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坐在船艙裡的舞妍分不出心情是悲是喜抑或是兩者都有?不知名的淒楚籠罩她心頭,目光幽幽的轉蕩於艙房四壁。
依舊是同條河,依舊是同艘船、同一間船艙,卻留她獨自守著這艙,心中淒情何人能解?當日兩人相依相偎,她雖是為他傷重的身體憂心,心房卻是甜蜜的。如今他待在隔壁艙,她守著這艙,薄薄的艙牆像一道跨不過的鴻溝橫亙在兩人之間,豈是當時人相依、心相偎可比?
她越想越是傷心,甚至有些埋怨他明明無意,為何故作多情之舉惹她情牽?他若不來,她還能將這些日子來默默累積的情意,當成是一場自作多情,說不定過些時日就能淡然。但他來了,讓她成灰的心復燃了起來,將相遇後的點滴回憶烙印得更深,這不是要害她忘不了。
他究竟想怎麼樣?真打算將她親自送往京城,送到鄭文檉面前。
舞妍萬萬想不到當日還心悅於他許下毒傷一好、便送她到京城的諾言,如今卻為他的確守承諾傷透心。因為她的心不一樣了嗎?
那個心儀於鄭文檉風采的李舞妍到哪去了?那個一心想找到鄭文檉把話說清楚的洛陽女俠呢?她是那麼大膽直率的追求所愛,如今她所愛的竟不是自幼目光追隨的那個人。
是她太善變了?又是怎麼變。如何變的?
舞妍惶恐了起來,要是在兩個多月前,她絕料想不到自己會喜歡上別人;可她確實是了!她悲慘的覺悟到,自與趙珞相遇後,她想到鄭文檉的次數屈指可數,每次都不像在洛陽時一般情深意切,此刻在她心頭吹不散的影子是趙珞,不是曾呼喊無數遍的鄭三哥!
淚向心頭落,傷心的是,她的情深換來的是他的無心。以為他多少有點喜歡她;以為她可以不在意他是否喜歡她,只要她喜歡他即同;以為緣散了,她可以瀟灑的離去,將兩人有緣相聚的日子埋在心底,不會怨他。這些其實是自欺,她比誰都貪心。
她要他喜歡她,她要兩人間的緣分永聚不散,還要他能懂她的心。可這些他都做不到,做不到……淚水正自汪汪,忽聽見艙門上傳來輕敲,她嚇了一跳,壓抑住急促的心跳,將伴隨著持續響起的敲門的男性聲音給聽進耳裡。
「舞妍,你快出來。」
是趙珞!
她慌得不曉得該怎麼辦,急忙掏出手絹拭著臉上的淚痕,可不能讓他瞧見。「舞妍,你快開門。我有很要緊的事跟你說,開一下門好嗎?」這大概是他最接近低聲下氣的語調了,趙珞在心裡想,就不曉得是否能打動她。
之前雖在她的怒氣下不得已離開她住的廂房,當天下午他仍跟著舞妍上船,出發往北京。他知道她在生他的氣,他不曉得第一百零幾次想罵自己豬頭。明明一點都不想讓她去見鄭文檉,為什麼還故作瀟灑說得滿不在乎?話一出口他就後悔了,可舞妍根本不給他解釋的機會,氣得把他趕出房外。情況演變至此,他沒有別的選擇,只好跟著她上船,打算利用上京的這段路找機會說清楚,哪怕要他把心剖出來給她看,也要她明白他對她的情意。
舞妍卻在上船後閉門不出,膳食都是由船上的廚娘送進去。找不到理由闖進她的艙房,趙珞只能在房裡乾著急。熬過了昨日來到今天,眼見白晝又將過去,總算皇天不負苦心人,讓他福至心靈,喜上眉梢!交代負責此行的楚家管事之後,他移步往舞妍房門,輕敲著門。一下她不理,就給她敲兩下、三下……不信她不應聲!
果然,舞妍聽說他有要緊事要說,百般不情願的打開艙門。
這門一開,趙珞先是見到舞妍紅紅的眼眶,心裡有萬般的不捨,她卻一徑的低著頭,語調冷淡的問:「何事?」
他微一皺眉,但很快又舒開。以最燦爛的笑臉對著她,聲音輕快中有著溫柔。「記不記得上次經過洪澤湖時,你答應下次再經過這裡要陪我看夕陽,我可不准你食言。」說完,他不給她開口拒絕的機會,強拉著她的手走向甲板。
其實舞妍根本沒想到要拒絕,她的心思一下子回到當日情景,被回憶佔滿。那時趙珞忍著體內的寒毒侵擾,陪她一同在河風吹拂下,欣賞船隻離港的景況。她擔心他負荷不了寒意漸深的河風,以將來還有機會為由,婉拒了他打算陪她欣賞洪澤湖的夕陽景致的好意。
沒想到那句話他還記在心上,怎麼不叫她的心頭脹熱?
心念至此,發現自己正被他牽著快速的往甲板移動,一心想著他的手是這麼溫暖,跟那時候的冰冷全然不同,哪裡有準備迎接滾滾湧至眼前的浮光躍金!
上下天光,一碧萬頃的洪澤湖,此時被夕陽染滿綻紫、孔雀藍,深紅、橘與金黃的變化組合,將光輝絢麗、氣象萬千的一場視覺饗宴呈現她眼前,看得她目瞪口呆,不禁為之心曠神怡,先前困縈於心的兒女事全不知被拋到哪去,只顧著欣賞眼前的美景。
舞妍的目光追隨著在夕陽中飛舞的鷗鳥,看著河面上的錦鱗游泳,推向披著一層夕陽輝焰的遠山,然後回到近在眼前的一張溫柔俊雅的臉龐。
他眼裡也有夕陽,是兩潭印著霞光與落日紅艷的多情眼眸,它們牢牢的將她留住,讓她無法轉開眼。「不要不理我了……」低沉暗啞的聲音裡彷彿有無盡的沉痛,聽得她一顆心都要碎了。「我們和好吧,舞妍。不要再氣我了。」
她無法拒絕的順從他將她拉進懷裡的力量。靠在他躍躍跳動的心房,感覺著底下的心跳聲熱烈的低語,一顆心跟著變得熾熱凝重。
此刻什麼都不重要,除了他。地閉起眼瞼,貪婪的吸著他熟悉的氣味,只想靠著他,緊緊相依。·····································船停靠在洪澤湖畔的小鎮過夜。
吃過晚飯後,趙珞與舞妍沿著湖畔小徑散步,一彎剔透的月牙兒掛在孔雀藍般的天空,溫柔的清輝為兩人照路,氣氛顯得靜說溫馨。
突然,趙珞像是察覺到哪裡不對勁,以眼神向舞妍示意,兩人離開湖畔的小樹林,來到鎮上街道,腳步持續加快,躲進一條暗巷中。
沒多久,果然在一陣破風聲中看到一道身著黑衣的詭異人影。趙珞定睛一瞧,心頭火情不自禁的高燒起,若不是上回身受冰焰的餘悸猶存,早衝出去拚命了。
他目光轉動,發現與舞妍躲進的暗巷人家的屋子前,放了一缸不知是何用途的水,缸裡還有水瓢。他心意一轉,立即有了主意。
他手一伸,抓起舀滿水的水瓢,朝不遠處的人影潑去的同時,身如滿弓的箭射出。話說那道黑影在聽到一陣嘩的聲音後,身形迅速的想避開已來不及,仍被水潑中,濕冷的寒意自衣外滲進衣裡,正自一驚,緊接著而來的混合著拳、掌、指、腳招式的猛攻,使其根本無暇探究潑在身上的是水還是什麼?
趙珞打定主意不讓仇人有機會喘息。趁其招式出現破綻,以家傳的指法凌空一彈,點中對方的軟麻穴。悶哼聲中;黑影倒向地面,月光下,一張清瘦中亦見明麗的容顏分外清楚,正是趙珞這輩子最怨恨的人毒閻羅!他以布巾裹住右手,抓住對方的領子提起,充滿怨恨的目光直勾勾的射向那張錯愕中但見激動的臉龐。
「你還活著!」
毒閻羅不開口還好,一開口便激得趙珞胸口一陣氣血翻湧,新仇舊恨齊聚心頭!「我沒死。你很失望是不是?」
「我——」
「你給我閉嘴!」他氣呼呼的吼道,如果目光可以殺人的話,毒閻羅早給他砍成肉醬了。「不管你說什麼,我都不打算原諒你!你知道你把我整得多慘嗎?一下子冰凍,一下子火燒,還害我喝了好幾天的尿!你這傢伙太可惡了!」
「你身上的冰焰之毒……」
「拜你之賜,在受盡活罪之後,總算老天開眼,讓我熬過來了!」每個字都像是從他緊咬的齒縫間鑽出,每個字都充滿深惡痛絕,而趙珞的目光更凶狠得彷彿要將其撕成碎片。毒閻羅在他猙獰的表情下簌簌顫抖,胸房一陣淒傷。
「你知道我打算怎麼對付你嗎?」他呲牙咧嘴的宣告著,「如法炮製!對,就是這四個字!」他滿意的說,慶幸自己終能出了怨氣。「籍你冰焰一用,讓你也嘗嘗什麼叫冰凍火燒之苦,再灌你個五大缸尿,你就知道滋味了!」
「我的體質隸屬陰寒,冰焰在我體內可共生,不像在你身上一樣為禍之烈。」趙珞一怔,沒想到毒閻羅竟出言提醒他。
「好,」他一咬牙,「咱們就不用冰焰!我先以烈陽掌燒得你皮開肉綻,再把你關到冰窖裡一受何謂寒冰人骨的滋味。然後再灌你幾缸尿……」
「只要能消你心頭之恨,我願意受。」
「你——」趙珞雖是氣得頭昏腦脹,也覺得毒閻羅的態度不對勁。不會是為了要他放過他,做出的哀兵之態吧?
「別以為我會放過你,我這人是鐵石心腸。」
「我沒有想過。只要你無事,我於願足矣。」毒閻羅目光黯淡的道。
「我要是信你一個字,我就是笨蛋、傻蛋了!我說做就做,先給你一記烈陽掌嘗!」他氣怒的舉高手掌要往其胸口扣去。
「住手,趙珞!難道你沒看出來……」
「舞妍,我被他害得那麼慘,你還幫他講話?」他將手停在半空中,聲音充滿不悅。「趙珞,你瞎了嗎?她是女的呀!」舞妍翻了個白眼。
什麼?!有短暫的半晌他沒辦法接受這個訊息,直到他的目光從毒閻羅的臉……還是同一張,可怎麼頭髮……姑娘家的三丫髻?
他瞪大的眼眸繼續往下,發現自己揪住的胸口……凸起,凸起?!
迅速丟開燙手山芋,他蹬蹬蹬的連退三大步。
「你是女的?」
「我……」她垂下眼睫。
「天啊!」沒想到把他害得慘兮兮的毒閻羅竟是女流!驚愕過後,趙珞的目光轉冷,語氣裡有著濃烈的壞心。「別以為你是女人,就可以輕易得到原諒。人家說最毒婦人心指的就是你這種人!」這話像把無形的利刃插進她胸口,平常別人怎麼說她她都無所謂,獨獨趙珞簡單的一句話,足以教她致命。
「不管你相不相信,我其實無意置你於死地……」
「你現在說得再好聽,都休想要我信一個字!你先在邢山出手傷我,後又全力搜捕我,想置我於死地,以為我不知道……」
「我是傷了你,但我找你不是想置你於死地,而是想救你。」
「說得好聽!當初我要你交出解藥,你跑得跟飛似的!」
「當時我身受烈陽掌,擔心你猶有餘力反制住我,故而急覓安全之地療傷。等我傷好想要找你,找遍整座山就是找不著,還以為你有應救之道,下山回四川了。我一路追去,聽人說邢山的虎患被一名少年英雄除去,我猛然想到未進虎洞搜尋,雖然當時我亦有懷疑,但先入為主的認為不可能。等我回頭時,你已不知跑哪去了。我動用關係四處尋找,聽說你出現在少林,往江南而去,我急急追趕,但因接到組織的命令耽擱了時間,本來以為你……沒想到會在這裡看到你,一時忍不住追了過來。」說到這裡,毒閻羅的眸光顯得激動,一抹熱焰穿透她與趙珞之間的距離赤裸裸的表達出心底的情意。同是女人的舞妍一見便知毒閻羅喜歡上趙珞了,不禁柳眉微皺。怎麼他救的與害他的女人,全都對他情有所鍾?
「追上我幹嘛?見我沒死,想再害我一次嗎?」他沒好氣的問,像是根本沒感覺到人家的心意。「我沒有害你的意思,請相信我。我是……」她著急的解釋。
「不管你究竟對我存何心意,都請你以後不要再出現在我面前!」他惡狠狠的撂下警告。「看在你是女流的份上,我可以原諒你這一次,但別想我會再次手下留情!」
「可是我……」
「不管你怎樣,我都消受不起!」冰冷的言詞裡其實有著更深切的含意,趙珞深炯的黑眸裡,閃現的堅決,教毒閻羅熱烈的心情轉為冰冷。
他不是不懂她的用心,而是壓根不願接受。目光不自覺地移向他身邊的女子,是名容貌姣好的少女。不斷傳來的消息一直都有這個人的存在;一名美麗的妙齡少女伴著奄奄一息的青年從邢家村到少林到江南……
是她陪伴他熬過冰焰的毒傷!一股怨恨忽然升起,她知道自己沒資格怨,卻忍不住。該陪在他身邊的人是她呀!
「你要是敢碰舞妍一根寒毛,我會讓你後悔遇上我!」冰冷的警告無情的擲向她,毒閻羅忍住眼眶裡的酸熱,僵硬的點著頭。
「舞妍,我們走!」
「可是她……」
「她的穴道一刻鐘就解開,不須你操心。」話一落,趙珞提氣施展輕功,挽著舞妍一同消失在街道上,獨留一道孤寂的黑影沉默的對著月光,視線逐漸朦朧。
···································往京城的一路上,趙珞隱隱感覺舞妍心裡有事,向來明朗的眉目間被一股淡淡的愁霧所籠罩,使他窺不進她的心。他不禁猜疑了起來,是因為鄭文檉嗎?離那傢伙越近,他的心緒越發的不安。這一生從未如此沒有自信,儘管他可以感覺出舞妍對他並非無意,可在她心中,他與鄭文檉的份量孰輕軌重,他卻越來越沒有把握。
該死!想他趙珞從小到大,屁股後頭不曉得跟了多少愛慕他的姑娘,只要他一出現,熱情的姑娘總是圍著他,含蓄一點的也去偷偷瞧著他示愛,唯有舞妍似有情若無情。一顆心教他難以捉摸。偏偏她的芳心才是他最渴望得到的!
然而越渴望、越在意,也越不知道該拿她如何是好。大刺刺的衝到她面前質問她心裡有沒有他嗎?卻擔心她的回答是根本沒有。柔情萬縷的對她傾訴心意,把赤裸裸的一顆心捧到她面前求她眷顧,但萬一她不要又該如何自處?左想右想,還是捉摸不出個主意來。辰光就在這種情況下悄悄偷移,楚家的商船終於抵達京城。
趙珞在京城裡有不少故舊,拖著舞妍先到定遠公爵府將疏影托他帶給小姑楚青黛的一大車江南名產送去,忙不迭的又轉往武威親王府送交內容相似的一大車物事,這次是賀家要給女兒賀夢依的。兩人一到王府,就被總管往裡請,武威親王朱麒與王妃賀夢依老早在大廳候駕。前者一看到趙珞,僻哩啪啦的一大串話出口。
「你這小子太過分了!也不先來我這裡轉,倒先去了定遠公爵府,忙到現在才給我滾來!在你心裡,郭冀那傢伙有比我對你義氣嗎?」
哎哎哎,怎麼連這種小事都要跟他計較?趙珞未語先苦笑。
「郭公爵一見我去,防我像防賊似的,好像我是去搶他老婆。他這種妒夫的毛病大伙都知曉,是以我老早就決定最多在那裡吃頓午膳,早早開溜好到你這裡。沒想到這麼做了,還遭你誤會。」朱麒哦的一聲,一副原來如此狀,但倏的目光轉為狐疑。
「你這麼急著上我這裡來,不會是為了夢依吧?」
正接過僕人送來的茶要喝的趙珞,差一點被嗆到。才說郭冀有妒夫的毛病,怎麼朱麒也犯上了?「夢依姊,王爺是怎麼回事?你們都成親這麼久了,他還成天緊張來緊張去,連我都懷疑!早知道我寧可帶著舞妍去住客棧!」
見他一副氣呼呼的模樣,賀夢依立刻瞪了朱麒一眼,彷彿在責怪他未免太小人之心了。在後者心虛的垂下頭後,連忙陪笑道:「趙珞,你別怪他。這傢伙有時候就是這麼古怪,說風就是雨了。」說到這,她美眸一轉,盈滿笑意的看向舞妍。「這位標緻的姑娘倒面生得緊,你是打哪拐來的?」趙珞臉一紅,眼光卻是得意的。「這位是洛陽鏢局總鏢頭的千金李舞妍小姐。」朱麒直到現在方注意到他身邊的少女,發現她五官精緻,一雙眼眸靈光燦燦、英氣勃勃,兩頰明艷不可方物,身材則修長婀娜,哇,好個迷人的小姑娘!
「王爺!」隱含不悅的嬌軟腔調嚇得他趕緊收回目光,不敢亂看。開玩笑,老婆是有名的醋桶耶!「哈哈哈!趙珞,真有你的。為了替兩位接風,讓本王擺開酒宴,與你大醉三日……」「王爺。」嬌軟的聲音再度傳來,夢依眼中的警告讓他只得再度打哈哈。「喝酒傷身,你們一路勞頓,還是別喝酒比較好。讓本王以茶代酒招待,來人呀,擺宴!」王府裡的下人辦事效率極高,在客人略微梳洗過後,便擺好一桌筵席。朱麒得意洋洋的指著侍女送上的茶,道:「此乃江西有名的雙井茶,是皇帝賜的貢茶,你們品嚐看看。」果然,一陣茶香撲鼻而至,甘露沁腑般的美味從舌尖盤環而上,縈滿胸懷。舞妍對這茶並不陌生。「雙井名人天下耳,建溪春色無光輝。蓄聞雙併因茶美,不到洪都領絕佳。」她信口吟詠而出,朱麒等人的目光都訝異的注視向她。
也不能怪他們如此。實在是自與趙珞進人親王府後,除了禮貌的寒暄外,不曾聽她主動說過一個字。朱麒夫婦心裡還在想趙珞怎麼會喜歡上這麼悶的女孩子,沒想到她一出口就是宋朝詩人黃庭堅讚美雙井茶的這首詩,顯見其內涵不俗。
見眾人都把眼光看向她,舞妍羞覦的垂下降光。「對不起,我一時興起順口而出,擾了各位的雅興。」「舞妍,你別這麼說,我們是大……不,是有點驚訝。一般女子大都不會對與茶有關的詩句感興趣。沒想到你連這個都知道。」夢依微笑的解釋。
「我也瞭解不多。若不是常常聽人吟起,也不懂這個。」她謙遜的道。
「你是聽誰吟起?」朱麒好奇的問。
「是我家隔壁的鄭三哥。」她淡然的說,趙珞卻聽得心情直往下沉。「鄭家是洛陽有名的富豪,與我家有姻親關係。愛茶成癡的鄭老爺每次有新茶來,都不忘要家姊帶一些給家父品嚐。我更是常聽到鄭三哥在隔壁吟誦詩句,喝這茶時,他還最愛吟詠歐陽修的『白毛囊以紅碧紗,十斤茶養一兩芽。長安富貴王侯家,一啜尤須三日誇。』這是說雙井茶的名貴,要采十斤鮮葉,才能製成一兩雙井白芽,極言這種茶的細嫩。長安的王公貴族,飲一口便足以回味三日。」
「沒錯,沒錯!」朱麒忍不住拍腿附和。「說到洛陽的鄭家,京城倒來了位相當有名的鄭公子,也是洛陽人士,不曉得跟你說的人是不是同一個。」
「那人可是叫鄭文檉?」聽到故人的消息,舞妍心情激動,忍不住脫口問道。「沒錯,正是鄭文檉。」
「他住在哪裡,我……」
她急切詢問的聲音,有如一把利刃刺向趙珞。他臉色鐵青,瞪著她不斷張合的小嘴,心中氣苦。她究竟把他當成什麼?這樣當著他的面詢問另一男人的去處,是存心氣死他嗎?抑或者,他自嘲的勾起一抹苦澀的笑,她心裡壓根沒有他,是以不在意他會怎麼想?接下來的筵席對他而言好比一場苦刑,明明恨不得一氣走之,還得裝成沒事人聽朱麒與舞妍熱絡聊著有關鄭文檉的一切。說到鄭文檉是今年秋試最具狀元相的應試舉子時,舞妍眉開眼笑的彷彿是她自己中了狀元,令他胃痛腸痛到想吐,心情更加的抑鬱。
這副愁修兮兮的模樣,唯有心細的夢依看在眼裡,另外兩個正講得眉飛色舞,渾然忘了席間還有趙珞這個人。
····································儘管有滿心的不願意,趙珞還是陪舞妍去找鄭文檉。一路上他板著張臭臉,不介意讓她知道他正在生氣,但很無奈的,舞妍猶如睜眼瞎子,壓根不放在心上。
「那個鄭文檉有什麼好的?他之前就不當你是一回事!你現在去找他,人家還當你是……你是……」他翻來覆去就這麼幾句,說到後來老在「你是」兩字打轉,沒法子將「倒追男人的花癡」這類字眼說出口。舞妍不耐煩的怒視向他,兩人已經來到鄭家位於京城的大宅。
「我找鄭三哥只想跟他說三個字,你不辜胡思亂想好不好!」
「我胡思亂想?」趙珞指著自己的鼻子,臉色說有多難看就有多難看。「你為他離家出走,聽到他的消息就急著來找他,只為了要跟他說三個字?我可以知道是哪三個字嗎?」「你又不是鄭三哥,我幹嘛跟你講?」她白他一眼,彷彿他是個無理取鬧的孩子,舉步往前敲響大門上的銅環。
「你……」趙珞心中氣苦,卻礙於自尊忍著不發作。
不久之後,有人來應門,接過舞妍遞來的拜帖,請兩人在門廳稍微等待。約半刻鐘左右,門房領著另一人前來,那人見到舞妍時,表情充滿狐疑,直到她開口打招呼。「鄭平,你家少爺在嗎?可方便見我?」
聽到她清脆悅耳動嗓音,鄭平迅速回過神,眼中盈滿驚艷。
「李小姐真是你!咳咳……原諒小的一時沒認出來。」
「沒關係。那三哥可以見我嗎?」她不以為杵,反朝他嫣然一笑。
這笑過倒了鄭平,卻讓趙珞再次不是滋味。她好像從來沒對他這麼笑過,僅僅見到鄭文檉的下人她就顯得心花怒放,要是見到正主兒,還不笑得天翻地覆!
「少爺正候著小姐呢。」鄭平忙不迭地點頭,沒想到舞妍小姐不但外形改變了,個性也沒以前莽撞。要是換成以前,她大概連問都不問就闖過去了。
「兩位請。」他看了一眼趙珞,猜忖著他與舞妍的關係。在那張冷傲的俊臉上看不出端倪來,於是欠身在前頭領路。
兩人跟隨他穿過前廳,帶廊子院牆中間的一道垂花門敞開迎客,從外可窺見內院的佈置。院子中央以磚鋪路成十字形,其餘部分種植樹木花草。有常見的海棠、石榴。玉蘭、桃樹、刺梅等。三人並沒有分心欣賞院內的佈置,目光焦點不約而同的投向著月白長衫站在玉蘭樹下的男子。他的表情閒適,聽到鄭平在門外恭道的傳達客人到來的訊息,緩慢轉回身。
那是個儒雅俊秀的美男子,臉色稍嫌蒼白了些,一雙清秀的眼眸在與舞妍對上時,現出與鄭平相同的狐疑。
「鄭三哥!」舞妍毫不忸怩的跨進門裡,臉上有著與故人相逢的激動,看得趙珞爐怒交集。「舞妍!』那男子的表情有些無法置信,仍站在原處。
「鄭三哥……」
彷彿嫌他心火燒得不夠勝,舞妍甜蜜的呼喚再次響起,趙珞感到一陣天旋地轉,眼前籠罩一片黑暗,心中淒苦。她從來就沒這麼甜的叫他什麼哥的,更遑論笑容甜蜜、腳步輕快的走向他。若是到了這地步,他還不懂她的心意,他就是笨蛋、傻瓜了!原來自始至終佔據住她心的人一直是鄭文檉,她對他不過是基於俠義之心照顧的朋友,是他自作多情,自以為是,才讓自己陷到如此可笑復可悲的淒慘局面。
這番領悟使得他心頭一陣劇痛,舞妍走向鄭文檉的畫面宛如千萬枝箭射進他眼裡,趙珞痛得全身顫抖,無法忍受的轉身即走,快得像身後有千軍萬馬在追殺他。
舞妍並沒發現他走了,還以為他在門外等待,安心的朝鄭文檉一笑。
「舞妍,真的是你,太意外了。」鄭文檉仍為她的改變而悸動不已。
眼前的舞妍再也不是三個月前那個魯莽的胖妞。體態輕盈了不少,多餘的贅肉全都不見了,圓圓的臉兒在去了些肥肉後,拉長成優美的鵝蛋臉,精緻的五官更顯清麗。修長的頸項亭亭如荷莖,連接著秀美的嬌臉與一濃纖合度的玉軀,整個人猶如一朵嬌艷的牡丹,引人想靠近欣賞。「我沒打擾你吧?我說幾句話就走。」
「當然沒有,舞妍。我沒想到會在這裡看見你。你是……」他不禁期待她是專程來見他的。「我從武威親王那裡知道你的住處,所以趕來看你。鄭三哥,我想跟你說……」「你認識武威親王?」
「嗯。」她隨意回答,表清熱切而嚴肅。「鄭三哥,你聽我說,這件事很重要喔!」不會是……想到她的熱情表白,鄭文檉一顆心七上八下。他也很矛盾,有種喜歡但消受不起的感覺縈繞於胸懷。他其實不是討厭舞妍,而是招架不住她沒有一點女性矜待,一見面就對他熱情示愛的那種個性。雖然她變美了,眼中的光芒如太陽那麼明亮,那股令他喘不過氣來的熟悉壓迫感依然存在。「對不起。」
字正腔圓的三個字讓鄭文檉一時愕然,這不是他預期會聽到的,她說的真是那三個字嗎?「我一直想為那天打傷作朋友的事向你道歉,可是你氣得連見我都不願意。好在你終於肯見我,我也當著你的面說了。」把一直想做的事情做完之後,舞妍的心情變得格外輕鬆。「我說完了,不打擾鄭三哥,告辭。」
「等等。」鄭文檉在她要轉身離去時叫住她,表情古檉。「你來這裡,就是為了要跟我道歉?」「是呀」
「沒別的意思?」他不死心的再問。
「沒。」她慎重的確認,正待舉步。
「等等。」這下換成他一險熱切的想留住她。「能在他鄉遇故知是人生一大樂事。舞妍,你何不留下來與我一塊用餐?」
他期待她會迫不及待的接受他的邀請,豈料——「不行耶,我有朋友在等我。」
「朋友?」他警覺的問。
「嗯,就在門外。」舞妍旋身指向會花門外,然而,除了鄭平外,一個人影都沒有。」「咦?」
一股強烈的不安捉住她,她著急的走向鄭平。「與我一道來的公子呢?」「那位公子在你進門限公子說話沒多久,就一溜煙的跑不見了。」鄭平一點都沒誇張的道。那樣快速的身法用一溜煙來形容還真是傳神。
不見了?怎麼會不見?他不是那種一句話都不說就撇下她走的人呀!舞妍在心裡反覆的想,一顆心如墜入冰冷的谷底,盤踞於心的不安擴散開來。
「舞妍……」鄭文檉不知道發生什麼事,她臉上的失魂落魄令人心疼。
不行,她得去追他,問清楚他為何撇下她不理。以往他從未這麼做過,去哪裡總會跟她說一聲,不管如何生氣都不至於不理她呀!
「我得走了。」她胡亂的說一聲,心神早飄去追趙珞,只見她足尖一點,人已快速飄遠,鄭家主僕只能瞪著她的背影發呆。
舞妍一路狂飆,很快回到武威親王府。守在門外的侍衛認出她是王爺的客人並沒有阻攔。她進到內院,看到第一個人便問:「趙珞回來了嗎?他在哪裡?」
「趙公子去見王妃……」那人話還沒說完,舞妍早已走遠,急急的往裡尋找夢依。武威親王府極大,三轉兩轉便迷了路,幸好遇到服侍王妃的侍女,帶她來到三面臨水的水閣,然而夢依是見到了,趙珞卻不見蹤影。
「王妃,趙珞不是來見你嗎?」
「是呀。他忽然說他要走,我留也留不住,正煩惱著等一下王爺回來時,要怎麼跟他說呢。」聽到這裡,舞妍只覺得全身發寒,一顆心空空落落沒個著處。他走了,他走了……「他走得倉猝,神情委靡失意,你們是不是吵架了?」
吵架?舞妍一臉茫然,他們沒有吵架呀!難道是為了……她眼眶一紅。他果真在完成諾言之後,撒下她不管了!
「舞妍,你別哭呀,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發生了什麼事?她比誰都想弄清楚呀!一陣強烈的委屈從胸腹處直往上湧,她哇的一聲,哭倒在夢依懷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