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是黃昏的街頭,但是天際盛開的火花,一點也末減其威力,馬路上的柏油,似燒融般滾動起來,來往游動的行人腳步踏在上面,正如熱鍋上的螞蟻:站也不是,走也不是,像戰爭潰敗的小卒們,各個沒命般爭先搶逃。黃昏,是台北馬路最忙碌的時候。
一路上,人車爭道互不相容,只見大車趕小車、小車趕人、人趕狗:趕得身心疲憊、人心徨徨,趕得雞飛狗跳、亂七八糟,就是趕不了早點回家。
趕路的人們面色帶「土」,那一頭原本被美容院洗得蓬鬆自然的髮型,現在油膩膩緊粘住頭皮。那一身原本慰燙服帖的衣棠,早在人群翠、互相推撞間已不成衣樣。
這時,誰也不必笑誰,在彼此擦身而過互看的一眼裡,就知道自己的德性。
這個時刻,空氣絕對難聞。有車陣掀起的灰塵、有各式排氣管衝出的黑煙、有人擠人互相遺留的汗臭,有清道夫偷懶未收走的垃圾味……真是聞在鼻裡、嘔吐在胸中的一個夏日黃昏情景。
相反的,這個時刻對某些人而言,正是一天的開始。
每當這時候,顧桑愉總是揉著眼皮,腳步零亂地奔走在人行道上。各種跡象顯示,她才剛從睡暖的被窩爬起。
一點也沒錯,黃昏時刻,是別人的落日,也正是顧桑愉的初陽。
在馬路上、行人裡,皮包飛在桑愉的身後,她大步並小步,越走越亂、越走越快,在飛馳途中又不忘低頭看表,事實上,此乃桑偷多餘的動作,她心底明白,這次又遲到了。
桑愉於晚間工作?
有點奇怪……但也不盡然。
其實像她這樣過著晨昏顛倒的生活,在台北並不稀奇,除了大地主之紉垮子弟有此特權之外,其他會將黑夜化為白天的人,當然是因為工作關係。
工作,自然也有黑白之分。女子在黑夜工作,不免讓人想入非非,要不是桑愉那身老式又可怕的套裝,臉上是嚴肅又一絲不苟的晚娘面孔,恐怕早讓人產生懷疑。
顧桑偷從事的工作,乃晨昏顛倒的爬格子工作。
她這種爬格子的工作,可不是爬電梯式的格子,而是像老牛拖車般,一邊爬、一邊喘氣的工作。成名作家的格子,的確可像電梯一般,財富可扶搖而直上,而她自己的格子可不容易了如果不是超人一等的忍功和耐力,她可能尚未爬到一半,就被已上格的人一腳踢下來。
顧桑愉擔任電視公司的編劇。
從事這行的心路歷程,說來幸運卻也可憐。桑偷十八歲便進人電視編劇班——練習看電視。
看了六年的電視後,桑偷才有機會跟在老編劇的屁股後面——練習寫字。
等她抄完了一百零八個劇本,終於獲得製作人的青睞,讓她為了第一本劇本這又是兩年後的事。
桑偷永遠難忘她的第一出上演劇本——「交通安全」宣導短片。時間只有五分鐘,沒有台詞只有尖叫,最後營幕上顯示的,不是編劇的大名,而是一頂安全帽。
桑偷還記得,光是描述車禍的死亡現場,她洋洋灑灑為了足足十面稿紙……記憶到此,桑愉不禁皺眉苦笑。
或許那則宣導短片充分發揮了桑愉的才華,抑或是那時期交通事故頻傳,所以安全帽成為炙手可熱的宣傳商品,所以桑愉也沾上光。漸漸地,製作人間相互傳遞她的名號,慢慢地,她的電話線熱絡起來,從此以後,她真的一腳踏進編劇這一行。
一晃眼又過了三年的歲月。
三年的時光,可以把一個少女變成少婦:也可讓披好戰袍、準備赴沙場的阿兵哥,凱旋歸來了:更可以讓一個沒沒無聞的抄寫員,變成遊走三台的紅編劇!但是,都不是她,不是桑愉。
她依然沒投無聞……
為什麼?
因為,桑愉不會喝酒。她拒絕在花天酒地裡談論她的劇本。
因為,桑愉不會阿秧巴結。她討厭在那些「滿嘴道義教育,滿心狗屎廢水,滿袋鈔票買賣」的電硯人渣面前賣笑。
因為,桑愉不會用手段,明明可以造謠生非、說黑道白的,而她就是秉持寬厚待人的好心腸,以致被同行誣陷而百口莫辯,以致被製作單位「拍賣」而不自覺,以致被人打人冷宮而還能「自得其樂」。
台語中有句話可形容她,正是貼切:牛牽到北京還是牛。改變了北京,仍改變不了桑愉的個性。
最後一點,更是桑愉的致命傷,她不會察言觀色。
此點在電視界非常重要……,可惜桑偷生得一雙明亮蛟潔的大眼睛,而且在電視這行混這麼久了,卻依然分不清楚「哪個是人,哪頭是豬」!
綜合這些的結果,桑偷只能撿「有志者」不愛寫的肥皂劇來寫寫,欺騙觀眾,欺騙自己,卻取悅了那幾頭豬。
就寫肥皂劇吧!寫肥皂劇,也應有寫肥皂劇的自尊吧?桑愉好像又錯了……比照國外正統的肥皂劇,皆是觀眾隨著編劇的濫情而濫情,這可是編劇工作最大的樂趣。但是氣就氣在——桑愉處在國內而不是國外……
國內的肥皂劇,是編劇隨著觀眾而濫情!
此時,桑偷正有無限怨言待發時,卻眼見公司就佇立於不遠處,桑偷馬上打斷思緒,像橫衝五幢的火車頭一般,匆忙煞車下來。
罵歸罵,飯還是要吃……這次丁製作十萬火急地召見她,不知發生什麼事……
丁製作雖不只是一次十萬火急地召見,但是這次,「人、地、時」看來都不適合,他應該知道這些日子,她正忙著為他的一出正上檔的連續劇,修改劇本。
大凡製作出狀況,例如主角詞念不順、情境不能配合,或場面設定太花錢時,第一個召見的是編劇,第一個要改的是劇本,編劇和劇本對一齣戲而言,乃最廉價不過的,所以桑愉不僅要為劇本,而肩負修劇本的工作才是最繁重。
由此可知,丁製作召見她,如果不是電視台倒閉,就是關於這件事了。
桑偷走入傳播公司,才推開丁製作辦公室大門,就聽到他那熟悉刺耳的咆哮獅吼。
「桑偷,馬上動手改劇本,女主角換人,把女配角升到主角。」
一個簡單的事件,幾個單音,卻將桑偷打人十八層地獄……
雖然在來的時候桑偷早有準備,但是桑偷還是忍不住尖叫起來,面前的丁製作,立刻用他那雙奇小無比的瞳孔瞪她。
她的尖叫不無道理,手上這出定為四十集的連續劇,她已經完成了三十本,剩下的十本,要視收視率和觀眾的喜樂而定奪。
一般連續劇,電視台絕不會讓編劇一口氣全寫完,通常寫到三分之二,就要暫緩腳步,等上演後,再以收視率裁定編劇飯碗的穩固與否。
如果收視率太低,編劇就得在三十一集結束:反之,如果觀眾反應甚佳,亦可延伸到讓觀眾忍無可忍為止,這是電視台的一貫作風,很少有例外。
而這齣戲才剛上檔,才播映第一集而已,丁製作就說要換角,這豈不是要她重寫以下二十九本……
這齣戲雖然排在午間休息的檔期,縱然這段檔期,通常只有瞎貓和死老鼠闔家觀賞,但是三十本劇本,共計五十一萬三千六百二十一個大字的劇本,耗掉桑偷將近半年的青春,怎麼能說改就改?
如此說來,桑愉應該即刻怒目咆哮丁製作,或是將他水淹火烤一番,再丟進炸油鍋內才是,但是桑偷又是靜如處子……
她此刻的沉默,自有她的道理。
已經完成約三十本劇本:她連一毛錢都還沒拿到!
如果她一時的衝動,說錯了話,別說她可能會失去重寫第二本的機會,連那半年的血汗錢就更不必提了。
沉默是金,是電視界的至理名言。
就算她活該倒楣,以沉默來挽留飯碗。不過,她要知道罪魁禍首是誰……
電視界的錯誤,只有人為的因素,不會有人怪罪於技術上的問題。
此乃桑偷踏入這行幾年來的另一項覺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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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倒是以成二五八萬去了。」丁製作口沫亂飛罵道。
他當然不會放過這種貶人的機會,尤其當這個人已無利用的價值時。
丁製作的一番話,令桑愉想起戲中的女主角……
以一般行情而言,對方的要求不算高,若以丁製作塞滿荷包的製作費,及盡可能偷工減料的成本盈餘來論,若要分一點材料費給大家,並不過分……
問題就出在面前——梳得油亮頭髮的這頭[豬]身上。
前不久他才換一部名牌跑車,要大家沾他這份油水,是絕對的不可能,看來他寧願將恩惠施予車而不是人。
同時,桑愉也想到那意外得到主角機會的女配角……
她是個新人,
她的樣子,桑偷倒是記不得,不過她有個特徵,令誰也忘不掉。桑愉記得她是個大胸脯的肉食動物。
就因為她有雙大胸脯,又是個肉食動物,所以她贏得這次的演出機會?錯了,以現在醫術而論,製造一雙大胸脯不是件難事。
「她是新人……以新人挑大樑非常冒險,尤其時段又排在午間,多半是中老年人收看,怕大家不認識她,而影響收視率……」她勇敢向丁製作提出質詢。
其實桑愉最想說的是——中老年的歐巴桑,不一定會留戀她的腰部以上、頸部以下的線條。
她又錯了,因為這齣戲,只要一個人愛看就行。
當她見到丁製作反彈似的張大嘴,一句「我認識就好」就要衝口而出時,又猛然改變嘴形的蠢樣,她就明白真相的始末。事實上,丁製作也不必再遮掩,已經有太多人層發現——他跑車內多了一雙超級巨蛋,但不會有人笨到懷疑他會下蛋。"你到底改不改?今天晚上先寫十本給我,以後如果趕不來,就到現場邊看邊寫吧!"
他張口對她叫囂,那滿口黑黑黃黃的齒垢,令她嗯心,她隱約還見到口內藏了兩顆金光閃閃的金牙,代替了原本的蛀牙……
他以為每個編劇都是超人,可以邊錄、邊看、邊寫下一本劇本?
桑偷屏住氣息,就像往昔無數次相同的情況,她第一步驟就是,設法忍住肚子裡那股快要衝腔而出的怒氣。
看著桑愉抬起高高下巴的樣子,令丁某忽生怨氣。對他而言,編劇是最低下階層的勞工,有無她的存在最無所謂,因為電視公司門口,也有太多和她一樣的傻瓜想擠進來。
十年前有個桑偷,十年間又不知激增丁多少的桑愉。
「你如果不改就算了,憑我丁某人在電稅台的地位,找一個像你這般窮酸樣的編劇還不容易?反正戲已經上檔了,找誰寫都一樣,如果真的找不到人,我自己來寫!」
面對張牙舞爪的魔鬼,桑愉應該已習以為常,多少次類似的經驗告訴她,此刻她只能們住心房,從一點念到十,然後再從他桌上,捧起她的三十本劇本。
因為三十本書冊很重,重得會讓她微微地彎下腰,那丁製作會以為她向他行禮致敬,然後一切問題終告結束。
只要她走出大門,等回家後再閉上眼,狠心撕掉她的骨血,最後她還是他的編如果每一次都是這樣的結果,那她就不是桑愉,或許早就「媳婦熬成婆」成為紅牌大編劇。
現在的桑愉,和她以往的舉動一樣。首先,輕輕走到丁製作的辦公桌面前,用一種令人猜測不到的目光,盯住始作俑者,然後她轉手捧起它的劇本……
緊接著,桑愉放鬆她的每一根手指頭……
她的動作是那樣輕、那樣柔、那樣令人想像不到的舉動,隨即就有一聲勇敢的碰撞聲響遍室內!
她看見丁製作駭然抬頭,她的眼光變得寒沁冷峻,這是她想要的快感!
「你寫吧!再用你那雙佈滿血腥的手,扼殺觀眾,再用你那顆污濁淫穢的心,教育下一代,你會名利雙收,如果這社會注定死亡,再多幾顆今人作嘔的頭顱也無所謂,祝你下地獄時,能碰到你的大胸脯肉食動物。」
這番話,桑偷說來一點也不激動,似乎在她腦中早已醞釀成形。
丁製作張成大小眼,他唯一的疑問是:什麼大胸脯肉食動物?
說完心中的肺肺之言,桑偷優雅地離開他的辦公室,也不理會他的面容變得多難看,以及下一個受害者是誰……
當她將甩開丁製作o噁心的臉之前,她習慣性地回頭提醒他。
「如果讓我在螢幕上,看到你用了我任何一句台詞或情節時,咱們就在法院上見!」
最後,她以有生以來最漂亮的手勢和最大的力氣,用力甩上他的大門,然後頭也不回地離去。
依稀間,她還聽到門把被震落的聲音。
一記漂亮的結束,讓桑愉回家後,笑得眼淚都掉下來……
她又失去一次編劇的機會。
若只是如此,該是她最好的結果了……
要想知道,一個剛出道的新編劇,或者始終成不了氣候的小編劇,想在電視界混,最重要的必備條件,不是編寫的技巧或才華,而是人、事、情、理的游刃通曉。
除了「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之外,還得懂得嫁禍於人、善用關係、排除異己、散播流言、製造編劇間的閒隙等等。可惜,桑愉一樣也不具備,但是她有一個額外的大條件。
大家望塵莫及的,也是桑偷之所以能生存下去的重要命脈。
桑偷有一座龐大無比的靠山。
當她的靠山,說來也很不幸。事情發生前,他無法讓她靠(因為桑偷獨立性太強,從不肯抬出他的字號。)等事情不堪收拾了,這座靠山就要發揮他最大的功用。
桑偷的靠山,正是赫赫有名的青年大導演:賀棋遠。
人家說,如果颱風天吹落一塊招牌,被招牌壓到的七個人中,就有五個是干導演的,說來導演一點也不稀奇。而賀棋遠卻不同凡響,居然在很短的五年內領先群眾,成為目前土產電影、電視導演一枝獨秀的局面,這異人的稟賦,除了他個人得天青睞之外,也要多虧他製片老爹的功勞。
總之,賀棋還會替桑愉頂下千災萬難,當然有原因。
他愛桑偷
?
好像有些不可思議,但是事實便是如此,況且演藝界談情說愛,最不需要原因和理由,講白了就是互相勾結、利用。
男的要美色,女的要財氣,要多了,是替自己找麻煩。
為什麼只說賀棋遠愛上顧桑愉,而不說他們相愛呢?他們認識好多年了,打從賀棋遠剛回國開始。
問題出在桑愉的態度。
桑偷對這位演藝界之賀公子、賀大導演、賀家大阿哥,總是若即若離,堅持他們只能當朋友的原則。
她的舉動,大大傷害賀棋遠在傳播界的威嚴,讓他嘗盡追求無門之苦。
像賀棋遠這般的才氣和財氣,桑偷居然能視若無睹?她有她的解釋。
從她開始全心奉獻給編寫創作時,她早就置才、名(柴米)於度外了。
同時,讓賀棋遠最傾心的,也是桑偷不把他當成一回事的孤傲態度。
現在桑愉有事了,賀棋遠當然要奮不顧身,出面收拾殘局。
首先他來到丁製作的製作公司,光是他那輛勞斯萊斯的大轎車停在門口,就引起整個公司同仁的圍觀,而丁製作新買的賓士,真知螞蟻見了蟑螂般,整個萎縮起來。
聽聞「颱風警報」拉起,丁製作立刻穿戴整齊匆匆忙忙奔出,臉上還有殘餘末刮去的肥皂泡沫,他牛遮臉地迎接這位貴客臨門。
將賀棋遠迎人他的辦公室,賀棋遠立刻以委婉的方式說明來意。
「桑偷,是我的朋友,據說你們處得並不愉快……」
丁製作猛擦一把流下的冷汗,據說這個可會害死人……
因為小編劇可以不當他一回事,但是大導演可得罪不來……
「沒這回事,我們相處融洽,她就像我的親生女兒一樣。」
賀棋遠眼光立刻變得銳利,丁製作神經一繃,隨即可以感覺椅子上多了一灘
「那你怎麼忍心讓自己的親生女兒流離顛沛、挨餓受凍?顧桑偷已經一年沒有上演的劇本可寫!」
賀棋遠所說的「無上演之劇本可寫」,是指桑偷已經一年毫無酬勞可領。
電視界還有個不成文的規定,編劇的酬勞,總要等到戲能夠真正上檔才論酬。
這是連勞工基本福利法都無法控制的惡劣現象……
要瞭解此現象之惡劣性,先得知道一齣戲的製作過程。
首先,目前因為電視公司極少有內制節目(內制,就是指電視公司出資,自製節目)以需要放給民營之製作公司製作。
而一般民營之傳播公司,要擠進電視台製作節目,先要具備充分的節目企劃。
當然,要說服電規台放包給此製作群,除了適度的紅包禮品外,不外乎就是正式的文字企劃報告。
只要一本企劃書寫得冠冕堂皇,內容又能極盡吹噓之能力,而製作群名聲顯赫,這齣戲,八成不會有問題。
所以,一家製作公司在戲末開鑼前,可以小得只有兩個人,一個製作人和打前鋒的企劃人。
如果再碰到不肯多花錢的製作人,那這位企劃者就倒大楣了。
他可能投寄了無數件企劃書給電視台,卻都石沉大海,而每一本企劃書,從節目企划動機、主旨、特色以至四十集大綱樣樣具備,寫完一本企劃書,等於完成一部經典之作。但是,如果電視台的企劃大爺,看都沒看就扔了,那他運紙張費都要倒貼。因為製作人有理由不出分文,只要編一個「能力不足」的理由就行了。
桑榆的狀況即是如此,從策劃、進行至企劃而編劇,一年的光陰如水流失,分文未得,只有等節目演完了,製作人才能大發慈悲分她一杯羹。
可惜這杯即將到手的羹湯,卻被她一腳踢翻了。
賀棋遠當然明白小編劇的可悲,但是他是大導演,不是慈善家。套一句電視人常用的話,「吃不了苦,就滾!」
丁製作心底已然明白賀祺遠這次到來的目的。不過他更明白,在這行裹弱肉強食的道理,桑榆和他比起來是弱肉,而他和賀祺遠比起來也是弱肉,但總不能因為強者貪食,弱肉就要死兩次,以滿足他的口欲吧?
「桑榆……她很難伺候,劇本一點伸縮性都沒有,要我們怎麼應付電視公司千奇百怪的狀況?如果每個編劇都和她一樣,那我如何管理在我之下、在她之上的萬人呢?」丁製作的聲音細如蟲蟻。
他的話不無道理,賀祺遠當然知道頭頭的上面還有頭頭。
電視公司內部確實有打點不完、發不完的各種刁難,加上演員和其他工作同仁的刁難,都不是一個丁某人或賀祺還可以預料的,看來看去,只有編劇一人可以呼來喚去……「編劇換了就算了,只希望您丁老,大人不計小人過,別因為她的牛脾氣,就截斷她的生路,如果有好的機會,別忘了再拉她一把。」賀祺遠沉住氣說。
「當然當然,憑賀大導一句話,保證桑榆明兒個一炮就紅。」丁製作諂媚地連北京腔都出口了。
等笑臉送出賀祺遠,丁製作除了趕緊叫下人沖洗他濕透了的椅子外,並馬上達撥數十個電話,給其他製作人。
他知道,只要他幫桑榆一個忙,等於是幫賀祺遠的忙,也等於為自己立下大功。
以後,丁製作可以對外直言,他和賀祺遠是哥兒們的好兄弟。
電視界只傳壞事不傳好事。經過數次的經驗,桑榆的才華沒有被傳出,倒是牛脾氣傳遍千里,要不是看在賀祺遠的面子上,誰要理會一個小小的臭編劇?
桑榆不是傻瓜,也知道賀祺遠在她背後撐腰:不過她最氣他的也是這一點。
「賀祺遠!我警告你,再干涉我的事,我就和你絕交!」桑榆跑到賀祺遠面前,破口大叫,也不管他正在錄製節目。
在眾目睽睽下,賀祺遠氣得牙根差點咬碎。
別人總將賀祺遠的面子捧成金,而桑榆從來不曾顧慮到他的面子問題,也不曾想過電粯界最容易造謠生非,他篤定明天必有許多人背地說他上輩子欠編劇費投給。
他氣極敗壞地將桑榆拉到一旁,而她小小的臉蛋也氣得通紅。
「你的脾氣不改,別想吃這行飯!」
「我從來也沒想過以這行吃飯,不然我會活到今天嗎?」她朝他怒吼。
「那你到底想做什麼?在此是非之地瞎混鬼混,能混出什麼名堂?」賀祺遠也忍不住,聲音隨即放大。
這一大聲,賀祺遠以為,可震服桑榆了吧!沒想到她更杏眼圓睜,掉頭就離去。
賀祺遠一驚之下,腳步也飛著跟上去……他開始相信是上一輩子欠她的編劇費投給。
「好了,我知道你有心事,我們找個地方談談。」情急之下,他抓住她的手,未料被她一手甩開。
堂堂青年大導演賀棋遠:賀大製片的獨生子,一隻手就懸在半空中,放也不是、留也不成……就在地那頭精緻的秀髮又要飛旋離去時,賀祺遠無法理會他那隻手處境甚憂,立刻又邁開步伐,飛踉上去。
這一下,他再有膽也不敢抓住她。
兩人大步跟小步走出攝影棚,又小步拖慢步,過了幾條街,直到桑榆走累了停下,賀祺遠差點一頭撞上。
「我想寫故事!」她回頭告訴他。
莫名其妙的一句話,今賀祺遠傻住,猛然才想起,桑榆接的話是前面未完成的問答。
「很多方式可以寫……不一定非得寫電視劇不可。」賀祺遠艱難地解釋,他真正的意思想告訴她她實在不適合這份工作。
桑榆幽怨地看他一眼,這份眼光,揉合了女人的愁和怨。賀祺遠一顆心繃得死緊,卻就是這種眼光,讓他無法自拔、緊緊跟隨。
她沒有回答他,或者不曾當他存在,自顧自往前走去。
賀祺遠一發愣後,又緊跟她的腳步。
在她的面前,賀祺遠永不談男性自尊這件事。
他們走進一處小公園,這回桑榆比較優待他,讓他與她並肩而行。
午後的陽光炎熱難當,每一道光線都像要燒融賀祺遠。
尤其賀祺遠那似運動家的高大體格,汗腺也比常人發達得很。不一會兒,他已滿身大汗,像浸在鹽水裹,身上那一整套純絲的襯衫老早濕透。
他偷瞄桑榆一眼,這小女人跟本沒有汗腺,只見她優雅閒適,好像那火熱的太陽只是幅圖畫。
是陽光照瞇了他的眼,他的眼睛一直滯留在她姣美清秀的臉上,他發現她的睫毛好長,長得蓋住了她那雙似水溫柔的眼眸,又發現她的眼睛好大,大得居然能忽視他的存在……就像此時,她心不在焉,似在想些什麼……他的熱汗直流,流進了他的眼、他的鼻、他的嘴唇,他全身難受得不得了,而她卻安靜得如一湖死水……現在的他,只想逃開可怕的烈陽,他寧願在他的冷氣健身房,做一百個伏地挺身,而她卻還是一語不發。
寧靜似死寂。該有個人打破這份可怕,讓他停止又汨汨流出的汗珠,然而現場只有兩個人,如果她不願說話,只有讓他自解將被汗水淹死的危機。
「嫁給我!」
他清清楚楚聽到自己的聲音,駭然變色。
大概他被熱昏了,所以把此地當成羅曼蒂克的法國餐廳太陽是他叩的燭火,汗水是他們的醇酒,而那一些風吹樹搖是他們的饗宴……他看見她回眸一笑,她確實也聽見他的聲音。
「不要!」
幸好不是「休想」,他安慰自己。
「為什麼?」
「婚姻需要愛情。」她告訴他。
「我愛你。」
「我不愛你。」
這種對白真會氣死人,一個是掏心男人的求婚,一個是冷面殺手的判決,同樣把他的心撕成兩半。
又一陣短暫的沉默,兩人似乎忘了之前的對白,就當成是演員對戲的台詞,反正這場戲在賀祺遠身上,不知重演了多少次,而他的面皮,也被她磨練得相當堅強。
忽然,桑榆深深歎了口氣,歎得賀棋遠的毛細孔硬是縮了起來。
「我只想寫故事。」
這句話她說過了。
而她再提起,表示這句話她的意義頗深,深得讓她歎氣,讓他心悸,賀祺還立刻豎耳凝聽。
「小時候,電視是我的唯一伴侶,我沒有兄弟姊妹,只有它能夠勾起我的喜憂。我真的很喜歡看故事,很多很多的人,不同的生活方式,雖然它傳述的不一定是正確,卻給我一份執著的愛……」
她停一下,才發現他滿頭大汗。
烈陽毫不容情,直射他們頭頂,賀祺遠一頭濃密的黑髮,頓時變成黑色的水柱,一滴滴順髮絲流下,桑榆輕笑一聲,他則已頭昏腦脹。
賀祺遠別無他求,只希望她說話的速度能快一點,而她卻慢條斯理繼續說下去。
「有一些人,他們很簡單,生活也很容易,他們不需要知道很深的哲學道理,不懂怪力亂神的現象,他們只求在他們小小的空間,營造一份美感,這樣就夠了賀祺遠幾乎跳起來,不是因為她話中的深奧意味,而是他熱得頭頂快冒煙、口
腔快爆裂,而她又停下來……她看他一眼,這一眼太美太柔,使他能再度忍受太陽的煎熬。
「你熱嗎?」她輕問。
賀祺遠噓了一口氣,她總算發現他很熱了。
「我很渴。」他粗啞地說。
她站了起來,在他面前轉了個圈,他頭昏地看她,陽光下的她,美得像詩、像畫、像一流碧綠清澈的溪水,就是不像她……她纖柔的臉龐,像加了柔光鏡頭……她嬌嫩紅粉的嘴唇,似塗上蜜汁……她小碎花的圓裙,在他面前飛舞……她,離他越來越遠……他猛然一驚,她走了。
這一嚇非同小可,他慌張站起,卻見她又回來了,手上還拿了兩灌飲料。
「喝吧!」她遞給他。
他心跳氣喘接過來,胡亂打開那冰涼透底的飲料,一口灌入喉嚨,頓時神清氣爽、精神百倍。
「你不看看喝的是什麼?」她笑著說。
難道她讓他喝的是致命的硫酸?即使拒絕他的求婚,也不必這麼狠吧!於是他懷疑地低頭看,還好是時下年輕人愛喝的紅茶飲料。
「紅茶,很便宜卻很實在。」她告訴他,他不明白。
「就像我一樣,不需要深奧的哲學理論,只求一份安靜自在的生活。」
「那你更不該走這行。」
她搖頭,眉際點上幾許哀愁。
「我太喜歡故事,我希望那些和我一樣,不求艱澀人情事理的人,能獨享自己天空的樂趣,但隨故事之喜而言、情境之憂而憂,如此簡單容易的過一生。」
她像在念詩,他也隨之蕩漾……「或者是我該離開的時候到了。」
這句話今他驚恐悸怖、膽戰魂飛,霎時全亂了陣腳……「你要去哪裹?」他失聲叫道。
她垂眉低首,他望不見它的表情。
「找一個安靜和自在的地方。」
忽然,他心疼得厲害,那垂在她肩際的髮絲,每一絲鄱在勾他的魂,每一波鄱在攝他的魄,直到他魂飛魄散為止……他只有一個念頭,留住她!直到她懂得他的心疼,直到她心疼他的魂魄為止。
冉不遲疑,他用力抓住她的手,她有些驚訝。
「嫁給我!」他的聲音如他的手勁,不再退讓。
她抬起頭,眼睫顫動,他肯定這次不會失敗……他還是錯了,錯在他大有自信。
他望見她眼底有笑,笑他的癡狂,勝過他的真心,她不留情地抽回她的手。
「不要!」她再說一次。
「為什麼?」他再問一坎,語調卻異常尖銳起來。
他要明白,她到底要傷他幾次?
「賀祺遠,你不是我要的男人!」
難不成你要的是女人,他幾乎要尖叫起來,若不是男人風度的矜持。
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他告訴自己,這種結果不只一次,他的忍耐心也能熱而生巧,雖然每一次都今他寒心卻又不能死心。
「你告訴我,你要的是什麼樣的男人?」
她一陣沉默,眼光飄得老遠,賀祺還沒有追問,因為這時,他需要訓練耐心,訓練到足以說服她為止。
好不容易她才開口。
「一個會讓我心疼的男人,給我一個踏實的家,讓我辛勤忙碌地照顧他,沒有空想其他。」
這就是她的擇偶條件?未免太過簡單……他氣極敗壞地想,這種條件只有三十餘歲、嫁不出去的老處女,才開得出來。
一個會議女人心疼的男人,豈不就是個膽小懦弱的男人!
一個踏實的家,是否意味她要一樓的房子?
桑褕不是那種愛慕虛榮的女人,她所謂想住的房子一定不是指城市的高樓住宅,而是想到鄉間找一個窮酸的男人,住一戶腳踏泥土的家!
關於讓她辛勤忙碌照顧他這一點,就更悲慘了,賀祺遠壞心地想那個男人若不是個瞎子,就是瘸子,因為只有身體殘疾的男人,才會讓他的女人,辛勤不休的照顧他,當然就沒有空想其他!
胡思至此,賀祺遠真想跳起來破口大罵,憑他賀祺遠這樣有財有才的大男人,會比不上一個瞎子或瘸子嗎?
當他發現桑榆目光閃爍、知足幸褔的光彩後,他再一次覺得擄獲不到她的一點心思,再一次頹廢在她堅強的石榴裙下。
「為什麼愛我?」忽然她問。
他嚇一跳,這個問題太突然,今他措手不及。
「愛……愛……愛就愛嘛!中國字你不懂嗎?」他生氣地叫。
她笑起來,笑裹有一些隱藏的淒涼。
他真恨自己,為什麼向她表達的機會來了,他卻愚蠢地想不出一個理由。
為什麼愛她?他開始頭痛。
他突然想起古代的婚姻……洞房花燭夜的那一晚,當男人掀起女人的紅巾,看到了這位將與他一生長相廝守的女人時,男人便暗自叫道:對了,就是她這個男人命定幸福一生。
如果他叫道:倒楣了同樣也命定他不幸的一生。
而當賀祺遠第一次見到桑榆時,他發誓聽到心底的呼喚:對了,就是她……那一次,不是風花雪月的夜晚,更不是鸞鳳合鳴的好天氣,而是賀祺遠塞了兩個鐘頭的車,又淋了一身雨的傍晚。那一天,他才剛從國外學成歸來,第一次走進攝影棚,便見到了桑榆……憑良心論,那天的桑榆,是他所見過的她,最最難看的一次。
她和他一樣淋了一身雨,原本一頭烏黑嬌柔的秀髮,變得污黑膠揉粘在頭皮上,當時她穿了男人的雨衣雨褲︵幸好沒戴雨帽、穿雨鞋,否則賀祺還要以為碰到外星人了︶,她正為遲到之事,和製作人吵得天翻地覆,一張小小的瓜子臉氣得通紅。
賀棋遠楞住,世界變得渺茫無邊,在天地萬籟俱寂之間,只有一個閃動的人影……他暗叫一聲:對了,就是她……至於什麼對了,當時賀祺遠全然不清楚。
眼前景物正吵得熱烈之際,忽然桑榆順手拉過他,要賀祺遠幫她評理,此舉惹起不少人的膽戰心驚,原來賀祺遠的回國,早已轟動電視傳播媒體,唯獨桑榆還不知道所拉的人是何方神聖。
兩手交握,兩心相碰,誰也沒想到,賀稘遠這一評理之下,竟將自己投入愛的漩渦中。
別人笑賀祺遠上輩子欠桑榆的編劇費未還,今世讓桑褕登門來討債。他也信了這一點,不然為什麼天下美女這麼多,唯獨桑榆讓他無法自拔……到底桑榆哪一點能吸引賀祺遠?對整日在美女堆裹混的賀祺遠而言,美色是最廉價的。
賀祺遠眼中的桑榆,只不過稍微秀麗了些,稍微纖細了些,稍微孤做了些,卻有嚴重的固執,這些就是吸引賀祺遠的原因。
或許這些「稍微」,也是沒有任何的女人可取代的。
她就是桑榆,他就是賀祺遠,賀祺遠決定非愛上桑榆不可。
若能兩廂情願還好,可是賀祺遠始終陷入苦戰,她總是對他保持不聞不問、不理不睬的態度。
他告訴她,他愛她,她笑一笑。
他告訴她,他要她,她笑一笑。
他告訴她,他每一個細胞都愛她、要她,她還是笑一笑。
這笑一笑之間,到底代表了什麼?
「賀祺遠,我真的不愛你!」
她冷酷的聲音,將他從夢境中拉回現實,他心如刀割、肝腸寸斯,這就是他最害怕的事。
「你離我太遠,我無法預測你的下一步動作,無法準備迎接你的喜或憂,無法知道你的心思、你的愁緒,這樣我如何在你的肩膀內,尋求我的一小片天空?你:太豐富了,不是我這樣的女人能夠承受的。」
他靜默無語,她說的沒錯,他們是兩個極端的人,他卻蠢得奢望將兩人拉成一直線。
「好了,倘若我們連朋友都當不成,就到此結束吧!我已經累得不需要朋友。」她站起身,拍拍裙擺。
「你要走了?」他悶悶地說。
她點頭,隨手將飲盡的空盒丟入垃圾桶內那是他的心,他的冰紅茶,居然被她狠心的丟棄。
「還寫嗎?」他忽然說。
她笑笑,像個謎,又不全是。
「當然,不過這次要改變風格。」
他眼中充滿疑惑……她甜美的笑容,今太陽都失了色,匆匆躲進雲層裹,天氣似乎涼爽了許多,少了夏日的捉弄。
「這次寫我的故事。」
他張大眼,卻見她如和風一般,,飄離了他的視線,她離開了他。
賀祺還不知又在公園裹生了多久,一直到日落黃昏,還意猶未盡。
腰際的大哥大不斷警告他有許多做不完的事待辦,他卻只有一個念頭……絕不放棄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