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佔島為王,擁有部屬無數,儼然自成一小國家。島上居民大多是漢人,定居的番人僅有沙神父及一名旅行者。另外,有學堂、有農田、有商街、有造船廠,也有制兵器廠;這是一座自給自足的海島,海島以中線分隔,騎馬往南是屬島民的家園,而北方則是海上走私貿易的最佳交易之所。
如果說,在中國海賊中誰足堪為其代表的,那當然非狐狸島上的狐狸王莫屬。叫他狐狸,也非因他的個性狡猾多詐,而是他終年戴著一張狐狸面具,遮掩掉了他的半邊容貌。
傳說中的他,面具拿下後,有蘭陵王的俊美;相傳他年過半百,卻擁有年輕的身骨及容顏;相傳他雖無後宮,擁有的女人卻遍及中原,連皇帝也遜他三分……所有有關他的故事大多是他的風花雪月,卻從來沒有人敢謠傳他在海上的事跡。
因為他的事跡皆屬事實,而事實則成了一則則不可磨滅的傳奇。而傳奇如星星之火撩原,這廂有人起了個頭,那廂已傳到了大明朝之外的世界。
中國海賊之王啊,有多少人嫉妒得紅了眼。一個堅守海禁的國家,竟然也出了一個海賊之王,連雙嶼的葡萄牙海賊都追不上他竄紅的速度。
「我只能送你到這兒了,再多,只會累你。」小船上,戴著狐狸面具的男子抬了抬手,示意船夫將船停靠在岸。小船上有數人,個個是精瘦的漢子,一名與狐狸王同高的男子踏過跳板,走上岸。
岸上已有快馬一匹等著。男子回頭,微微皺了眉頭。
「這樣……可好?我向來不過問咱們兄弟間的事,你愛做什麼沒人會阻攔你,但若是危害了朝廷,我不會袖手不管。」他竄紅的速度太快,只會讓朝廷心生警惕,原以為他佔據狐狸島只為拯救海禁下犧牲的百姓,料不到他卻成了舉世皆知的走私海賊王。
「這是警告嗎?」狐狸王的唇畔在笑,笑得有幾分邪氣,讓正要跨馬而去的男子蹙深了劍眉。
「這是警告。」他加重語氣,意味深長的盯視狐狸王半晌。即使容貌被遮在面具之下,依然能感受到狐狸王渾身上下散發的邪氣,就算有一天他領著那群狐狸島的武人攻上皇城,他也不會驚訝。
「啊,為了那個昏庸的皇帝,你竟然警告我了。」狐狸王輕柔地說,唇畔的笑是那種會教人毛骨悚然的笑。「好,你這個警告姑且聽之,我不主動招惹朝廷,至少現在不會。」
「謝了。你快回去吧……用狐狸王的身份踏上大明國土,只會讓你遭災。」
狐狸王依舊在笑,黑眸稍稍暖和了點。
「我等隨玉。」
男人撫上懷裡的珍貴船圖,露出淡淡的歎息。「我原以為這回來能見到她,沒想到撿日不如撞日,竟錯過了。」
「你要的東西到手了,見她又有何用?」
「她是個難得的人才,我想會會她是人之常情。」
「你可以為那個昏庸皇帝攬盡天下人才,但不包括我狐狸島上的人。」狐狸王的異眼危險的瞇起。
男人深深注視他的眼,點點頭。「除非她自願,否則我絕不動她,多保重。」拉起纏繩而去。
「自願?等著吧。」狐狸王撇了撇嘴角,冷淡的輕哼了一聲。
「爺,先進船艙裡等,算算時辰,隨玉也快到了。」
「嗯。」
狐狸王走進船艙。小船之中並無任何武器火炮,幾名漢子站在船尾,船首則站了一名娃娃臉的男子,雙臂環胸的逡巡四周,偶爾回頭瞧進船艙,瞧見狐狸王正翻閱書冊。
未久,馬蹄聲起,混著雜沓的腳步聲,娃娃臉的男人才征了征,狐狸王便已神出鬼沒的站在他身邊,目凝前方。
「再武。」
長年累月的跟著狐狸王,還不瞭解他的意思嗎?娃娃臉的方再武一躍過跳板的同時,已瞧見樹林之中馬匹現形,馬匹之後是……忍者?他的眼睛一瞇,凶狠之情立現。
忍者的速度極快,方再武腳力也不弱,起步飛前的同時,手往腰間一抽,軟鞭揮向馬背上的隨玉。
「再武兄,接著!」樊隨玉旋身避開了軟鞭,將趴在馬後的人捲進鞭中。
方再武雖微感驚訝,仍是將鞭抽了回來,沒仔細瞧是捲著了誰,便直接將人拋在小船前,再迅速躍進打鬥之中。
忍者的黑衣上沾了血漬,是誰的?隨玉的?不,她的武功雖不長進,但對付幾名忍者尚綽綽有餘,那……就是別人的血了?是……東南一帶海村的百姓?方再武的娃娃臉充滿肅殺之氣,鞭極快揮出,形成束束銀光。
「出來,隨玉。」冷冷的話出自狐狸王的嘴裡。雖在打鬥之中,他的聲音仍清楚可辨。
樊隨玉點了點頭,提棍擋暗器,飛躍了幾步,又遲疑了下,回首。
銀鞭沾血飛舞,方再武又殺紅了眼。每每遇到矮寇,他就失了理智。不幫他,好嗎?
「我叫你過來,樊隨玉。或者,你是想違抗我。」
她縮了縮肩,不再猶豫,跳出圈外,跑向狐狸王。她顯得有些灰頭土臉的,狐狸王的黑眸冷淡的巡視她一身,才說道:
「你還記得我說過什麼。」
「五哥……他們騷擾海村,死了好幾個老百姓……」隨玉用力抹了抹臉上的血跡,痛恨的喘氣。
「我也說過,你可以動任何人,唯獨日本人不行。」他的語氣很輕,並不暴怒,但這通常表示他開始不悅了。
能惹他不悅的事非常少,幾乎不曾見過,但一旦見了,就表示將有人要倒大楣了。
「為什麼?你允許我殺任何人,卻不能殺掉任何一個倭寇?」她咬牙抗議。
「你問過很多回了,而可以確定的是你得不到任何答案。」狐狸王冷眼看著方再武猛攻不守的殺法,舉起手招來小船上的漢子,冷著音調說道:「過去解決,一個不留。把那個莽夫給我抓回來,傷了他也無妨。」
幾名漢子領首,身手矯捷的閃身過去,加入混戰之中。
「你不服?」面具下的黑眸連看也不看她。
「我……我……五哥的話,我不得不服。」她氣嘔,卻不敢反抗他。一輩子的恩人、一輩子的五哥,他的話就等於聖旨,要真反抗他,連她自己都無法原諒自己。
她瞇了眼,注視前方的一團混戰。這邊的兄弟們顯然佔了上風,再武卻居於劣勢。又是被家破人亡的情仇給蒙了眼嗎?
「如果有火槍,就不必動手動腳了。」她低語。
「他們如果有槍,現下死的就是你了。」他轉身走回船艙。「過來坐下。」
她不情願的跟著他坐下,目光不時轉向混戰之中。
「你上徽州查清楚了嗎?」他懶洋洋地問,隨意的拾起一本書冊翻閱。
「嗯……」勉強回過神,她認真答道:「多虧十哥幫忙調查,跟咱們接頭的張大郎將貨全交給了汪氏兄弟。」
「哦?」
「自從汪氏兄弟跟雙嶼合作以來,老搶咱們的行商,搶得令人不得不懷疑……啊!」她抓起棍棒跳了起來,因見一名黑衣忍者往小船奔來。
「坐下,這裡還輪不到你出頭。」他連眼皮都沒抬一下。
黑衣忍者被再武一鞭分屍,她撇過頭嚥了口口水,坐下。一輩子都學不來五哥的沉穩,也一輩子都看不慣再武兄凶殘的手段。
「他殺紅了眼,不是嗎?」他狀似隨意地說:「你也想跟他一樣?」
她動了動唇,惱道:「不,我學武只為保護五哥。」
他輕輕哼了聲。
「保護我?我的身邊淨養一些莽撞之輩,能活下命實在該謝天謝地。」他厭煩的合上書,閉目養神。
過了會兒,幾名漢子抓方再武上船。
「五爺……」方再武喘著氣,鞭收進腰間,狂亂的殺人氣息並未斂盡,但已開始有了不安。不用狐狸王說出口,他也知道回去狐狸島之後又得受罰了。
「開船。」狐狸王沒看他,冷淡說道。
「啊,等等!」她忽然跳起來,奔到船首及時抓起方才被丟到小船前的人。她回頭,叫道:
「五哥,咱們帶他回去吧,這佛朗機人是從雙嶼逃出來的,剛剛要不是他,我早不敵那些矮寇了呢。」
繡芙蓉2003年7月12日更新
狐狸島地牢。
「你不適合練武。」
方再武重重歎了口氣,回音空湯湯的響在冷冷清清的水牢裡。他的下半身浸在水裡,雙手被銬在牆上,順著牆的四周往上看,是一間間的地牢;樊隨玉就關在他對面上頭的地牢裡,沒有手銬腳鐐,躲在冰涼的地板上皺起一雙細眉。
「隨玉,我在跟你說話呢。」他放大了嗓子。他一向話多,無時無刻都在說話,若沒人跟他說話還不如死了算。
「我在思過。」
「思過?」他啐了聲,哈哈笑道:「你要真懂得思過,今兒個就不會被爺給關進地牢裡。」
隨玉扮了個鬼臉,翻身起來,隔著鐵柱往下望。
「再武兄,說人不如說己,知錯能改,善莫大焉,你才要懂得思過,才能讓五哥快快放出去,泡在水裡的滋味不好受。」
「我何過之有?倘若你的家人皆因倭寇而亡,你說,你會不會動手?」他痛怒道,一想起當年天外飛來的橫禍,眼中就充滿殺意。
也唯有此刻,原本隨和的娃娃臉會染上悍戾之氣。他的恨扭曲了他的心智,她不明白五哥為何從不開導他,從小跟再武兄一塊長大,知道他這輩子最心服的就是五哥;如果五哥肯說話,說不定他會放棄復仇,為何五哥從不阻止他的復仇之心?
「殺了那些倭寇,你心裡真會好過?」她輕聲問。
「是的。」他目光炯炯的對上她的。「我說過,你不適合練武,隨玉,因為你的心太軟。我練武除了保護五爺,餘下的只有一個目的——就是殺盡日本人。我見一個殺一個,直到我死。」他的眼睛是紅的,先前殺人的情緒尚殘留在血液中。
她瑟縮了下,轉過身,靠在鐵柱子上。「我可不願意再瞧著你了。」
「什麼?」方再武怔了怔。
「你的臉真醜,我認識的再武小哥,可不像你一樣的醜八怪。」
他醜八怪?方再武嗤了一聲。
「你當你是誰?啐,連廚房裡小春丫頭的姿色都勝你三分,你也有資格說我醜?我呸。」
她又扮了個鬼臉,唇畔露笑,看見地牢裡的大門忽然被輕輕推開來,走進來的是沙神父。
他朝她眨了眨眼睛。
地牢分二層;一層是現在關她的地方,另一層則是關再武的水牢,他看不見沙神父,除非沙神父主動走進其中一間牢房。
「不說話?那就算了。」
方再武哼了一聲。看樣子他起碼得關上好幾天,隨玉就比他幸運了。五爺雖然罰她的不聽話,但仍然手下留了情;她本就不適合習武,女人的心軟是其一,另方面是她的身子並不適合受太大的傷害。
從他被撿回來的時候,狐狸島上就已經有隨玉了。據說,她也是讓五爺給撿回去的,過程細節他並不清楚,只知道自己被撿回去時,她正在養病,瘦瘦小小、乾乾巴巴的,活像隨便附近一個村裡營養不良的小丫頭。而後,經五爺授權島上武師開始教他學武之後,她也出現了,被五爺伶來跟著練武強壯筋骨。
他學武,原先的目的是想報仇,後來卻成了五爺的死忠護衛。曾經,他被人背砍雙刃而拚死讓五爺全身而退,那時想都沒去想過這一生能不能報家破人亡之仇,只想保護五爺。而隨玉練武的目的呢?除了強壯筋骨外,五爺讓她練武是為了再造一個死忠的護衛嗎?
曾記得聽過五爺是來自南京城的聶姓人家,家中兄弟眾多,每個人身邊必定有一名死忠護衛,不能再多,因為該名護衛得守護主子到老到死,而五爺卻破格收了兩個。誰才是他一輩子的護衛?
他並無意搶狐狸王身邊護衛之名,但從小兩人對狐狸王的稱謂已表明了五爺看待他們的態度。但為何還要隨玉練武?她是真不適合啊,再練下去也未必能及得上他現在的功夫。
「再武兄。」
「怎麼?想說話了嗎?那也得看本大爺有沒有心情陪你。」
「我是想勸你思過。一進島,五哥就把我們丟進牢裡,要不思過,怕一輩子也別想走出去了。我在思過,我已經在思過了,下回絕對不莽撞行事,思過思過。」她雙手合十,隱住笑。
「啐,不知道你在說些什麼。」什麼時候開始她也變孬了?「我一輩子都不原諒那些倭人,我見一個殺一個,不會有任何一個倭人從我眼下逃過,我遲早殺他個片甲不留……咦?沙……沙神父。」他的眼晴瞪得大大的,幾乎跳出了眼眶,看著不知何時走進地牢的沙神父正站在隨玉身邊。
她笑咪咪的,因為她愛笑嘛。從他被撿回狐狸島後,就知道她愛笑了,可她笑得好賊,連眼睛都彎了起來。這種笑容多可怕,足夠讓他心跳一百、悔不當初了。
「沙神父……是五爺叫你來的。」他試探的詢問這個待在狐狸島多年的葡萄牙神父。
近三十歲的沙神父微笑點頭。
「狐狸王要我過來瞧瞧誰願意懺悔。」待在狐狸島多年的結果就是說得一口流利的漢語,幾乎蓋過了他原來的葡國腔調。
方再武凸起來的眼珠瞪著他好一會兒,才遲緩的移向隨玉。「你知道他來了?」他的牙縫開始緊密。
「我知道啊。」她露笑。「而且我思過了,沙神父要放我出牢了,再武兄,晚上我會帶牢飯來探你的。」
沙神父認真的蹙眉,但眼裡淨是笑意。
「隨玉姑娘,狐狸王的命令是關在水牢裡的一律不准進食。」
「喔,我忘了。」
「樊隨玉!」
擺明了就是放水!明知沙神父一進地牢,從隨玉那個角度定能瞧見他的,混帳!明知爺的心本就偏了,但——就是氣不過。
「隨玉,先去換下一身髒衣吧。這地牢的寒氣別吸太多,會傷了身子骨的。」沙神父關切地說。
「好。」她隨和的笑了笑,朝方再武擺了擺手。「再武兄,我先走了。思過思過啊,要思過才能脫離苦海。」
「樊隨玉……」混帳傢伙,只能眼睜睜看他們消失在他的視線之外。方纔若是給他一點提示,他也能脫離這冰冷的苦海啊,沒義氣!
他向前動了動,手銬腳鐐扯動了他的粗骨。該死!他的銅筋鐵骨是熬得過這牢裡的寒氣,也確實他該受罰。有多久沒有嘗到那股殺人如麻的感覺了?殺到忘了五爺,忘了家恨,只想要沾血,這就是五爺將他關在牢裡的原因?他咬牙,腰間的軟鞭被暫時沒收了去,上頭尚沾著血。沒了武器就像被剝掉一層皮似的,要他這樣一個人度過幾天,沒有任何人可以拌嘴,那肯定是一段非常難熬的日子。
「該死的樊隨玉。」他垂著頭,咬牙道。
任何人不得未經原作者同意將作品用於商業用途,否則後果自負。
男人推開「藏春」的門,輕微的吱呀聲顯然並末驚動屋內的任何人,他無聲無息的閒踱進來。
屋內的擺設相當簡單——一張床、一張圓桌、兩張梳背椅再加一個櫃子,就什麼也沒有了。床旁有個屏風,屏風上頭倒掛著男裝,斷續的潑水聲從屏風後頭傳出來;男人的嘴畔泛起詭異的笑,拿下狐狸面具,露出了邪氣陰柔的臉龐。
他的臉應是好看的——英鋌而俊秀,沒有斯文味,卻極具江南瀟灑男兒的特質,瞧過去的第一眼就是賞心悅目的;但當他的視線從圓桌上的紀錄冊抬起時,他善惡難辨的黑色眼眸改變了原本無害的臉龐。
他隨意翻了翻紀錄冊,紙張翻動的聲音好一會兒才驚動了屏風後的人。
「誰?」
男子冷冷哼了聲,隨意踢起了個椅子,往屏風打去。
「呀?!」稀嚦嘩啦的水聲濺起,鐵棍將屏風打回,順勢向他擊來。他的雙手斂後,側了側身,輕鬆閃過,棍隨他的身形轉移,勁風打在他的身側,他有些厭煩的抓住鐵棍一抽,同時,提步向前扶住重心不穩的持棍者,手順著她赤裸的腰間一滑,將她壓進澡盆之中。
「五哥!」她倒抽口氣,忙不迭的將雪白赤裸的身子滑進水裡。
「不是我,還會有誰?才一個半月不見,你倒忘了在島上誰有膽子敢未經通報進『藏春』?」
「是……是啊。」臉上火熱熱的。她怎會忘了五哥的老毛病呢?隨玉的眼瞪得圓圓的,目不轉睛地注視聶泱雍用腳拐起倒地的梳背椅,泰然自若的坐下:「五哥……你有事?」
屏風是倒了的,他沒避嫌的就坐在正前方的窗前,離澡盆僅幾步的距離……她的肩抽動了下。五哥不避嫌,但……但她避啊!混蛋……不不不,不能罵他,五哥是天地間她最尊敬的男子,怎能罵他?但,該死的,從她十三歲起,五哥就沒再犯過這種毛病了。
「怎麼?我在場,讓你尷尬起來了?」
廢話,男女有別啊。
「不……」她氣虛地答道,在他面前就是說不出否定的話來。
「那就好。」他的眼睛隨意地掃了她一圈。
「我……我以為五哥會待在房裡,等我過去。」她的身子再往清澄的水裡滑了滑,暴露在水面上的肌膚因他的視線而發麻。
「我是在等你,可沒想到等了大半天,你還慢吞吞的在洗澡。」
「我……我就要好了……」
「什麼時候開始,你說話也結結巴巴,話不成話了?」
「是……我改進……」不敢抬眼直視五哥炯炯的目光。真他媽的王八羔子……不,不該罵五哥啊,他生來就很隨性,幾乎是為所欲為的;在狐狸島上他是主子,在她心裡,他的地位尊貴如天皇老子,就算要她為五哥死,她也不會吭一聲……但,可不表示他可以老玩這種把戲啊。
從小就是這樣。從她的記憶之初,就已有了五哥的存在;他養她、教她、磨她,呃,也許還有一點點的疼她,讓她從一無所有到身懷多技之長。小時候的日子是苦的,全拜他之賜。當再武兄專精習武時,她得讀書識字,學繡花刺繡、學武與學棋琴書畫,學得幾乎比五哥還多了。是很累,但老實說,她是感謝他的,甚至跟再武兄一樣,對他死忠一輩子都心甘情願。可是……五哥就是這一點不好,也許是隨性之故,他對……男女之別並不是很計較,時常「玩」她——有時候半夜三更醒來,以為見鬼了,在朦朧月色之下,她瞧見五哥雙臂環胸地注視她。比較慘一點的,會在醒來之後發現自個兒不知什麼時候多了一個枕邊人。
男女授受不親的禁忌讓他給打破。雖然在她過十三之後,五哥便守起男女之防,但她也知道這一輩子是清白不再了。
「你的臉圓了點。」聶泱雍說道,飄飄然的端了茶過來,再坐下,像在自個兒的房裡。
「我……」單眼皮的細長黑眼眨了眨,有些欲哭無淚。「是啊,我胖了,是十哥照顧得好。」
他啜了口茶,對著茶皺起眉。
「這一個半月能把你養成這樣,十弟果然照料得好。倘若不是我懂你,我還真以為你上徽州只顧吃不做事。」
瞧五哥說的,好像她胖得有多離譜似的。她瞪著他,水有點冷了,想起身又不敢,五哥的樣子怕是要閒話家常了。過分!就知道她沒有這麼好運,放她出牢,只是要換個折磨方式。
「我在同你說話呢,怎麼?上徽州一趟,連話也不懂得說了嗎?」他又喝了一口茶,眉頭愈皺愈深。
「我……五哥要罵就來吧,隨玉在等著呢。」
「罵?」他揚眉,陰邪的黑眸注視她。「我要罵誰?罵你嗎?要罵什麼?你上徽州辦事,原以為跟在十弟身邊多學著點人情世故,瞧你學了什麼?又帶了什麼回來?佛郎機人呢,你當狐狸島是什麼?是開慈善堂的?還是胡同裡的大雜院,淨收一些無用之人?我怎會罵你呢?從小到大,你可曾聽過我罵你一句?」
原來是為那個紅髮的佛郎機人。
「他……他救了我。五哥,若不是他瞧不過,從那群倭寇手中救下我,我怕再也不能回到五哥身邊了。」
「哦?那就是你學藝不精了?」他的眼瞇了起來。「學藝不精也敢去打倭寇?你是要救人還是要順便賠上一條人命?」
「五哥,他們殺人哪!」她動了動,激動的想起身,濺了水,瞧見他的目光往下移,才又慌張的縮了回去。「五哥,他們又騷擾沿海漁村,只要是漢人,都會拔刀相助的。」
「又是漢人情結嗎?」他的表情是冷淡的,黑眸雖增添了幾抹邪味,但透露出來的也是冷淡。
「我……我不知道這是不是漢人情結,但倭寇侵佔騷擾無辜百姓,就是不對。」即使跟在他身邊十年,也永遠學不來他冷淡的性子跟對「人」的見解。
「喔,你會說大道理了,連我的話也忘了,所以你動手了,還帶了個人回來,你打算怎麼處理他?」
「我……他回不去雙嶼了,也許……他可以留在狐狸島?」她期盼的看著他。
他的眉拱起,注視她半晌。
「五……五哥?」
「你要他留下?」他的語氣意味深長。
「我……他出了狐狸島,必定會遭雙嶼的人追殺,他是我的救命恩人,我當然希望他留下。」
「好,這是你說的。」他承諾。「你要他留,就讓他做你的跟班,現在他是你的人了,不管發生什麼事,你都必須自個兒負責。」
這種語氣似曾相識,就如同過往她提出了什麼,五哥都會同意,前提是她必須承擔後果,這就是他對她的教育方式。她想做什麼,都可以去做,但下場自理,而他確實也不曾出過什麼援手,即使她跌了大跤,即使她傷痕纍纍,他也只在旁冷冷的看著而已。
她遲疑了下。「謝謝五哥。」
「你即使學一輩子,怕也學不到我本性的十分之一。」他自言道。
「啊?」她的鼻頭癢癢的,掩嘴打了個小噴嚏。
他狀似驚訝的站起身。
「受了風寒嗎?我倒說你貪泡,當然水早涼了,要洗再去燒水,先起來吧。」
她的唇微啟,心跳漏了一拍,細長的眼瞪得圓圓地,瞪著他慢步走過來。
「五哥……」
「嗯?」他像在笑,笑得好邪好壞。
「我……我……我要更衣了。」更往下縮了,直到下巴抵在水面。她敬他、仰慕他,清白也毀在他手上了,但那可不表示真得讓他為所欲為了,可惡!
「我知道,快更衣吧,著涼就不好了。」他停下,就差一步,便可窺進盆中全貌。
「五哥。」她的臉皺起。五哥是存心跟她耗上了嗎?如果五哥是貓,那麼她就是只小老鼠,永遠逃不出五哥的手掌心。
「隨玉?」
她認了命,臉也脹紅了,刷的起身。她緊閉起眼,寧願不看五哥,至少他邪裡邪氣的眼在瞧著她時,她不要看著他。
「隨玉!你在裡頭嗎?爺沒待在他房裡——」方再武的人嗓門還沒響透「藏春」,門就被莽撞的推開了。
她嚇了跳,還沒來得及摸到衣服,就瞧見五哥一腳踢飛了她的鐵棍,棍尾打起屏風,屏風翻了個身,適時的立在她裸露的身子前,像從未被移開過似的。
她單眼皮細長的眼還是睜得圓圓的。五哥的功夫肯定高過再武兄,雖然鮮少兒他出手,但方纔五哥隨意的一腳,就已夠讓她驚歎不已了。
「誰准你未經通報就進來?」
「咦?爺。」方再武聽見聲音,就在屏風之後,想再踏前一窺究竟,聶泱雍閃身從屏風後頭閒踱出來。
「爺,原來你在這兒,我還當你上北邊去了呢。」
「你以為我放你出來,處罰就會結束?」他挑起了眉,從他臉上看不出喜怒哀樂。
方再武的笑容隱沒了。
「不,我沒這麼想。」他的臉開始發苦。方纔還真以為繼隨玉之後,好運也降臨到他身上呢。他有些奇怪地看著聶泱雍拾起地上的男裝往屏風後頭丟去,他怔了會,才訝道:
「隨玉在後頭?」舉步正要往前,忽聽一聲:
「這是女孩家的閨房,你想胡亂闖上哪兒?」
「咦?……爺,我跟隨玉就像是哥兒們,她的閨房我哪一塊地方沒踏過?」
「哦?」淡淡的一聲,聽似與平常一般,但總覺得心裡起了一陣哆嗦。
他說錯話了嗎?五爺的心思總是難捉摸,也根本追不上他思考的速度。
「爺……隨玉!」他眼一亮,瞧著隨玉的臉蛋從屏風後頭探了出來。她出現,他就心安了,起碼她是女人,是女人就是朵解語花,可以將五爺的話揣摩得一清二楚,就算不能,也會有個同伴一塊受難,真好。
「你……你在幹嘛啊?」他皺起濃眉。「頭髮還是濕的……」遲了半怕才驚覺剛剛她是在沐浴……他又呆了呆,目光轉向五爺。
五爺……方才不也在屏風後頭嗎?
他的人雖粗枝大葉,可也清楚若看見一個女人裸體的感覺是什麼……他嚥了口水,不知開口的第一句話是不是要替隨玉出頭。
「再武兄,我還以為你得再關上個三五天,方能重見天日呢。」隨玉笑道,端來梳背椅讓聶泱雍坐下,她濕漉漉的長髮遮了半邊容貌,雖然穿著男裝,但女兒之態畢露無疑。見他沒應聲,她抬臉笑道:
「再武兄?」
「啐……啐!誰說我還得關個三五天,你少咒我,別以為有爺給你撐著,你就什麼也不怕了。」方再武回過神來,對著她罵道。
她走至聶泱雍的身後,朝他扮了個鬼臉。
方再武凶狠地瞪著她。「真他媽的王八羔子,有種咱們出去打上一架,別躲在爺身後。」方才是眼花了吧?他還真以為這丫頭……有點女人味了。
「關了一天,你的莽撞倒還在。」聶泱雍眼眉一挑,黑瞳露出詭異的神采。「也該讓你去磨磨。你覺得換個方式如何?去接船好了。」
「接……接船?」這是處罰?
「五哥說的可是接每回聶家送書來的商船?」隨玉猜道。這對再武兄是輕輕鬆鬆的一趟任務,算不上處罰的。
「正是。」奇特的笑浮在他唇畔。「如何?換不換?若是不願,我讓你再關上個三天,你便可出來。」
「我……我當然選接船。」方再武雙拳合抱,忙喜道:「多謝爺的罰,奴才保證將書一本不漏的接回來。」
「五哥罰這麼輕,肯定有鬼。」隨玉低喃。
狐狸島暗礁多,不常進島的船通常會有引路船接回;而狐狸島什麼都有,就是無法自己生產書籍、紙張。據說五哥的兄弟中有人開書肆,每個月會將新出版的書送往狐狸島。送來之後,誰都可以看,誰也可以不看,唯獨她,五哥殘忍的要將她每一本都讀完。
「好,你自個兒允諾了,可別再教我失望。」聶泱雍別有深意的說完,將箭頭轉了向。「隨玉,你的徽州之行呢?」
「喔。」隨玉忙上前,怔了怔,圓桌上除了茶壺,便空無一物,她是放在哪兒了?是方才五哥踢倒屏風時也一塊弄翻了嗎?她彎身鑽進桌下。
「隨玉,你找什麼啊?」
「我……」
「找你的紀錄冊子?」聶泱雍狀似無意地問道。
隨玉聞言,「咚」的一聲頭撞上圓桌。她吃痛的抬起頭:「五哥……冊子在你哪兒?」
他笑了,笑得很邪氣,笑得讓人不相信他說的話。「你什麼時候交給我了?或者,你是指,我『拿』了你的東西?」
「但五哥知道我在找什麼啊。」他又想玩她了嗎?寧願跟再武兄一塊去接船,也不願老被他耍著玩。
「誰會不知道你在找什麼。」他瞇眼起身,顯然有些不悅。「你若用心記事,豈會用得到著以冊子記事?」
「我……」隨玉臉微微脹紅。
他隨意擺了擺手。
「不必再說。不管多久,我要你把徽州之行口述出來,不准照冊子念。」
「五哥……」她眼睜睜的看著他走出去。
「對了,」他忽然回首,看著她滿臉的期待。「待會兒你親自去泡壺茶來,我還真喝不慣其他人泡的茶。」語畢,悠閒的離去。
「不用說,你的冊子是教五爺拿去啦。」就算莽夫如方再武,也知道是五爺摸了那把冊子。他搖搖頭,有些幸災樂禍的瞥了她一眼。「你好自為之吧,隨玉小妹,我只要接船即可,只要接船啊,哈哈哈哈。」
沒有了冊子,她的下場會很慘,比他還慘唷,活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