗎?」
李忠一怔,回頭道:「小順子,御花園的果子是你在管,你說說看。」
小順子稟道:「回皇上,如今結得最多最好的便是櫻桃。」回頭一指道:「西北角上那株櫻桃樹已生了多年了,今年櫻桃結得特別多。」
趙佚起身道:「去那裡看看。」
***
一行人到了那株櫻桃樹下,只見濃密綠葉間,紅寶石般的櫻桃已熟透,沉甸甸地垂了一樹。
趙佚抬頭望了半晌,轉頭吩咐道:「找個力氣大的,把這株樹用力地搖,一直搖。」
這命令稀奇古怪,但是皇上的旨意,一群太監還不爭先恐後?抱著那櫻桃樹一陣亂搖,只搖得瑪瑙珠子般的櫻桃落了一地。
忽然有團毛茸茸的東西從樹頂上掉了下來,趙佚眼看著不由得一笑,卻不去接,眼看著「砰」的一聲落在地上,那小狐摔得暈頭轉向,半日裡才爬起來,嘴裡還咬著一顆大紅的櫻桃。那模樣又是可愛又是可笑。
趙佚大笑,伸手把它抱了起來,道:「你愛吃,叫人來摘不就是了,在這上面躲一天偷吃,你不累麼?」
他見左右太監、宮女都忍笑忍得辛苦,便道:「以後每日裡摘一捧櫻桃送到御書房裡來。」
小狐不滿地在他懷裡動了動,趙佚笑道:「不能再多了,撐死了怎麼辦?」
小狐在他的手上一抓,趙佚沒提防,被抓了幾道血痕出來,一鬆手,小狐又溜掉了。
趙佚笑著搖頭,吩咐李忠道:「看緊點,別讓掉湖裡去了。」一面回轉身,回御書房去了。
李忠一面叫人盯緊小狐,一面躡著步子跟了,暗自慶幸趙佚今日裡心情被這狐狸弄得大好。
趙佚批了幾個時辰的奏折,抬頭一看,天已全黑。
皇宮內是安靜慣了,錦陽殿離御花園甚近,白日裡還可聽見鳥鳴之聲,夜晚便靜得出奇。
此時已是初夏,偌大一個蓮池已可聞得蛙鳴之聲。
忽然一陣零亂的琴聲響起,彈得也不成調子,但聽音色卻是絕佳,清澈透明,正是自己慣常所用那張琴。
趙佚心中奇怪,有誰向天借了膽,敢私自動他的琴?
轉到內殿,掀開帷幕一看,不由得啞然失笑。小狐正趴在桌上,用爪子撥弄著琴弦,彈得還一副專心致志的模樣。
正彈得起勁,忽然一輕,小狐滾著眼珠子回頭看,卻被趙佚抱在了懷中,笑道:「怎麼?想學彈琴?來,我教你。」
掰開小狐的爪子,趙佚又不由得好笑。這小狐大不過一隻小貓的樣子,這麼小小兩隻爪,可怎麼彈?但又不忍心讓它失望,
只有掰著它的爪子,教它宮、商、角、征、羽。
小狐的爪子卻構不著琴弦,趙佚笑道:「下次給你做張小琴好了,瞧你這樣彈著不累嗎?」
小狐卻惱了,「啪」的一聲把他手打開,竄到花園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