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可怡小心翼翼地低著頭,穿過了幾條街道,走到一座有著深紅色大門的宅院前。她遲疑了一下,然後悄悄靠過去。
門口的家丁不認得她,揮著雙手說:「走開、走開,別在門前逗留。」
「這位小哥,請問這裡是劉興劉御史大人的府上嗎?」她客氣地躬身。
「是又怎樣?」
「請問劉夫人是否在家?」
家丁打量了她一下,「妳要見我們夫人?」
她將一封信遞過去,還附了一枚銀戒指。「麻煩小哥將這封信轉給劉夫人。這戒指……是給小哥的一點意思。」
家丁立刻喜形於色,將戒指迅速收起來,說了句「等著」,拿著信進了大門。過了不過片刻,唐可怡的表姊就從裡面匆匆趕來,一看到她,臉色都變了,四處張望了下之後,連忙將她拉進大門,低聲問道:「娘娘,您怎麼出宮來了?」
「我不能在妳這裡多停留。妳放心,應該沒有人跟蹤我,但是日後只怕會有人來找妳問我的下落。」
唐可怡的謹慎小心讓劉夫人更加花容失色,「娘娘,您是逃出來的?」
「先不要說這個,妳能不能告訴我,如何找到我娘?」
她猶豫的道:「這個……我倒是得到了一點消息,說是前幾天您的母親到了宿縣,但是因為受不住旅途勞頓,就在那裡的一家客棧中先停下來了。您的弟弟,應該已經押解到京。」
唐可怡握緊拳頭,又問:「表姊夫那裡是否可以得到一些消息?關於我弟弟到底為何會惹上殺人官司?他真的會被問斬嗎?」
她為難地說:「我相公為人謹慎小心,怕惹上麻煩,我本想請他代為打聽,但他說我是婦道人家,少管這些事情。娘娘,我勸您還是趕快回宮去,家中的事情您是肯定幫不過來了,畢竟……您不是當今的寵妃啊。」
表姊的話很直白,也是肺腑之言,她心中明白也感激,但是骨肉之情又豈是這一句道理可以分割得開的?離開劉府門,唐可怡迅速作出一個決定!去宿縣,先找到娘要緊。
臥龍宮內,皇甫夕陰沉著臉,聽著關於唐可怡下落的回報。
她失蹤的事情起先是由張德海負責,但因她肯定是出了宮,所以他再下旨,將此事移交給負責東都安全的九城總督何飛虎。
「啟稟陛下,微臣已經查訪了城內怡妃可能會去的地方。她並非本地人,東都內認識的親朋只有劉興劉御史一家,但是平日甚少往來。近日劉夫人曾入宮見過怡妃,而微臣派人去查問的時候,劉府的家丁也承認,日前曾有一名年輕女子來找過劉夫人。聽其描述形貌,很像怡妃。只是劉夫人昨日出京回娘家省親,暫未能當面質詢。」
「回娘家省親?」皇甫夕冷笑一聲,「是去避禍吧?去找人問話,問不出來你就別再來找朕囉唆這些廢話!」
「是。」
「九城城門都沒有人看過她嗎?」
「城門每日進出之人極多,問過兵卒,都難有印象。我想,若是怡妃苦心喬裝打扮,是很難被人發現的。陛下是否可以請宮廷畫師,畫一幅怡妃的肖像,分發各城,便於查尋?」
皇甫夕沒有立刻回答,他沉默了良久,直到何飛虎不解地抬頭偷偷瞥向他時,他才重新開口——
「叫人備紙筆。」
這話是說給旁邊的執事太監聽的。
太監剛要走,皇甫夕又說了一句,「是畫紙,把畫案一併抬過來。」
何飛虎沒有想到,皇帝要親自畫這幅畫像。
當畫案畫紙、筆墨全都備齊之後,皇甫夕握著飽蘸墨色的毛筆,卻遲疑了。
他看了一眼身邊的太監,問道:「你見過怡妃嗎?」
「奴才見過。偶爾宮中設宴,怡妃會來,只是她每次都是坐在角落裡,看得也不是十分真切。」
皇甫夕清清淡淡地一笑,「她封了妃,還是這樣不張揚的性格嗎?」話音落下之時,筆鋒也已落下。碩大的宣紙上,一個嫵媚的清秀佳人隨著墨色的暈染逐漸呈現。
他一邊用墨色勾點著輪廓,一邊喃喃自語,「她該長高一點了吧?也許眉尾會再長一點,鼻骨卻是變不了了。這髮式,也該有所不同,只是不知道她現在是胖是瘦?這臉,該畫得再圓潤一點……」
太監看得訝異,忍不住出聲讚道:「陛下,這畫上的人和怡妃實在是像極了,連怡妃眼角的這顆小痣您都沒有點錯。」
「哦?是嗎?」皇甫夕淡淡地反問,「你看還有沒有不像的地方?」
太監又看了一陣,遲疑著說:「好像……怡妃本人比畫像要再瘦一點。」
「要瘦一點?」他一楞,「她原本就已經很瘦了,現在難道還要再瘦?」
聽上去好像皇帝和怡妃以前就已經認識?太監不敢多問,只是據實回答,「怡妃娘娘身形向來纖弱,宮內常說她一直不得先帝寵幸,只怕……就是因為太瘦的緣故。」
這太監一說完這話自己後悔了。怎麼能把先帝的後宮秘聞拿來跟新帝說?
皇甫夕卻聽得入神,良久後問道:「她一直不受寵嗎?」
「聽說……封號之後,先帝……一直未曾臨幸騎鶴殿。」
他瞳眸一閃,「為何?」
「奴才不知,所以宮中才有之前的傳聞。」
皇甫夕擱下筆,對何飛虎說:「你先退下吧,回頭朕叫宮廷裡的畫師給你謄畫幾張,拿去尋人。」
何飛虎退下後,他又問向那名太監,「怡妃是怎樣受封的,你知道嗎?」
「奴才知道。那年有國外使節來朝,先帝怕禮部的人不懂海外禮儀,就命人先學海外禮典。結果從藏書樓找來書後,發現最關鍵的幾頁竟然因為年久受潮,已經霉爛了。先帝震怒,下令要將負責看管藏書樓的幾名宮女一起處斬。
「怡妃那時候是藏書樓的一名宮女,結果她竟然挺身而出,說看過那本禮典,書上的內容可以背寫下來,希望將功贖罪。先帝不信,讓她當場默寫,結果居然真的默了下來,又找來禮部的人核實查證之後,確認她所默之文就是書中的原文。先帝龍顏大悅,說宮中有這等才女不該埋沒,當場封了妃號。」
皇甫夕的嘴角露出一絲笑容,像是能夠想像唐可怡在眾目睽睽、情勢緊急之下從容書寫的樣子,再問道:「先帝就一次都沒有寵幸過她?」
「那時正巧來訪的國外使節還送給先帝兩名美女,那一對美女長得天香國色,千嬌百媚,相比之下,恰妃就……」太監的話沒有說完,但意思已經很明顯了。和絕代佳麗相比,唐可怡實在沒有多少姿色可言。
「先帝寵幸那兩名美女長達一年,漸漸地也就把怡妃忘了。怡妃一直住在騎鶴殿,除了明妃偶爾去和她聊聊天之外,宮中也無人再記得她。」
小太監的平靜敘述聽在皇甫夕的心頭卻是又酸又疼。
酸,是為了她曾經身許皇兄的這個事實,即使沒有夫妻之實,但她確實是在這漫長的兩年中,在名義上屬於另一個男人。
疼,是為了她默然接受這孤獨冷落的事實時,所表現出的從容淡然。他自小在宮中長大,知道宮裡的女人最盼的是什麼,最怕的又是什麼。
不過,他心底其實最多的是狂喜,他慶幸皇兄未曾寵幸她,並不是因為他不能接受,而是因為有了皇兄的冷落,才有了讓她逃脫一起殉葬的結局,讓他和她,有活著再見一面的可能。
唐可怡變賣了自己從宮中帶出來的一點珠寶,湊出了路費。途中,恰巧遇到一對要返鄉探親的老夫婦,他們會途經宿縣,於是她主動要求和他們同路。老夫婦待人真誠,見她一介年輕單身女子,也沒有多心,就答應了下來。
一路上她沉默寡言謹慎本份,也主動幫兩位老人提拿東西,讓老人很是高興。
「唐姑娘啊,妳成親了沒有?」徐婆婆看著她,越看越是喜歡。「我娘家有個侄子,為人忠厚,挺不錯的。妳若是還沒有成親,我給妳撮合撮合如何?」
唐可怡報之以笑容,「婆婆,謝謝您了。我……我成過親了。」
「哦?是嗎?」徐婆婆很遺憾的樣子。「那妳家男人呢?怎麼沒有陪妳一起出門?」
「他……已經去世了。」她臉上微露尷尬,生怕老人家再問下去會問出什麼她不該說的東西。
「哦,那真是可惜。」徐婆婆看著她年輕的面容歎道:「這麼小的年紀就成了寡婦,日後一個人過日子,可真是為難妳了!」
一旁的徐老伯推著妻子說:「妳真是個瞎打聽,人家的事情問東問西,問個沒完,妳看她的臉都快被妳問紅了。對了,唐姑娘,妳說妳要去宿縣看妳娘,那妳娘是宿縣人?」
「不,我們是泉州人。我嫁到東都之後,已有好多年沒看到我娘了,這次她進京……來看我,結果在宿縣病了,所以我去找她。」
一番話聽得兩個老人頻頻點頭,徐婆婆感慨道:「好孝順的閨女,我那個兒子就沒有妳這麼懂事,娶了媳婦就忘了娘,天天和我吵。」
唐可怡一邊陪著笑聽老人家嘮叨,一邊悵然地想著,不知道娘現在病成什麼樣子了?算起來,她已經八年沒有見過娘,在家時,她雖然不像弟弟那樣被疼愛,但是娘對她也是很好的。這些年,每年她都會給家裡寄一封家書,雖然最終都沒有回信。
十八歲那年,因為受封而沒能出宮,她知道家人肯定接到了她獲封的消息。其實她希望家中可以來人看看她,但是等了兩年,還是杳無音信。
她的父親,如盤石一樣頑固又守舊,她不知道父親這樣放任她的一生,到底是因為怕她給家裡招災惹禍,還是僅僅因為她是一個女孩子?
民間俗語,嫁出去的女兒如潑出去的水,在父親口中,白居易《長恨歌》中那一句著名的「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不僅是一個時代的恥辱,也是男人的恥辱。紅顏禍水。這是父親對後宮干政的評語,而她……差點也成了禍水中的一滴。
不,其實她沒有任何資格做紅顏禍水。先帝封她為妃,只是一時喜悅之下的衝動賞賜,此後再沒有正眼看過她,就算她想做個傾國傾城的褒姒,先帝也絕不是周幽王。
她向來都只是後宮一株不引人注意的雜草,無論是藏書樓中默默值守打掃的宮女,還是騎鶴殿中無人問津的怡妃,她,未曾改變。
宿縣是東嶽中很小的一個縣城,全城的人才不過幾千人口。唐可怡要在這裡找到母親相較於在東都就容易許多,這裡的客棧總共就只有三間而已。她一來到此地,先陪著徐家老夫妻找了間小客棧住下,打聽了一圈,自己的母親不在這裡。於是她又急匆匆地趕到了第二間客棧,依然沒有母親的消息。
第三間客棧,是本地最大的一間,掌櫃的被這麼詢問,想了想後笑道:「是有一位老婦,說是要到東都尋親,病在這兒了。她就住在後院。」接著,他命一名夥計領著唐可怡來到後院,在角落一間小屋子門前停住。
「就是這兒了。」小二指了指那扇破門,「這老婦已經欠了幾天房錢了,若是妳親娘,回頭妳趕快把房錢結了吧。」
唐可怡的手指輕顫著推開門,門內黑暗潮濕,四周又髒又破的,她不禁一楞,顯然這間房原本並不是客房,只是臨時讓人住進來。
房內的床上,一個人躺在那裡,旁邊有個小姑娘正在伺候著。
當屋門打開,外面的陽光一下子照進屋內,那小姑娘搶先開口說:「店家,實在不好意思,這房錢我們一定會盡快結付的……」
唐可怡就站在那裡,一動不動,腳下如有千斤巨石一般。
小姑娘遲疑地停住話,打量著她,似乎也發現她不是店裡的人,好一陣,才又開口問:「這位……姑娘,您、您要找誰?」
「唐夫人……是住這裡嗎?」她渾身一直輕顫著,連帶的讓她幾乎變了音色。
「是……可是您……」小姑娘也楞住了。
就在這時,床上一直靜躺著的老婦忽然開口,顫巍巍地問:「是誰啊?我是在作夢嗎?怎麼聽起來像是我家小怡的聲音?」
唐可怡再也忍不住,她幾步奔到床頭,一把握住母親蒼老枯瘦的雙手,淚如雨下……
終於找到母親讓唐可怡暫時放下心,她趕快先替母親繳付拖欠的房錢,然後將母親搬到條件稍好一些的房間,但是這樣的安排卻不能讓母親放心和滿意。唐夫人雖然只有四十歲,但歷經這次兒子受難的事情之後,如今看上去像是老了十幾歲一樣,頭髮都白了一片。
在和女兒重逢之時大哭了一場,唐夫人最先想到的,就是把家中現在的情形告訴她。
「小怡,妳知道妳弟弟出事了吧?」
「表姊已經把父親的信帶給我了,但是可懷怎麼會惹上人命官司?」
「都是知府大人搞的鬼!」唐夫人捶著床沿說,「可懷年前喜歡上一位姑娘,結果那姑娘被知府的外甥看中了,先下了手將那姑娘擄走,還糟蹋了人家的清白。
「可懷一時氣不過,上門去理論時,和對方扭打在一起,那人自己失足跌落台階,結果妳說怎麼就那麼巧,頭正好磕在一塊石頭上,就這麼磕死了,可是可懷卻背上殺人的罪名,妳說可懷有多冤枉啊!」唐夫人一邊哭訴一邊痛罵道:「知府下令抓了可懷之後,根本不容人申辯,就往上報了個殺人罪,要將可懷問斬。妳爹和我這輩子就你們姊弟兩人,妳又多年不在身邊,我連個可以商量的人都沒有。我說給妳寫信,好歹妳在宮裡,也許能幫上忙,但是妳爹堅決不許我找妳。」
唐可怡聽明白了事情始末,意識到這件事的確和她想的一樣棘手。雖然說知府並不是多大的官,但是以她現在的地位,並沒有能力可以為弟弟說上話,遑論是將弟弟營救出來了。
但是顯然母親在她身上寄予厚望。
「小怡,妳怎樣想?妳能救可懷吧?」
母親連聲的追問讓唐可怡只能囁嚅地回答,「我會想辦法的,但是這件事……也急不得。」
「怎麼能不急?可懷現在應該已經在東都了,妳在京中有沒有認識什麼大官,可以在刑部說上話的?或者,只要比知府大的就行。對了,新帝是先帝的弟弟,妳認不認識他?直接去和陛下求情,陛下念在你們的關係上,應該會答應的吧?」
手腕被母親抓得生疼,但她忍住痛依然陪著笑,「娘,這件事我會想辦法的,您先把身體養好了,否則可懷平安出來,您還病著,要怎樣接他?」
唐夫人恍然大悟的連連點頭,「對、對,我要多吃藥,早點讓身體好起來。」
母親從家裡私自跑出來的時候,身邊只帶了一名丫鬟。雖然唐家不是大富大貴的人家,但是母親的衣食起居向來有專人照顧,如今出門在外,習慣都被打亂,吃不好、睡不著,才導致她病倒。
唐可怡這一來後,立刻接過許多丫鬟做不來的事情。母親這些日子以來因為生病,連衣服都久未換洗。她先從外面買了一身便宜的衣服給母親換上,然後和小二要了個木盆,想去洗髒衣。
由於店裡沒有水井可以洗衣服,小二指點她到店外的一條河邊去洗。
她抱著木盆走過店裡大堂,準備出門的時候,店外忽然亂糟糟的出現人馬喧鬧聲,緊接著有個壯漢大步走進來,大聲說道:「掌櫃的,我們主子要包了你的店,開個價吧!」
滿大堂的客人都嘩然起來,其中有打尖的食客,也有店內的住客,眾人都很不滿來人這副狂傲的口氣,但隨之從店外魚貫而入的一群人卻又讓店內所有人都屏息凝神起來,收斂了躁動。這一群人,每一個都身材魁梧,且神情冷峻,不發一語。而當先的那名年輕公子,形容俊美,骨骼清奇,一身的銀衣華服將他的面容襯托得貴氣四溢,只是他眼底唇邊的冷傲卻是與生俱來,讓人難以親近。
乍然看到這個人,唐可怡整個靈魂就像是被人突然抽掉一樣,手中的木盆再也無力抓住,倏然從腰邊跌落。
這一聲重擊讓全部人的目光都移到這邊來,她想轉身逃跑,卻沒有力氣邁動一步,直到那雙冰涼深邃的眼眸與她的目光相對,她才忽然感覺到了一絲震動的痛從身體中尖銳地蔓延開來。
深埋在心底的回憶,就這樣被無情地撕開。曾經想過無數次重逢時可能有的痛苦或甜蜜,卻沒有想到,重逢是在這樣一個小小的店堂之中、在這樣一個眾目睽睽的情勢之下,在她與他都已經改變了身份之後,在……她已然不知該如何面對他之時。
這個人,給了她最初美麗的夢之後,就悄然離去。
一夜的情縱,換來四年的苦守,這代價,未免太過慘痛。然而最痛的卻不是這個,而是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錯了什麼才會遭遇這一切,自己對於他來說,又算什麼?在被冊封為妃之時,她不敢說出自己已不是清白之身。顧慮這個秘密萬一被發現會連累家鄉親人,她每一天都在擔驚受怕。
一切的一切,都是拜眼前之人所賜。
她該恨他的,怨他的,然而……在這一刻,她悲哀的發現!她依然還會為他坪然心動。
原來,她一直沒有停止過愛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