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髮長及肩,劉海齊眉,裙長永遠在膝下,白上衣扎進裙裡,繫上規定的粗質腰帶,最後搭上單調的黑皮鞋。
今天,是大學聯考的日子。
傍晚五點半,她從考場回家,明明是穿便服的日子,她卻穿著一貫的制服,下了公車,腳步走得很慢,不想回家。
她考得很好。
可能,考太好了,所以她才這樣不安。
怕媽媽對她期待再繼續變高,怕妹妹因為她的成績有了壓力,更怕繼父那雙眼睛,對她一個勁兒的稱讚,反而讓她不知所措。
她繞到熟悉的公園,找了張長椅坐下。還沒到吃飯時間,她不想回去,那個家總讓她覺得格格不入,討厭那種故意很和樂的尷尬氣氛。
炎夏,蟬聲唧唧。
一隻黑色小狗懶洋洋曬著太陽,趴在不遠處草皮上,垂著的眼皮,好像往她這邊看了一眼,又好像沒有,夏茵盯著狗兒看,卻見小黑狗側過臉,一副懶得理她的樣子,趴在前腳上睡了。
忽然好想變成小狗,她突兀地想。
接著,她模仿起小黑狗的樣子,那樣側著臉趴著,雙臂因此懸空,好像也因為暖陽,變得像懶洋洋的狗,那模樣,自己也知道好笑,於是很快放下姿勢,慶幸好險沒有人看見……她自己偷笑,呆呆低頭看著自己的腳,很自得其樂。
這自得其樂的模樣,全落入一個男人眼裡。
他出聲喊:「喂——」
夏茵被突如其來的出聲給嚇著,她抬起臉,看見斜對面,有個男人站在樹下對她招手。
他穿一件純白色的短袖T恤,深藍色牛仔褲,淺藍色球鞋,整個人就像今日的藍天白雲,好似發著光。
她沒回話,只是怔怔看著他,見他跑了過來,他的面目變得清晰,眉目英挺,一雙眼睛炯炯有神,微亂的發讓他始終掛在臉上的笑容看來分外親切。
「別怕。」他在她面前站定,笑著。
夏茵眨眨眼,夕陽漸沒,快六點了,夏日的白天總是特別長,但是這種時間,或許她該快快回家,不該繼續在這只剩他們兩人的公園逗留。
正要走,卻聽見這男人突如其來說了——
「讓我照一張。」
照一張?她疑惑地望向他,眼神裡飽含猜測他是變態的情緒。
他揚高手中相機,夏茵這才看見他手中那台黑色復古相機,聽見他又說:「不行嗎?」
這顯然是個疑問句,夏茵總算有了回應,她搖搖頭。
「就知道不行。」他歎息,口氣充滿可惜。
風,徐徐吹來,夕陽餘暉,籠罩在他們身上。
他再度開口。「我就要離開台灣了,這樣也不行?」
這關她什麼事?她搖搖頭,卻始終沒有離開長椅。
早該走了,這陌生人找她攀談,她不該待在這兒,可是,怎麼回事?燦燦金色夕陽下,她看著眼前男人,他眼色如流光,竟讓她沒來由地想一直聽下去他將說的話。
他見她搖頭,啊了一聲,仰頭看了眼天空,重新看向她時,那雙眼眸帶著笑意。「那我告訴你一個秘密,當作交換,你讓我拍一張,一張就好。」
這回,她遲疑了。
夏茵很不妙地發現自己很想聽他的秘密,這個陌生人的秘密。
只不過遲疑這一秒,他就當她答應了,自顧自地開口。「我爸要我去美國念研究所,什麼企業經營系,可是喔,我自己偷偷報了攝影的研究所。」
他說「可是喔」這三個字的時候,口氣輕輕的,好像有人在偷聽似的,這讓夏茵忍不住微笑。
「為什麼?」她問。
他揚了揚眉毛,對她終於開口露出一絲訝異。「因為我喜歡攝影啊!」
她搖了搖頭,再問:「我是問你,為什麼不聽你爸的話?」她當然知道,會自己偷偷報攝影研究所就是因為自己有興趣,可是,為什麼呢?
為什麼他可以不聽父親的話?
為什麼……有這勇氣?
他聽了,瞇起眼,許久說不出話來,看著她的眼神,像看著怪異的人,面對這問題,他覺得荒謬。
良久,他回答:「因為這是我的人生,不是我爸的。」
這句話,在十八歲的夏茵心裡,投下震撼彈。
身邊不是沒有叛逆的同學,同儕間那些很囂張的叛逆,可能帶點老大心態或者故意為之的感覺,可是這一刻,這陌生人的經歷意外地這樣真實,她跟他非親非故,他沒必要在她面前故意囂張故意撒謊。
他是真的覺得——人生是自己的。
她遺憾地想著自己,這次填志願,媽媽要她填醫科,而今天考試的結果,讓她有信心填得上醫科,可是啊,這一刻忽然不想照媽媽安排的路走。
她的人生也想是自己的。
「讓我拍一張?」他又問。
「不要。」
「一張也不行?我都跟你說我的秘密了耶!」
她淺淺地笑了。「我沒有說要聽。」
他看著她的笑容,微微愣住,一會兒,他歎口氣,拿起相機朝著遠方,對準了鏡頭。
夏茵看著他的側臉,那專注模樣,吸引她的目光,她看著他修長的手指與有力的手腕,握住相機,他臉上的表情好滿足,彷彿握著一台相機,就擁有全世界。
她覺得心口微微熱著,心跳加快,有點緊張,剛剛還有辦法跟他一來一往地對話,但這一秒鐘,他在她眼裡鍍起光。夏茵掀唇,想說些什麼,想問他一些問題,想跟他多談一下,卻什麼也說不出口,有人偷偷拔去她的聲音,她覺得自己好像變呆了,移不開目光,這樣的失常……
這個陌生人——
她十八歲,第一次,嘗到恍恍惚惚的感覺,有點頭暈,臉好像熱熱地……這瞬間的相遇,改變了她的人生。
她一樣還是個好學生,只是這次,她偷偷地,沒在志願表上填上醫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