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可怡一直覺得,自己被分配到藏書樓做值掃是她的幸運。五歲時,她就讀遍家中最淺顯的《三字經》、《千家文》、《弟子規》,七歲時,已經可以熟背唐詩三百首。
但是父親卻認為女子無才便是德,書讀多了有害無益,所以在她十歲過後就不許她再碰家中的那些書。
每次看到年幼的弟弟可以搖頭晃腦地在她面前炫耀那些新學的詩文,她真是既是羨慕又是嫉妒。
入宮那天,內宮總管過來挑人,順口問道:「誰會寫字?」她便主動應聲,結果就被分到藏書樓。大部份女孩子是不喜歡這份工作的,雖然工作不累,卻一天到晚都被困守在這方圓不超過一百丈的小地方,連那御花園都很少能去到。先不要說看到那些珠翠環繞、花枝招展的美麗嬪妃,更不要妄想能和皇上有一場緣份邂逅,一步登天做了主子,就是最能打發時間的小道流言,也是很難飄到這裡來的。
但她不介意。她一到了藏書樓就如魚得水一般,負責帶她的老宮女對她很是和藹,只要求她每天打水掃地,把樓內樓外打掃乾淨即可。而她藉著打掃的工夫,悄悄地偷幾本書在懷中,到了晚上,點上燭台,就可以津津有味地讀上半個通宵。第二天,再換上幾本新的。
這樣不出四年,她便將藏書樓中的所有藏書都看過了。她知道宮女到了十八歲就可以出宮,所以她暗暗計算,再過兩年,等她把所有第一遍沒有看明白的書再看個明白之後,出宮的日子也就到了。
那時她還想,原來入宮也不像她原本以為的那麼糟糕嘛,父親之前的擔心只怕是多慮了。
與她的懶散清閒相比,和她一起入京的家鄉姊妹惠明萱則有很多煩惱。明萱一開始被分到皇后的飛鳳宮還非常地開心,但是過了一、兩年,一直都只是最低等的宮女,每天負責為宮裡燒熱水,打掃各殿塵埃,若是手腳慢些,還要遭到老宮女的責罵,甚至是責打。有時候明萱趁著夜深人靜之時,會悄悄溜到她這邊,抱著她哭上一會兒。
她則耐心勸解,讓明萱再忍一忍,忍過了十八歲就可以回家了。
但明萱卻不同意她這種得過且過的人生態度。
每次哭到最後,明萱把眼淚一擦,總會狠狠地說:「哼,妳等著吧,我早晚有一天要叫周圍那些瞧不起我的狗奴才們知道自己瞎了眼!若是皇上看上了我,封了我為妃,我一定把這些人都一一報復回去。」
她總是笑著安撫,「好,等妳做了妃,奴婢可不可以請娘娘高抬貴手,先將我放出宮去?」
明萱會破涕為笑地回復,「我才不要放妳走!到時候我把妳也引薦給皇上,咱們姊妹兩個人,就做那個什麼黃鶯,一起侍君。」
「娥皇女英。」她聽了不禁笑歎著搖頭,「我可不想做娘娘。再說,我也沒有妳這麼漂亮的臉蛋。」
這是實話。論姿色,明萱天生一副美人胚子,她一直認為明萱當初會被挑去皇后寢宮服侍,就是因為姿色出眾,但這幾年一直被打壓在熱水房出不了頭也恰恰是因為她美貌。皇后都三十多歲了,怎麼能允許比自己年輕貌美的女孩子成天圍繞在自己身邊,被皇上看到呢?
相比之下,她唐可怡的五官就只能算得上清秀而已,除了皮膚還算白皙、眼睛不算太小之外,她看不出自己容貌上還有什麼優點,因此她也更加不會妄想做宮內的人上人。
「說起來啊,這後宮真是爭鬥得厲害呢。」惠明萱不時會給她帶來些宮裡的八卦。「前些天,聽說德妃的兒子不幸染了天花死了,宮裡鬧得沸沸揚揚,說是皇后派人下手幹的。」
唐可怡好奇地問:「哦?真的會是皇后下的手嗎?」
「不知道啊,我雖然是皇后宮內的人,一天到晚也難見她一面。不過皇后平時看起來臉色陰陰冷冷的,的確不像是心地善良之人,若說是她派人暗中下手……」
惠明萱壓低聲音,「我還真的有幾分相信。」
「為什麼?」
「女人都希望自己是男人心中最看重的那一個嘛。」雖然只有十六歲,明萱說起男女之事時那份神神秘秘和得意揚揚,倒像是熟悉箇中滋味的老手了。雖然讀了不少書,但是書中講的多是道理,對於男女之事她很少涉獵。所以聽明萱說起這類話題時,她都覺得好奇、好笑,也不曾看重,更不曾放在心上。
在明萱口中,最羨慕的是前代的幾位皇后,據她說來,那幾位皇后登上後位的故事都如傳奇一般,尤其讓她艷羨的是先祖皇帝對皇后的專寵。
「知道嗎?咱們滿宮的梔子樹就是先祖為潘氏皇后專門種下的,一種就是上百年啊。」
聽了那些故事,她也不禁對那些紅顏產生興趣。到底是怎樣的情意,可以讓一國之君為一個女人做出如此感人之舉?一個女人又是怎樣征服男人如此多變的心?
總攬四海和擁有一個女人的心相比,對於男人是否同樣重要?
一天,唐可怡又照例打掃藏書樓。昨天她從這裡拿走的書是《皇后傳》,書中講的都是本朝歷代皇后的經歷,有的悲苦,有的纏綿,看得她嘖嘖戚歎,卻也有幾分疑惑,到底寫入書中的故事有多少是真的?那些驚心動魄、恩怨情仇,到底是史官演繹,還是真實存在過?書放回書架後,她先提了桶水,挨著樓階慢慢擦洗著。這個工作並不輕鬆,常常一忙就是大半天。不過她最喜歡在這個時候回憶前一天所讀的書內容,一邊幹活,一邊思考,也不覺得有多累,有時候自己還會情不自禁地扮演起書中人物,自言自語起來。
好在這工作都只有她一個人在做,就算自言自語、嘮嘮叨叨,也沒人會知道。
「是夜,帝問後:『卿何故不足心?』後應日:『臣妾意為人上人,女子亦可做男子臂膀,龍鳳亦可比翼齊飛。』帝驚問日:『何出謬論?』後答日:『肺腑之言。』」
這一段紀錄是前代顧皇后在未登後位前,和聖元皇帝的一段對話。昨天她讀到這裡的時候,很是驚異,一個女人,居然敢如此大膽地和丈夫說出自己心中所想所要,是誰賦予她這份勇敢?或者該說是狂妄?而這位皇帝,又如何能容忍得了她的狂妄和自信,甚至最後許以國母之位?
「肯定是史官胡寫的。」她背完這一段,自以為是地否定掉史中的言論。她不信一個女人得到的榮寵可以如此深厚,男人是不可能允許女人有機會爬到自己身邊的,更何況是龍鳳比翼?
將《皇后傳》默想了一遍後,她提著髒水下樓,豈料一不小心摔了個跟頭,水桶倒下的時候髒水也潑了出去。
她輕叫一聲,哀歎道:「哎呀,這下子樓板又要重擦了。」
顧不得自己膝蓋手肘都磕破,她急忙撿起水桶,趕緊收拾。忽然間,她覺得眼角處像有什麼光亮閃了一下似的,側目去看,不禁楞住!
在藏書樓的一側,有幾株梔子樹,其中一棵樹下卻躺著一個人,那人一身銀白色的衣服,一動不動,就像死了似的。
唐可怡丟下水桶,急忙跑了過去,礙於自己一身的髒污,也不敢去碰那人,只是「喂」地叫了聲,想把他叫醒。接著,她看到那人的臉時,又怔楞了。
從家鄉出來,一直到東都入宮,她未曾見過這樣俊秀的少年,看上去大約只有十七八歲的年紀,容貌清俊秀雅,長眉入鬢,連睫毛都長如羽翼般濃密,只是那張臉卻蒼白得沒有半點血色,呼吸也十分微弱。
「這位,這位……」她根本不知道對方來歷,是來宮內的王宮親貴嗎?看那服飾,不是侍衛,也不是太監。她入宮年頭雖久,見的人卻不多,也沒有人給她講解這方面的知識,不懂得從衣服上看人身份。叫了好幾聲之後,她才勉強找了個稱呼,「這位公子,您是不是病了?別躺在這裡了,會受涼的。」
好久,他動都沒有動一下,就在唐可怡想著是否該去找人幫忙的時候,只見那兩排羽睫抖動了一下,然後微涼的秋光從羽睫後隙出!
天,這是她這輩子見過最美的一雙眼睛,就那樣滿是水霧,迷迷濛濛地注視著她。
那一瞬間,她甚至想,若他是個女子,該是傾國傾城了,不知道他娘會不會是宮裡的哪位嬪妃?
「妳是誰?」淡淡的聲音還帶著幾分慵懶,只是太過微弱。
她急忙回答,「我是這裡的宮女。公子,您病了嗎?要不要我去找太醫?」
黑眸閃爍了幾下,接著他優美的唇形向下扯了扯,「唉,我又暈倒了嗎?這一次不知道暈了多久。」
「公子身體不好?」她本能地關心,實在不忍見這樣一個美少年被病痛折磨。
「只是頑疾,怕是不能根除了。姑娘可否扶我起來?」他客氣地問。
唐可怡尷尬地看著自己的雙手和衣服,「公子,我身上……有點髒,不敢玷污了您的衣服。」她雖然不知道他的身份來歷,卻也看得出那身華服必定價值不菲。
他聞言只是微微一笑,「無礙的。多謝妳喊醒我,否則我只怕要睡到明天早上了。」
他將一隻手遞給她,那手指修長白淨,也美得像畫一樣。
唐可怡這一生第一次知道什麼叫自慚形穢,她低著頭,雙手在衣服上擦了幾下之後,將自己的袖子挽起,這才輕輕地扶住他,用盡力氣將他扶了起來。
他站起來,身材比她略高一頭,因為清瘦,連身上的衣服都好像會讓他不勝負荷似的。
他輕輕呼了口氣,又將目光投向身邊的她,微笑問:「可否請問姑娘芳名?」
不知怎的,他只是這樣簡單的一句話,卻讓唐可怡的臉紅了,或許是因為自小到大都不曾和陌生男子這樣親近地說過話,她支吾了好一陣,才說:「我家中人都叫我小怡。」說完又覺得自己這話真是找打,人家問的必然是她的全名,她卻將小名先說了出來,好像和人家有多熟似的。
果然他眸如春水,笑吟吟地說:「小怡,妳名字聽來很可愛,只是好像要佔人的便宜。妳的全名是什麼?」
「唐……可怡。」她從不知和人說起自己的名字會讓自己如此緊張又心慌,好像生怕自己的名字會羞辱到對方似的。
他站在原地想了一會兒,念了一下她的名字,「唐可怡!嗯,這名字不錯。妳是哪年入的宮?」
「太長十三年入的宮。」
「今年十六歲了?」
「嗯。」
「一直在這裡嗎?」
「是的。」
「這裡豈不是很悶?」
「還好。」
他淡淡地問,她淡淡地答,不知不覺中,才發現自己已經和對方來到藏書樓樓下。
唐可怡一驚,趕緊阻斕,「公子是要上樓嗎?我剛才不小心灑了水,現在不能上,樓梯太滑。公子稍等一下。」她趕快去找了好大一塊布,鋪在樓梯上,用盡力氣去清理剛才弄髒的地方。他只是站在旁邊靜靜地看著,看她一臉從容寧靜地忙碌著,動作嫻熟有條理,沒用了多少工夫,就將樓梯上下擦乾淨了。
「一天到晚做這些事情很累吧?」他問道。
「不算很累,只要心中不想著累就好了。」她笑著說,還不忘安慰他,「公子的頑疾會不會有一部份是心疾?若公子心中不想,病情就會減輕一些。」
他挑起秀逸的眉,笑道:「有道理,以後我試試看。」
「試試看什麼?」她卻有點不解。
「試試看妳的話,若是我不想了,是不是就不會再暈倒。」
唐可怡不禁笑了出來,「這該怎樣試啊?你每試一次,其實心中就會想一次,本來是該忘記的事情,卻反而會記得更清楚。」
他只是笑笑,沒有再接話。
等她把樓梯全都清理完畢,這才側身說:「公子想找什麼書,現在就可以上樓去找了。或者我幫公子找來?」
「妳不問我是什麼人嗎?或者是否有旨意可以上樓看書?」他卻反過來問她。
這下倒把唐可怡問住了。說了半天的話,她還是不知道對方的身份,而看書需要聖旨許可的規矩,她並不清楚,只因為這藏書樓八百年不會有人來,頂多只是太監奉命取書,從沒有哪個主子親自來的。
見她楞神兒,他再笑道:「妳怎麼對宮中的人事好像全不知曉似的?這四年妳是怎麼過的?」
她尷尬地陪笑,「我日子總是過得渾渾噩噩,上次內宮總管張公公奉聖命來拿書,我還問人家是哪個宮的,讓張公公把我罵了一頓。」
他凝視著她,直到看得她的臉又紅了,才說道:「我不上樓了,妳幫我去找一本書吧,書名叫……《琴韻書》。」
「公子稍等。」她上了樓,記得那部書是一本琴譜,也曾看過,很快就將那本書找到,送了下來。「每次宮裡差人來要書,我都會記檔。公子要我把這本書記檔在哪裡?」她雖然和他相談甚歡,卻也沒忘該遵守的規矩。
他接過書,悠然一笑,「妳就寫……蘭陵宮差人來取即可。」
「蘭陵宮。」她趕快記在心裡。
記起蘭陵宮曾經是皇帝胞妹長樂公主的舊居,但是長樂公主已經嫁出宮了,現在那宮裡還有人住嗎?他握著書,走了幾步,又回頭問道:「妳天天都在這裡?」
「是。」
「那,改日我來找妳還書。」他對她展顏淺笑,空靈的背影就好像御風而行一般,看得人心都醉了。
那一夜,唐可怡的夢中都是那一道雪白的身影,和那雙幽邃美麗的黑眸。那慵懶的笑容、清瘦的身姿,有點像時常伏在藏書樓樓角的那只黑貓。據說那貓是皇后陛下的心愛寵物,所以連貓的氣質都變得驕矜。
不過這少年氣質清貴,顯得可親,並不以勢壓人。
他,到底是誰呢?
這幾天唐可怡一直希望惠明萱能來找她,想向她打聽那個少年到底是什麼人。
但大概是惠明萱這幾天過得還不錯,一直都沒有來煩擾她。
又過了幾日,負責管她的老宮女神神秘秘地問她,「小怡,那個經常來找妳的朋友,是叫惠明萱吧?」
唐可怡點點頭,心頭又是緊張又是不解地問:「怎麼?她出什麼事了嗎?」
老宮女笑了笑,「是出了點事,不過是好事。小怡啊,妳這個朋友還真的有些本事,陛下看上她了,聽說已經封了貴人。」
她一楞,只覺得是在夢裡,疑問道:「怎麼會?」明萱不是一直都是負責最低等的活兒嗎?怎麼會見到陛下?
「說來是那丫頭機緣造化。那天本是她在後院當差,陛下來皇后寢宮的時候,皇后在午睡,陛下隨意在院中逛的時候,覺得口渴,也沒有問人要茶,居然自己去了後院,就撞見她了。這丫頭有些姿色,還很有些口舌,一下子就入了聖心,三天後就封了貴人了。我以為她和妳的關係這麼好,肯定會第一個和妳報喜。」
「還沒有,那,真要恭喜她了。」她不知道該喜還是憂。
她沒想到這「如願得償」四個字真的會有事實印證,本該為朋友高興,但後宮之爭,自古有之,父親當初在她入宮前就諄諄教導,不是沒道理。做個寂寞宮女虛耗青春,可以相安無事,現在明萱捲入後宮爭鬥,能不能平安一生就不好說了。
不過最讓她傷心的是,自此身邊就少了她這個唯一能和她說知心話的朋友了。
又過了幾日,宮裡為一位老太妃準備壽誕宴席,許多宮女都被抽調過去幫忙,老宮女本想叫唐可怡也去的,但想了想,還是讓她留下。
「這邊總不好都沒留人,妳還是留守吧。」唐可怡也不失望,她本來也怕自己在藏書樓散漫慣了,到了那種大場面會有失儀的行為。
夜裡,站在藏書樓的最上層時,一邊是月華皎潔,遠處又是燈火輝煌、人聲隱約,她不禁暢想——現在的明萱在忙什麼呢?是不是也坐在主子們的席位上,和皇后嬪妃們閒聊家常?皇帝對她好不好?倘若皇帝一年到頭也沒想到去寵幸她一次,她也會快活地過下去嗎?
想到這裡,不禁惆悵地歎了口氣。寂靜的夜幕下,似乎天地之間只剩下她一個人。
呆呆地站了好一會兒,她好像忽然聽到樓梯的木板聲響。這個時候是不該有人來這裡的啊?她一下子緊張起來,樓上不僅沒有燭台,她隨身也沒有帶任何防身的東西。難道是賊?可是小賊怎麼敢入皇宮?又怎麼會到這裡偷書?
她心頭正千回百轉地胡思亂想,那人已經走了上來,站在樓梯口停住,遲疑地出聲問道——「小怡?妳在嗎?」
聽到那聲音,她驟然放鬆下來,連聲響應,「我在我在!」
那身影剛要往她這邊靠過來,她急忙喊了聲,「別亂動,那階梯有幾個板子鬆動了,容易絆住,你等一等,我扶你過來。」
唐可怡幾步走到對方面前,黑暗中看不清彼此的容貌,她只聞到一股淡淡的梔子花香,從他身上飄來。
像是非常熟稔似的,他抬起一隻手,讓她握住,而她小心翼翼地指點著他抬起腿,繞過那些蹺起的板子,將他領到窗戶邊。這窗子的高大,完全打開後,月華灑入時,倒比點上蠟燭還顯得明亮。
她悄悄地打量起身邊的他!至今仍不知道名姓的這位少年,今夜他換了一件衣服,月光之下,這衣服銀白如水,襯托得他白俊的面容更加清朗,那雙眸子也比星光還要幽亮。
「公子是來還書的?」她看到他手上握著那天借走的書。
他笑著將書給她,「是啊,怕再不歸還妳就要被責罵了。」
「沒事,平時也沒有人來查閱藏書的事情,每兩年,內務府才會會同蘭苑閣將書目清點整理一番,若有破損,就拿去修補或者重印。不過我看上一次他們清點時也不怎麼認真,只怕丟了幾本書都不知道。」
他側著頭聽她說話,與其說是在聽,倒不如說是在看她。
唐可怡說了好一陣,才意識到他的眼神一直在自己身上,不禁羞澀地低下頭,將那本書趕快插回到原來的書格中。
「這裡的書妳都很熟悉?」他看她在黑暗中都可以準確地摸到書籍原來擺放的位置。這裡藏書至少上萬冊,要毫不遲疑的找到原來擺放地點,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她遲疑了一下,問:「我若是說了實話,公子會不會告訴別人?」
「什麼話?」他饒有興味地追問,又給了保證,「我自然不會告訴別人。」
唐可怡一笑,悄聲道:「其實這裡的書我看過一遍了,所以閉著眼睛也記得它們擺在哪裡。」
「這麼多書妳都看過了?」少年露出訝異的表情,顯然不信。
「要不要我背書目給你聽?」這寂靜的夜色裡,也不知怎的,她的話比平時要多了些,自然而然地就將他當作朋友一般,全無戒備。
他撩開衣襬,席地而坐,好整以暇的看著她說:「妳背來聽聽。」
她也學著他的樣子坐下,清了清嗓子,開始背誦!
「《東嶽史記》、《先祖傳》、《列國圖海志》、《錦繡驗璣冊》、《春華秋實錄》、《瀾滄集》、《歸原策》、《上窮碧落傳》……」
她一口氣說了上百個書名,說得他起先的玩味表情漸漸變成了訝異,直到她背到了《資治通鑒》,他忽然打斷她,「東嶽的書讀完,連中原的書妳都讀過了?」
「中原的書內容更加博大精深,一部《莊子》我就看了一個月才看懂了一點皮毛。」她不禁感歎,「相比之下,我們東嶽只有區區幾百年的歷史,要學的還實在是太多了。」
少年幽幽地望著她那一臉的心馳神往——小小的臉頰上好像煥發著某種動人的神采,他不禁勾起唇角,微微一笑,「看了那麼多的奇人奇事,心中嚮往吧?」
心事被人看破,唐可怡不好意思地抿唇笑道:「是有些嚮往,不過個人有個人的命,心態平和一些就好了。」
他望著她,靜默片刻後又問:「小怡,妳天天在這裡掃地,不會寂寞嗎?告訴我,書中到底有什麼,能讓妳耐得住這裡的寂寞?」
她歪著頭想了一陣後才認真地說:「書中有做人的準則,有大千世界的精彩,有修身立命之道,甚至還有如何種花養草的方法。我每日看著這些書,就好像和老友見面,當然不會寂寞。」
他微笑的聽她講話。她說話的時候,臉上神采奕奕,天真清澈的眼波不停地閃爍著,似乎可以驅散這樓中的陰冷和黑暗。
他像是聽得入神,一隻手不知不覺地搭在她的膝頭上,等她發現的時候,他依然渾然不覺,全神貫注地在聽她說話。
她的心頭坪坪直跳,又不敢動一下,怕驚擾到他,只好硬著頭皮繼續說下去。
也不知道她說了多久,他終於將手收了回來,伸了個懶腰,說:「很晚了吧?妳也該睡了,宮裡的人可能要找我了。」
「哎呀,打擾公子休息了。」她忙著站起身來,儘管雙腿早已盤得酸麻,她還是先欠身起來扶他。他的腕骨很細,像是一捏就會折斷似的。她忍不住說道:「公子應該多吃點東西才好養壯一點。」
「我吃飯向來挑剔,進食也不太多。」他已經很習慣她和自己肌膚相觸,甚至將身子微微靠著她的肩頭。他身上不知道是熏了什麼香料,混著他的體息,讓她有點頭暈。
唐可怡輕手輕腳地將他攙下了樓後,他並未立刻離開。
站在院中,他回頭望她,若有所思地說:「今夜和妳聊得很開心,就是有些口渴了。改天我再來時,妳準備點茶水給我吧。」
「好。」她脫口應道,心中只是歡喜著他還會再來這件事,卻全然沒想到該問他何時備茶,該準備些什麼茶葉?他又怎麼會如此自如地出入這座皇宮?他到底是什麼身份?
他向四周瞭望,院內的那幾株梔子樹靜靜佇立,像暗夜仙子一般,身姿姑娜。他望著那些樹問她,「小怡,妳喜歡梔子樹嗎?」
她點點頭。
其實花花草草對於她來說,並沒有特殊的好惡,承認喜歡梔子樹並不是因為明萱曾和她說過的那些關於梔子樹與先祖帝后的愛情傳奇,就算現在這裡種的是別的樹,她也一樣喜歡。
但他卻繼續說了一句讓她今生都忘不了的話!「我很喜歡,而且……梔子花也很像妳。」就因為這一句話,那一夜她立在梔子樹下,幾乎一夜未眠。
她當然聽得出這是讚美,但是她不知道他為什麼會用這樣動人心魄的語句來讚美她,也不知道當他這樣說的時候,自己的心,為何好像醉了一般,甜蜜得不曾睡去,便已經有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