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跋朔靜靜地坐在龍椅之上,銳利的目光注視著階下的群臣,久病的他體力已大不如前,但眼眸卻依然清澈,明亮的目光掃過朝臣們的臉,讓每一個被掃視到的大臣都是心中一凜。
終於,拓跋朔開口了:「是誰派人去刺殺大理公主的?」
沒有人回答。
「我知道是你們大家合謀策劃的。」拓跋朔的目光犀利逼人,「你們的用意朕清楚,朕不想再追究了,但朕還是那句話:朕不同意出兵軒龍。」
「還請皇上三思啊。這次大理的聯姻失利正給了我們一個大好的機會。」老太師奏道,他是仇視軒龍一派的首領。
「可大理並未如你們所想的那樣出兵報復。」
「皇上,依臣等愚見,大理定是畏懼軒龍國力,恐自己勢單力薄、無制勝的把握,否則,愛女如命的段皇爺又怎會坐視不理。皇上,只要咱們與大理聯絡,兩國南北夾擊,必能報大理之仇,雪我國之恥。」
「不行!」拓跋朔劍眉一擰,「朕與軒龍皇帝早在十五年前便承諾和平共處、永不言兵,此刻,爾等卻讓朕出兵征討,豈不是要讓天下人恥笑朕嗎?」
「皇上,先帝……」老太師還想再諫。
「不必再說了。你們想陷朕於不義嗎?」拓跋朔厲聲說,胸口忽然有些不適,他咳了幾聲。
「臣等不敢,請皇上康息龍體。」群臣忙道。
拓跋朔調勻了氣息,接著說道:「你們為什麼總想著要打仗、要雪恨?難道你們不知道一場戰爭會給百姓們帶來多少災難嗎?」
「皇上英明。」群臣回答。
「算了,朕知道你們心裡還是不服。但朕勸你們,把這些想著怎樣打仗的時間,拿來多關心一下百姓的疾苦。咳咳,今年入冬至今無雪,這樣反常的氣候,你們怎麼看?」
「回皇上,據老臣的經驗,若是前一年的冬天不降雨雪,則下一年的春天必會風沙劇烈。」老太師回答。
「是啊。」拓跋朔點點頭,「去年冬天雪下得小,今年開春就已經很乾燥了。西羌本就乾旱少水,朕擔心再不降雪,明春可能會有沙暴。」
「老臣認為這可能是上天在……」老太師不死心地說。
「在怎樣?懲罰嗎?朕治國十五年,勤勤懇懇,可有任何失德之處?」拓跋朔激動得又劇烈地咳嗽起來,「朕……知道……你們怪朕未給先帝報仇,咳咳,可你們也用不著有這種『上天降罪』的無稽之談!」
「是呀,老太師,你怎可用這樣的話來威逼皇兄?!」有人出言反駁。拓跋朔定睛一看,說話的正是自己的六弟——拓跋翔。
「六王爺,您不也贊成出兵軒龍嗎?」老太師問。
「不錯,我是不反對。可皇兄既然不願意,咱們做臣子的又怎可強迫!再說,這下雪一事又與皇兄何關?」
「可這不下雪,總是有原因的吧。」聽老太師這麼一說,群臣的目光都轉向高高在上的皇帝。拓跋朔冷冷地看著下面,心想:這不是要逼宮嗎?
見大家都臉色不善,拓跋翔忙出來打圓場:「皇兄,臣弟倒有個主意。」
「你說吧。」
「總不降雪確實有些反常。皇兄既然體恤萬民,就不妨親自移駕去神殿祭告天地、祈禱雨雪,說不定真會降下雨雪,這樣一來,那些不經之談,豈不是不攻自破了?」
「可是皇上龍體欠安,那神殿又遠在賀蘭山巔,這如何去得?」有人反對。
「只要皇上同意,我願親領太醫,帶上兵馬,護送皇上。」拓跋翔回答。
沉吟良久,拓跋朔終於開口:「為了天下百姓,朕願親往。」
「臣弟請率軍隨駕。」拓跋翔說。
「好吧。一切由你去佈置吧。」拓跋朔深不可測的眼眸若有所思地看了拓跋翔一眼,「只調朕的御林軍護駕就行了,不用把你的軍隊也帶上。」
「是,皇兄。」拓跋翔皺了一下眉頭,「臣弟還想帶幾個親兵、部將,他們都膽識過人,相信一定能協助臣弟護駕周全。」
拓跋朔面無表情,隨意地說了一句:「你若想清楚了,就隨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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齋戒沐浴七日之後,御駕祭天的隊伍終於就要出發。
拓跋朔站在御輦前面,看著前來送行的百官全都跪在自己身前,黑壓壓的,鋪了滿地。他心中湧起一種得意:這一群人,平日裡再怎麼跟自己爭吵,再怎麼給自己施壓,可他們畢竟只是臣下,今天還不是得跪在這裡給自己行禮、朝拜?一時間,他覺得天也藍了,心也闊了。
威嚴的目光緩緩地俯視過下面的群臣,最後停留在跪在最前面的未央身上。看到兒子,拓跋朔心頭忽然有些不捨,剛才所有因權力帶來的快感都極快地消而逝去。他走到未央面前,拉起未央。未央是太子,拓跋朔走後,他將留下監國。
「父王,您要注意身體。」未央的眼中有些亮閃閃的東西。
望著未央酷似雲若的面孔,拓跋朔突然浮出這樣一個念頭:要是現在就能下一場雪該多好,這樣自己就不必走了。怎麼說,這裡也是自己的家。他伸手為未央整理了衣襟,說道:「好好管理國家,好好……照顧好你母后,等著父王回來。」
未央愣了一下,父王為何會用如此沉重的語氣?這只是一次祭天出行而已,以前就是御駕親征之前,父王也不會這樣憂鬱。但他還是懂事地點了點頭。
「好。」拓跋朔放心地微笑著,然後轉身走進御輦。
「起駕!」長長的回聲中,祭天隊伍漸漸離宮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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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數日後,拓跋朔的隊伍終於到達賀蘭山上。這裡的氣候比京城更加惡劣,拓跋朔明顯感到了自己的力不從心、日益衰弱。強撐著沉重的病體在所有的祭祀活動完畢之後,體力不支的他決定在神殿旁的行宮裡休息幾天再回京。
這日,他從昏睡中醒來,睜開眼,他看見拓跋翔站在眼前,殿中除了自己身旁的小太監秦三外別無他人。
看見拓跋朔甦醒,拓跋翔忙說:「皇兄,您醒了?」
「讓皇弟掛心了。」拓跋朔坐起身來,感到全身乏力。
「皇兄客氣了,我也是剛過來,可巧您就醒了。」
「你……咳咳……有事嗎?」
「就是想來看看您。皇兄,您怎麼咳得如此厲害?」拓跋翔關切地端來一碗藥,「臣弟剛從太醫那兒來,順便為您把藥端來了。」
拓跋朔似乎是不經意地看了拓跋翔一眼:「放在桌上吧。」
雖是病中,但他蒼白的臉上,一雙星目依舊格外的明亮,剛才那一眼讓拓跋翔覺得像是刀鋒一閃,但他還是大著膽子說:「皇兄,藥涼了可不好,您還是趁熱先喝了吧。」
看見拓跋翔胸前的衣服微有隆起,似藏有硬物,拓跋朔心中有數,暗暗拿定了主意,他淡然一笑:「好,拿過來吧。」
跋翔端藥的手有些顫抖,拓跋朔似乎並未在意,伸手接過藥碗,他端詳了一會,又抬頭看看拓跋翔,口中低吟:「煮豆燃豆箕,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拓跋翔似有所動,眼神閃爍了一下,但很快又平靜下來,將一隻手放於胸前的隆起物之上。
拓跋朔歎了口氣,將藥送人口中。眼看著拓跋朔將藥全部喝下,拓跋翔的嘴角泛起一絲陰冷的笑意。
「皇上……」秦三也發覺情況不對。
「晚了。」拓跋翔冷冷道,眼中閃出得意的光來,「皇兄,沒想到你這麼痛快。」
「你懷裡的匕首恐怕用不上了。」拓跋朔帶著洞察一切的微笑。
「竟然被你發現了!」拓跋翔從懷中掏出一把匕首,再手中把玩著,「真枉費我用毒藥淬了它整整七天。」
「你要謀反?」秦三驚叫。
「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拓跋朔的聲音中有憤怒,也有痛心。
「皇兄,我知道你生氣。你放心,我會好好接手你的江山,做個勤政愛民的好皇帝。」拓跋翔的言詞中掩不住的得意。
「你以為你殺了朕,你就能登基了?」
「當然。你一死,這裡的軍隊還不聽我控制?我率大軍兵臨城下,我那才十五歲的太子侄兒還不乖乖地迎我進城去?」彷彿已看見了自己身著龍袍、端坐於龍椅之上的模樣,拓跋翔縱聲大笑。
拓跋朔冷冷地看著拓跋翔小人得志的狂妄模樣,說道:「朕一向待你不薄,幾個兄弟當中朕也最信任你。」
「不錯,皇兄。兄弟之中,我也一直最崇拜你。說實話,對於今天的事,我猶豫了很久。」
「可你還不是動手了?為什麼?就為那些權力嗎?」
「權力不是我動手的主要原因,我之所以想代替你登上皇位,是因為我終於發覺你不值得我輔佐!從小我就敬佩你,我也一直認為你雄才大略,是個英雄。但是後來,我發現我錯看了你!你原來根本就是個懦夫!」拓跋翔握著匕首的手狠狠地擊向桌子。
拓跋朔的眼睛沒有放過對方任何的細微動作,但他仍假作不在意地回答:「你不要用這些話來給你的奪基篡位製造理由。」
「難道不是嗎?」拓跋翔咆哮,「從你登基的十五年來,我們曾有過多少次討伐軒龍為父報仇的機會,可每次都因你的反對而錯失良機。說什麼怕百姓遭殃,其實你根本就是在害怕,你害怕面對慕容簫瑾!你不敢與他交鋒,因為你知道,你永遠比不上他!」
「一派胡言!我只不過是不想重蹈父王的覆轍罷了!」
「別自欺欺人了!你一直都在逃避他!你以為我不知道嗎?你的皇后都是他讓給你的!」
「你在胡說些什麼!」拓跋朔的心被這句話深深地刺痛了,他猛地站起身來,心中除了憤怒之外,更有一種莫名的感觸壓得他幾乎透不過氣來。他虛弱地扶住床柱,劇烈地喘息著。
「你看你!」拓跋翔隨手將匕首放在桌上,他走到拓跋朔面前,放肆地抓住他的右手。
「你放手!」秦三上前阻止,被身懷武功的拓跋翔狠狠地推到一邊。
看見拓拔朔只是冷冷地閉上眼睛,不作任何反抗,拓跋翔心裡忽然有些不是滋味,他的聲音不似剛才的瘋狂:「皇兄,小時候,你的手多有力,我總喜歡拉著你的手,跟在你身邊;長大了,你的手下又可以擬出那麼多英明決斷的提案。於是,我便無比崇敬地看著父王將西羌交到你的手裡。可現在,它卻如此無力!它已經不配再掌握西羌的命運了!」
拓跋朔驀地睜開眼睛,如炬的目光讓拓跋翔不由自主地鬆開了手,後退了一步。他慢慢地坐了下來,蒼白的臉上滲出涔涔汗珠。
「毒性開始發作了吧!」拓跋翔的眼睛被膨脹的權欲燒得通紅,他轉過身去,走向殿門,「終究不忍心看到親哥哥的死狀,我先去接管了你的御林軍後再來為你收屍。」
「怕是要讓你失望了。」背後傳來拓跋朔冷冷的聲音。
拓跋翔回頭一看,頓時愣在當場。半晌,他才顫聲問道:「你還……」
「朕還沒死。」拓跋朔好端端地站在床邊,手中拿著那把匕首,威嚴有如天神。
「你不是喝下去了嗎?」
「是喝了。朕若不喝,這把匕首不早就刺下來了?」
「那……」
「難道不能用內功逼出來嗎?」拓跋朔瀟灑地指指地上的一攤水,「若不是逼毒需要時間,朕才不耐煩聽你那些胡言亂語。」
拓跋翔呆呆地望著地下的那攤水,心裡只怪自己得意得太早,讓人抓住了時機。
「你輸了。」拓跋朔口中清晰地吐出幾個字。短短三個字對拓跋翔來說卻無異於五雷轟頂,但他仍不甘心:「外面還有我的人。」
拓跋朔不在意地笑笑,將匕首拔出鞘,烏光閃閃、直指拓跋翔:「你認為他們會效忠一個死了的主子,還是一個既往不咎的皇帝?」
拓跋翔的眼中已充滿了絕望,他悄悄地向殿門退去,想往外逃。
看穿了他的意圖的拓跋朔似乎很不在意地看了看手中的匕首,緩緩說道:「你應該知道朕的武功。」
「我偏要試一試。」拓跋翔飛快地向門外跑去。一道寒光如流星一般擦過他的左肩,肩上滲出的血很快變成黑色,匕首上見血封喉的毒藥立時發作,拓跋翔一下子栽倒在地,掙扎了幾下便動也不動了。
剛才一直嚇傻了的秦三這時才清醒了過來,他跑過去,撿起地上的匕首,小心翼翼地走近拓跋翔,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驚叫出聲:「皇上,他死了!」
拓跋朔長長地吁出一口氣,心弦一鬆之下,力不支體地倒在床上。
「皇上!」秦三飛奔過來,「奴才護駕不利,讓皇上……」
拓跋朔喘息道:「先別說這些了。你……出去傳旨,就說……朕今日遇到了刺客,拓跋翔他為了護駕……被刺客……所殺,刺客也逃走了。拓跋翔他護駕有功,朕要將其厚葬,他的家人……也要封賞,還有,他的部將……親兵…一律官升一級。」
「皇上,您這是……」
「希望這樣能穩住軍心。……拿紙筆來。」拓跋朔淒然一笑,飛快地寫好聖旨,又用顫抖的手加蓋了玉璽,遞給秦三,「快去。」
秦三接過聖旨,飛快地向門外跑去。
「等等。」拓跋朔叫住了他。他神情沉痛地望了一眼死去的拓跋翔,對秦三道:「你先將他……弄出去,朕看著……難受!」
「是,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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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剛平息了一場權力之爭的拓跋朔早已沒有一絲力氣。久病的他內力已大不如前,適才運功逼毒就幾近耗盡了他所有的功力,剛才擲出的那一刀能殺死拓跋翔真的實屬僥倖。他靜靜地躺在床上,困乏地閉上眼睛,心中卻如濤翻湧。
拓跋翔,這個自己從小就疼愛有加的六弟,竟也會如此冷酷無情地背叛自己,如此地想置自己於死地。那頂皇冠、那個皇位,就真的如此重要?那至高無上的權力就真值得人這樣瘋狂?
真正擁有這一切的自己又得到了些什麼呢?相反的,彷彿倒是什麼都失去了,包括親情、友情,以及愛情。想起自己即位以來的十五載風風雨雨,他不禁輕歎,有誰能同解這帝王之煩惱?心中彷彿有個聲音在輕輕回答他:慕容簫瑾。
拓跋朔問自己:有多久沒想起這個名字了?這個名字曾經是自己排解孤獨的一帖良劑。而如今想起這個名字,自己卻感到心悸。
雲若是簫瑾讓給自己的!拓跋翔剛才的話開始在腦中盤旋,刺得拓跋朔覺得心在滴血,但這錐心的疼痛卻讓他清醒了許多,他一下子發現,十五年來自己心靈深處竟一直就存著這樣的念頭——當年自己能得到雲若,並不是因為自己的深情將她打動,而是因為簫瑾的退出。在這場愛情的競爭中自己可以說是「不戰而勝」的,雖然贏得佳人,卻傷害了一個男人的「自尊」。自己是一個多麼驕傲的人啊,寧願光明磊落地輸給對方,也不願讓對方故意容讓。
但對雲若的愛又是如此強烈,讓自己不自覺地又想為她付出。可每當站在她面前,心裡那種「勝之不武」的感覺又會告訴自己,自己根本比不上簫瑾,自己永遠無法獲得她的真心。於是,就只能選擇了逃避,逃避雲若,逃避簫瑾,更逃避自己的感情。
也許是剛剛經歷了一場生死浩劫,現在自己的心一下子坦然了許多,很多一直在逃避著的問題竟都能直面對之,而且似乎理出了頭緒。他不禁想問自己:這十五年的痛苦,究竟是誰的錯?
的確,雲若一直不愛自己,自己也一直因為這個原因而對她冷漠。可這都是她的錯嗎?也許,自己錯得更多。
十五年中,她也許一直在嘗試著愛他,是他自己總是在逃避,逃避她的真情,一次次地與她的愛擦肩而過;她也許也一直在努力地想忘記過去,可自己的冷淡總讓她的心一次次失落;也許正是自己的「無情」讓她總是憶起過去,讓她更加難忘簫瑾吧。
十五年的蹉跎因緣,今日才尋得真因。拓跋朔的眼睛不覺有些濕潤。
「皇上,奴才回來了。」秦三快步進門。
拓跋朔掩飾著自己的情緒,問道:「事情可順利?」
「回皇上,奴才已將諭旨傳下,那些人一聽升了官,都高興得不得了,個個都忙不迭地謝恩呢!」
「很好。」拓跋朔放下心來。他覺得胸口有些難受,於是咳嗽了兩聲,感到喉口有些發甜,他並沒太在意,卻聽得秦三失聲叫道:「皇上,血!」
拓跋朔定眼一看,果然在床單上有著點點血花,而且呈現黑色,他心中一涼。
「皇上,您……」看見拓跋朔咳血,秦三不知所措。
拓跋朔並不回答,只望著上面雕龍畫鳳的藻井出神,他心裡清楚這些黑血意味著他雖耗盡了內力,卻仍未能將毒完全逼盡。換句話說,自己的生命已走到盡頭了。
江山如夢,富貴隨雲,真要拋開這一切了,心裡倒異常的輕鬆和平靜。只有一點不捨,那就是雲若,這十五年來,自己欠她的實在太多太多了。剛想通一切,想與她重新開始,命運卻不給自己這個機會。
不甘心更不捨得就這樣離她而去。於是,他說:「朕想回宮。」
「可是皇上,您的身體……」
「朕想見皇后。」要快些回去呵!否則,有些話怕再也沒機會對她說了。
「那奴才去請娘娘來此。」
「朕怕來不及了。」
「皇上,臣就是立刻下詔回宮,這大隊人馬要動身也得費上幾天,這路途之遙,怎麼也得十多天才能回京。」
「那就讓大隊人馬在後面以常速跟著,你帶幾個侍衛,咱們輕裝簡從,日夜兼程,這樣要幾天?」
「最多五天。」
「好,朕就和上天爭五天。你快去準備,今天就出發。」
「是,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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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冷的月夜,幾個人騎著馬,護送著一輛馬車飛馳在寂靜的路上,路上不多的幾個行人都紛紛閃躲。誰也不會想到,這馬車載著的竟是一個病危的皇帝,他如同平凡人一樣想在所愛的人懷中完成落葉歸根的心願。
車中的拓跋朔早已昏迷不醒,蒼白如紙的臉孔不含一點血色,只有微弱的呼吸還證明著他生命的存在。此時的他,就像一盞快熬干油的燈,已無法抗拒油竭燈枯的命運。但為著一個回家的心願,他仍用盡身體裡最後一點點力量,與命運作著艱難的鬥爭。
終於,彷彿他的執著感動了上天,奇跡般的,他只用了四天便趕回了京城。在到達城門的時候,他忽然甦醒,但不發一言,彷彿是要留著氣力,與愛人話別。
灰沉沉的天空下面,馬車駛進了皇宮。拓跋朔卻又一次昏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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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著龍榻上蒼白的面容,雲若的淚已再也止不住。如數十天前去看他的情形一樣,他正沉沉地睡著。一樣的清俊面容,一樣的剛毅輪廓,所不同的,是她的心情,生怕他從此長睡不醒。
自欺欺人地,她緊緊握住他的手,徒勞地想與死神爭奪他的生命,任憑淚水在玉頰上恣意橫流,她也不敢鬆手去擦,彷彿她一鬆手,他就會永遠地離她而去。
雖然她對他沒有愛,但卻有著深深的感激。她感激他的深情、他的關懷,最重要的是他給了她一個家。雖然這個家有缺陷,可它畢竟為她遮風擋雨十五年。一下子,真的要失去他,就等於是失去這個家了!雲若心中一酸,淚水如走珠般奔湧而下,落在他的手上。
感覺到了她的存在,拓跋朔終於醒來。
「父王!」一直站在床邊沉默不語的未央叫了出來。
勉強地對未央一笑,拓跋朔得償心願地看著雲若:「終於見著你了。」
雲若含淚點點頭。
「父王,你好些了嗎?」未央焦急地問。
「未央。」拓跋朔眷戀地看著自己的兒子,正色道,「一國之君的責任,你可清楚?」
「請父王放心,兒臣銘記於心。」未央終於忍不住淚下。
「好,別哭了。你先下去吧,父王有話與母后說。」
「是,父王。」未央有些不情願地向門外走去。
拓跋朔盯著未央的背影,目光中有著不捨:「等等,未央。」他忽然開口。
「父王?」來央轉過身來,眼圈紅紅的。
「要好好孝順你母后。」拓跋朔的眼神很複雜。
未央怔了一下,便隨即點頭:「兒臣會的。」
「那就好。」拓跋朔對未央讚許地一笑。未央神色鄭重地點點頭,走出門去。反手握住雲若的纖手,拓跋朔凝望著她的淚眼:「我又讓你哭了。」雲若無語,只默默垂淚。
「你一向愛流淚。十五年前,你的淚是為你的故國而流,後來又為他流。那時我便發誓要帶給你快樂,讓你不再流淚。可我卻食言了。在你嫁給我的十五年裡,我總是不停地讓你流淚,包括今天,你的淚比哪一天的都流得多。」
「朔,你的情我無以為報,也許只能拿淚來還。」
「這麼多年,你還是頭一次叫我的名字,以前你叫我公子,後來又叫太子、皇上。」拓跋朔苦笑。
「對不起,我……」這麼多年,自己竟一直無法拿愛與他回應。
「不,該道歉的應該是我。」拓跋朔聲音瘖啞,目光卻無比明澈,「也許是快脫開塵網了,我想通了很多事情。過去,我太傻了,總認為你不愛我,所以不敢面對你,對你很冷淡。其實,我有什麼不滿足的?你嫁給了我,還有了未央,而且,你為我流了這麼多淚……」
「朔……別這樣說……」
「其實,這麼多年,除了你,還有一個人我也一直都不敢面對,那就是簫瑾。因為我一直都在嫉妒他,嫉妒他擁有你的愛。現在我才知道我錯了。因為最終得到你的人是我,與你廝守了十五年的人也是我,其實我比他幸福多了。」說到動情之處,拓跋朔眼中淚光閃爍。
「你對我付出的已經夠多了。」
「不。」拓跋朔歎了口氣,「簫瑾他比我多。因為私心,我一直瞞著你,簫瑾——其實他一直未娶,這一次他也拒婚了,他一定……還愛著你吧!」
聽他說出這樣的話,雲若不禁想到十五年前,他也曾如此大度地安慰著受傷後剛剛醒來的自己。自己究竟是何德何能,竟能遇上這樣的兩個男子——一樣的無私,一樣的深情。然而命運竟如此地交錯!難道真的是天意弄人?
「朔,也許還有來世。」看到他的眼瞳漸漸失了光彩,覺得他的雙手漸漸少了溫度,她驀然感到了生命的無情流逝。
「來世……我一定趕在簫瑾前面遇上你……」遞給她最後一個微笑,他留下了今生的最後一句言語。
外面原本黑沉沉的天空忽然變得明亮起來,未央輕輕地推門進來,滿面淚痕的他說道:「父王、母后,下雪了。」
是的,下雪了!
雪片飛舞,大地一片銀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