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宮裡,花白頭髮的丞相暴跳如雷。
軫雀低著頭坐在椅子上,雙手緊緊地交握著,一聲不吭。
內室的雕花大門從裡面被推開,宮廷醫生提著藥箱走出來。
她跳起來攔住了他,「怎麼樣了?為什麼花了這麼久時間?」
宮廷醫生搖搖頭,歎了口氣,「陛下他啊……」
心猛地一沉,聲音不知不覺帶了哽咽的腔調,「難道,他人已經……」
「他說他餓。」宮廷醫生歎著氣說。
「……你再說一遍?」
「我已經勸他要抓緊時間休息,保重身體,可是陛下他呢,就是不聽,嚷嚷著說想念軫雀大人的手藝,吃不到就不去睡覺。」
所有人呆滯了兩秒鐘,軫雀說:「我去熬粥。」
「我不要喝粥,」內室裡傳來陛下中氣不足的聲音,「我要吃芙蓉包子和玫瑰千層餅,還有最最美味的藍莓蛋糕。」
房間裡一陣沉默。
丞相捋著花白的鬍子,「聽起來還是滿有精神的嘛!看來祭典儀式可以不用延期了……」
政務大臣瞇起眼睛,「可能還來得及再上一次明山,把修行繼續做完……」
「你們虐待病人啊!」景風御在內室裡大叫。
軫雀站起身往外走。
丞相急忙叫住她,「你不會真的要去廚房做點心吧?」
她背對著所有人點點頭,「等我回來。」
不能在房間裡繼續待下去了。
她怕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隨時可能會當著所有人的面哭出來。
誰也不知道,從明山到王都那一天一夜的路程中,眼睜睜看著向來開朗狡點的男人昏昏沉沉地靠在她的身邊,那是一種怎樣的煎熬。
如果有機會再回到當天的情境,她寧願自己死,也不要再經歷一次這種滋味。
無論怎樣,總算沒事了。
她靠在迴廊轉彎的陰影處,深吸一口氣,走了出去。
「軫雀大人……」背後有聲音怯怯地叫住她。
應聲回頭,叫住她的是一名十七、八歲的明麗少女。
軫雀注視著她。這少女的面貌似曾相識,以前應該見過……
「你是?」
「我是南省總督的小女兒,瑤茵。聽說陛下在王都外遇到了敵人,下車受傷,不知道他現在……現在……」
少女的臉頰泛起淺淺的紼紅。
又是一個急於探望心上人的懷春少女。軫雀在心裡歎了口氣。
「他沒事了,正在內室休息,請沿著這條路筆直地往前走。」
瑤茵的臉上煥發出驚喜的光采,「太感謝您了,軫雀大人!」
匆忙行了一個禮,她提起裙子,一路小跑著往裡面去了。
軫雀搖了搖頭。雖然陛下受了傷,看來招蜂引蝶的本事卻絲毫不減,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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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近中午時候的廚房永遠那麼熱鬧。
「軫雀大人你又來啦?」大嗓門的廚娘熱情地招呼著,「這裡的東西隨便用,陛下今天想吃些什麼呀?」
「都是麻煩的東西……」
軫雀低聲抱怨著,洗淨了雙手,開始準備包子的餡料。
「那也難怪,陛下可是好久沒受傷了。」廚娘笑嘻嘻地打趣,「從小到大,只要陛下身上有點傷有點痛,不都是纏著大人做點心的嘛!」
「他自己不好過,就想辦法折騰我。」她咕噥著,「今天這幾道點心,沒有一個下午是做不好了。」
「一個下午?」廚娘咋舌,「大人,你的事情那麼多,我看就別把時間浪費在這上面啦,陛下說不定也是跟您鬧著玩的。再說,你看這裡這麼多的點心,都是做給陛下吃的,他一個人哪能吃得完嘛。」
軫雀愣了愣,這才注意到黑木几案上擺滿了各式甜點。
「這些是……」
一個衣著華麗的侍女這時從門外探進頭來,「廚娘,我們家小姐的蓮子羹和芙蓉包子加熱好了沒有?」
「已經好了喲。」
廚娘拎起一個精美的食盒,遞了出去。
走回桌案邊,見軫雀仍然愣在那裡,廚娘眨眨眼睛,湊在她耳邊小聲說:「剛剛那位是什麼總督家的侍女,她家小姐聽說陛下受傷了,一大清早就來廚房煮啊蒸的,忙了一個上午啦!」
旁邊正在燒水的一個女僕噗哧地笑了,「明明就是南省總督家嘛,廚娘總是記不住。」
廚娘拍拍腦門,「沒錯沒錯,看我這爛記性。」
女僕捂著嘴偷偷地笑,「也難怪廚娘記不得,最近宮裡來來往往的小姐們實在太多了。個個都打扮得花枝招展,對陛下誓在必得呢!」
「那頭色狼……」軫雀按住了隱隱作痛的額頭,「丞相大人難道就放任這些小姐們不顧名譽地和陛下幽會嗎?」
「怎麼會是幽會呢,」女僕不以為然地說:「陛下今年已經二十三歲了,早就該娶一位王后啦!前幾天丞相大人和內閣各位大人們還在商量著,要在王都的名門小姐裡面挑出合適的人選呢……
大人?軫雀大人?」
看到她臉上仍是發愣的表情,女僕不禁顯出迷惑的神色。
「咦,這麼重大的事情,大人您竟然不知道嗎?」
軫雀猛地回過神來,勉強笑著說:「怎麼會呢?我在想,無論哪位小姐做了王后,最好做個罩子把陛下關在裡面,否則一定擋不住他四處散發的雄性荷爾蒙。」
廚娘和女僕一起笑出聲來,「陛下好可憐啦。」
「對了,我有點事情要做,先出去了。」她丟下半成品的包子餡料,洗洗手便往外面走去。
廚娘吃驚地叫道:「那您準備做的點心……」
「不做了,把餡料收起來吧。」她笑了笑,拉開門走了出去。
出了後院,走過葡萄籐架的長廊,金色陽光從高大的樹木枝葉間隙灑落地面。
軫雀的腳步停在蓮花池的邊緣,低下頭,凝視池水中的倒影。
「咦,這麼重大的事情,大人您竟然不知道嗎?」
在熱鬧的廚房裡,女僕這樣疑惑地問著她。
而她……確實一點也不知道。
丞相大人趁著她陪同陛下去陽山修行的時期召開內閣會議,在她回來之後,也隻字不提。自始至終,丞相都在刻意隱瞞她這件事。
如果不是今天偶然聽到,只怕她到現在還被蒙在鼓裡。
這麼多年來,自己和陛下之間似有若無的曖昧牽引,即使能夠避開其他人的眼睛,也絕對逃不過丞相那雙世故銳利的眼。
池水中的修長倒影,輕輕碰觸了一下自己黑色的眼瞳。
即使親眼看著她長大,即使再信任她,在牽扯到王室婚姻血統的這種事上,丞相也絕不會允許任何錯誤發生。
畢竟,在這個世界上,知道她的秘密的,除了陛下以外,還有這位滄桑世故的老人……
「軫雀大人!軫雀大人!」僕人一路小跑著過來,「終於找著您了。陛下正催促著您過去呢!」
軫雀回過頭,「發生什麼事了?」
僕人小聲說:「陛下一直在抱怨,說您的芙蓉包子怎麼還沒蒸好?他快餓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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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嘶……好痛,你輕點……」
景風御病撅撅地躺在床上,全身從上到下裹滿了紗布,痛得他齜牙咧嘴。
「知道痛就乖乖躺著,不要亂動!」
軫雀沒好氣地在他的手臂上又裹了一圈繃帶。
「我看見你了,想對你招手嘛。誰知道傷口會裂開……」景風御慘兮兮地說。
受傷嚴重,失血過多,他現在的臉色蒼白,就連金髮也失去了往日的光澤,無精打采地垂落在枕頭上。
她心裡一酸,眼淚差點落下來。
景風御還在眼巴巴地望著她,「我的芙蓉包子呢?玫瑰餅呢?藍莓蛋糕呢?」
軫雀的聲音滯了一下,突然覺得自己罪大惡極,「我……還沒做……」
「我這裡有芙蓉包子,陛下。」角落處傳來細細的聲音。
那是南省總督的小女兒瑤茵,手中舉起精美的食盒。
半個小時前她進來探望病情,到現在還沒有走。
見床上的陛下望向自己,瑤茵低著頭,聲音更小了。「是我親手做的……」
景風御嘟囔著,「肯定沒有小烏鴉做的好吃。」
軫雀瞪了他一眼,「餓得快要死的人了,還囉嗦什麼。」
走過去,她從少女的手裡接過食盒。
「謝謝你,瑤茵小姐。」她感激地對她笑了笑,走回床邊,拿出了一個芙蓉包子,不由分說就塞進景風御的嘴裡。
「真是的,對別人那麼客氣,對我就這麼凶。」他苦著臉吞下去,舔舔嘴唇,臉色立刻由陰轉晴。「咦,味道不錯耶!」
瑤茵驚喜地抬起臉,「真的嗎?」
「真的真的。」景風御連聲說。
瑤茵的眼睛一下子放出光芒,正想說點什麼,卻看到陛下抬起能動彈的那隻手臂,從食盒裡拿起另一個包子,興高采烈地塞進軫雀的嘴裡。「你也嘗嘗。」
從頭到尾,根本就沒有注意到角落裡的她。
「嗚——」
她捂著臉哭著跑出房間,路上連著撞翻了兩把椅子。
景風御停下動作,微張著嘴,滿臉茫然表情,「我誇她的包子好吃,她為什麼要哭啊?」他迷惑地望望軫雀,「你知不知道?」
「……」她一臉受不了地回看他。
想了想,他又說:「小烏鴉,你去把瑤茵小姐追回來,我跟她說包子不好吃,也許她就不生氣了。」
她呻吟一聲,摀住了臉,「求求您饒了我吧……」
過了好久,房間裡沒了動靜。
軫雀疑惑地瞅了景風御一眼。他躺在床上,不知道為什麼,盯著她的臉看個不停?
她被盯得有點窘迫,「有什麼好看的?」
景風御笑了起來,「哦,剛才塞了個包子給你,我突然想到,好久沒有像這樣餵你吃東西了。」
軫雀的臉色有點發紅,「陛下,臣已經成年了。」
「那又怎麼樣?」他笑嘻嘻地比劃著,「我記得你剛來王宮的時候,才這麼點高,身子瘦得像竹竿,我餵你吃飯,才餵了兩口,你就一把搶走了飯碗,吃光了自己那碗以後,咂咂嘴,又撲過來把我的飯也搶去吃光了——」
軫雀腳下一個趑起,頭髮幾乎豎起來,「你……你居然還記得?」
「我當然記得。」景風御笑得開心極了,「又野又沒有禮貌的小丫頭,我可是第一次遇到,印象深刻啊!」
她忿忿地說:「那你又好到哪裡去?我第一次在王宮裡過生日,你說要送我一件獨特的禮物,我激動地打開盒子一看,是個馬蜂窩!我在王宮裡跑了三圈,最後跳進蓮花池裡,才甩掉那群該死的馬蜂。而你呢,捂著肚子笑得滿地打滾!」
噗哧一聲,景風御倒在床上大笑起來。
「因為你邊哭邊跑的樣子真的很可愛啊!嘶……好痛……」
他笑得太厲害,震動了前胸的傷口,又是一陣齜牙咧嘴。
幾個侍從慌忙過去查看,「陛下,傷口又流血了嗎?要不要傳喚宮廷醫生?」
那尊敬的稱謂傳進耳朵裡,軫雀心裡猛地震動了一下。
臉上的笑容消失了。
她站起身來,低下頭行禮——
「天色晚了。陛下,沒有其他事的話,臣告退。」
還沒有邁出步子,一隻手便拽住了她的袖口。
軫雀微微一掙,身後立刻傳來了倒抽冷氣的聲音。
她急忙回過頭去。天啦,他居然用那只受傷的手臂拉她,不知道是不是傷口再次破裂,痛得臉色都變了,煞白煞白的。
「你……」她簡直要瘋了。
那隻手固執地拉著她不放,她的身體僵直地站在原地,動也不敢動一下。
侍從們匆匆忙忙送上繃帶藥水,瓶瓶罐罐擺了一大堆。
景風御掃了他們一眼,「你們都出去。」然後對軫雀說:「你坐下。」
她恨恨地想。痛死你活該!卻不敢違拗,保持這個奇怪的姿勢不動,在床邊僵硬地坐下了。
「陛下有什麼吩咐?」
他盯著她低垂的臉,「陪我說說話。」
「臣一直在陪陛下說話,已經說了很久了。」
「那不一樣。只有剛剛很短的時間你才是在陪我說話,其他時間都是在陪你的陛下說話。」
軫雀呆了呆,「可是你……你就是陛下啊!」
景風御不滿地嘖了聲。
「不一樣。剛剛說你小時候又野又沒有禮貌,可是我啊,還是喜歡那個時候的你。高興了就抱著我笑,不高興了就哇啦哇啦地哭,不像現在,只會恭恭敬敬地對我說:「陛下,沒有其他事的話,臣告退。」」
他受傷的那隻手仍抓著軫雀不放,另一隻手捧起她的臉頰。
「我說小烏鴉,為什麼你變得跟我這麼客氣了?」
軫雀微微偏過頭去,「我沒有。」
「你明明有!」景風御抱怨道,兩隻手不自覺地開始比劃,「我們去胤國那一次——」
趁著拉住袖口的力量一鬆開,軫雀便猛然站起來,將臉朝向門口,「天晚了,臣告辭了。」不等回答,匆匆忙忙快步出了門。
「喂喂,我還沒說完呢!」景風御在後面大叫。
守在門外的侍從們急忙跑進去,「陛下,注意您的傷口!」
兩床被子蓋上來,堂堂景國陛下的身體被捂得嚴嚴實實,動彈不得。
景風御懊惱地裹在被子裡,在床上滾過來滾過去,「真是傷腦筋,又被她逃了……我準備的話還有好多沒來得及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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軫雀心慌意亂,一路跌跌撞撞地回到房間,撲倒在自己床上。
她快撐不下去了。
她是戰場上令敵人畏懼的將軍,不是見了男人就往上撲的懷春少女,那個人是她宣誓效忠的陛下,她一輩子用生命守護的對象。
早在幾年前,她就曾經對自己說過,他們之間,沒有任何可能。
更何況,他很快就會有他的王后了。
夏之日的祭典過後,王宮大臣們就會從王都的名門淑女中挑選出合適的對象。
而她,也將同樣效忠新的王后。
對於這些事實,他不可能不知道。
可是為什麼……為什麼他到現在,還是用那種眼神看她……
窗外的天色漸漸暗下去了,房間裡只剩下影影綽綽的輪廓。
無論是房間大小還是擺放的裝飾傢俱,這都是個絕對簡樸的房間。除了一枚耀眼的金色刀劍徽章之外,牆上沒有任何其他值錢的裝飾品。
軫雀抬起頭,久久地注視著那枚純金打造的徽章。
那是當年第一次奪得武術甄選大賽的冠軍時,先王親自賞賜的戰利品。
「軫雀啊,」先王曾經笑呵呵地問她,「你願意永遠效忠王室,遇到任何艱難險阻,也絕不猶豫,絕不逃避?」
當年的她站得筆直,堅定地說:「當然!」
說話永遠比做起來容易啊……
她歎了口氣,躺倒在柔軟的床上,煩惱得不停地揉著自己的臉頰,在床上翻來覆去。
漸漸的,睏倦的感覺席捲了身體,意識開始模糊了。
鐺——鐺——
午夜的鐘聲迴盪在王宮遼闊的土地上。一聲接著一聲,在空氣中轟鳴震動看。
軫雀陷在睡眠和清醒的邊緣,心臟急遽地跳動著,應和著鐘聲的節奏,某種奇特的韻律悄然出現,叫囂著,翻滾著,想要湧出身體。
那種感覺……
她猛地睜開眼。
是那種……那種強烈的悸動又來了!
屋子裡一聲悶響,好像有什麼東西被撞倒了。
「大人?」屋外的護衛抬高了嗓音,「您沒事吧?」
「沒事。」平穩的聲音從屋裡回答道。
軫雀的一隻手撐住地面,另一隻手扶起倒伏的書架,收拾亂七八糟的地面。
對面的穿衣鏡映出她模糊的臉。和白天相同的五官輪廓,只有那雙墨黑色的眼瞳邊緣,泛起妖異的血紅色。
「鎮定點,很快就會過去的。很快……」她喃喃地對自己說,「平靜下來,平靜下來——」
微弱的燭光照得房間一片昏黃。
軫雀坐在桌前,桌子上攤開著一本古老的豐皮書卷。
那是已經破舊不堪的書本,看起來有很久的歷史了。
古老的花式字體,在泛黃的書頁上整齊地列出幾排字跡——
人類與妖族的混血,外貌與常人無異,只有繼承自妖族祖先的異色眼睛是為最明顯的特徵。
力量強大的妖族與人類生下的混血後裔,將會繼承一部份的妖力。隨著年齡的增長,妖力逐步覺醒。
妖族的血無法與人類融合。無論經歷多少世代,妖族的特徵將永遠傳承下去……
纖長的手指按在古老的字體邊緣,久久不動。
啪的一聲,桌上的燭檯燈芯猛地爆開,幾滴蠟油滴落在豐皮書卷上。好像一道閃電,破除了定格的畫面。
砰的一聲,抽屜被粗暴地打開了。軫雀把那本書扔進去,隨即緊緊地鎖上。
她低低喘著氣,握住抽屜鎖匙的手指微微發著抖,指尖有如灼傷般的燙。
心臟不受控制地猛烈跳動,彷彿隨時要爆裂開一般。
自從幾天前和風之團的那場戰鬥中,她再次衝破了血之禁桎,這個身體的變化就好像加速了。
就跟書裡說得一樣,隨著年齡的增長,妖力逐步覺醒……
無法遏制。
夜深了,王宮裡一片寧靜。
軫雀抱著自己,倚坐在靠牆的地面上,愣愣地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耳邊似乎聽到ˍ些聲音,又似乎什麼也沒有聽到。也不知過了多久,她忽然回過神來,聽到有人在窗外說話。
「我說你啊,」那個聲音帶著笑,「半夜不睡覺,坐在這裡發什麼呆?」
她愣了愣,難以置信地抬眼,「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