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會這樣?」
邊境村落,山風拂過,拂落了紛飛山花,也吹起不休的耳語傳聞。
山道上,男子身背一擔木柴,澄澈黑眸輕覷著在山道旁歇息時兩名村野鄉夫,聽著他們說話。
「唉,你不知道。」其中一名年紀較長,說起話來歎息連連。「他呀,一年前在崖邊被韃靼外族給毒瞎了眼,被調回京城休養,可誰知道那眼睛怎麼也醫不好,從此之後,他性格大變。」
「怎麼個變法?」另一名男人看似極有興味地問。
「聽說,征北王以往直言直諫,在朝中得罪不少大官,如今他落魄了,就有大官買了殺手刺殺他,而他不閃不避,卻總是累及身邊的大小護衛。」
「他是不想活了嗎?」
「天曉得呢?但征北王府中的護衛倒也不是軟腳蝦,總是把刺客給拿下,然接下來,那些刺客可就不好玩了。」
「怎麼說?」
「征北王以往總是怎麼玩韃靼虜子的,你知道嗎?」瞧男人搖了搖頭,他便又繼續說了,「架上鐵架,拿起刀子一刀一刀地削肉,也不是要逼供,就是要讓對方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這麼狠?」男人嚇得倒抽口氣。
「還有,聽說有個清倌不過是摸了他身上的小飾品,就教他把手給廢了。」
「真的假的?那飾品是鑲金包銀不成?」
「不,只是個不過拇指大小的黑色瓶子。」說著,年長男子繼續道。「想當年,他驍勇善戰,一夫當關,萬夫莫敵,只要站在邊關,韃靼便不敢踏進半步,說有多威風就有多威風,可誰知道現在落得這種下場……」
背柴男子這才收回視線,面無表情而緩慢地往前走,紛紅山花,嫩綠葉片從他身上翩然而落,背影如畫。
***
時值三伏,熾陽毒辣,日光流麗,滿地生光。
京城的各大十字街上,繁華的胡同裡,竟人潮稀疏,任憑店家販子縱聲吆喝,依舊不見人影,反倒是旗幟掩天的茶肆酒館裡頭座無虛席,人潮全教這毒辣的日頭給逼進屋內。
然,冷清的路上有兩抹身影頂著日頭閒散緩步往西郊而去,駐足在征北王府後門。
後門外,排上一條長龍,人潮幾乎轉過了圍牆轉彎處。
「哎,沒想到人這麼多呢。」女子揚聲輕笑,其聲圓潤如珠玉落在綢緞上。
「嗯。」身旁的男子輕聲應著,朝她靠近一步,以高大的身形替她擋去頭上的毒辣艷光。
「小三,你想咱們今晚有沒有法子住進王爺府?」
「可以。」名喚小三的男子惜字如金,五官端正,卻無過人之處,稍嫌平淡無奇,和他冷沉的性子似乎有些不符。
「哎,今兒個想要睡在床板上呢。」女子笑瞇瞇的,粉顏端雅清秀,檀發挽成低髻,身形頗高偏瘦,一身粗布衣裳。
被喚作小三的男子沒回答,只是以袖子輕拭她額間薄覆的碎汗,其寵溺之情,就連身旁跟著排隊的民眾都覺得太過火熱。
「身子還好嗎?」他俯近低問。
「沒問題的。」她嘿嘿笑,清秀雅致的臉上唯獨那雙眼特別吸引人,黑白分明,秀靈出塵。「你呢?」
「我很好。」
「那就好。」
平淡的對話打住,兩人順著人潮逐一往前,才發覺踏進王府後門,還得要再排上一段路,才到得了後院的亭子裡。
「不過是挑幾個下人,竟也這麼多人上門。」她真是開眼界了。
小三不語,倒是後頭排隊的人跟著閒磕牙起來。「啊,姑娘,你肯定是打外地來的,是吧。」
「是啊。」她笑吟吟地瞅著身後的男子。
「這就對了,難怪你什麼都不知道。」男子表情特多,一下歎氣,一下贊眉,恍若無奈透頂。「這話要說就長了——」
「那就別說了。」小三毫不客氣地打斷。
「喂,我簡單說好了。」排隊多無聊,找個人閒聊打發時間,才不會睡著嘛。
「話說一年前,征北王在榆木川一戰戰敗,瞎了眼重傷而歸,從此以後,他性情大變,日日不離酒,夜夜笙歌,若一不順他的心,不管是誰,立即趕出王府,個性暴躁,喜怒無常,大伙都說征北王完了。」
女子淡淡揚笑,臉上無太多表情。「既是這麼難搞定的主子,你為何來這兒討份當差的活?」
「正因為征北王可以在一天之內趕跑所有下人,王府內的下人供不應求,才會一段時日便大開門戶地徵人上門,而且餉銀伙食相當好,還可先預領一月餉。」正是如此,大伙才都想來,若是征北王又發火,趕他們走也無所謂,橫豎已先領餉過,還算賺到了呢。
「喔——」原來如此。
難怪,光站在這兒便聽得見陣陣笙歌不斷。
「後頭的,到底要不要這份活兒?」王府總管冷眼瞅著碎嘴的人。「後頭那個男子,出去。」
原來,就在他們閒磕牙的當頭,王府總管已經快手刷掉了不少人,排在後頭的他們已經來到他面前。
「啊?我?」後頭那詳說王府秘辛的男人一臉衰樣地哀哀叫。
「出去!」總管傅年使了個眼色,立即有護衛把人拽了出去。
哼,還未踏進王府,就敢說主子惡言,此等下人不要也罷。
頓了下,一道纖秀身影來到面前,傅年懶懶抬眼,上上下下地打量一番。「你能幹什麼活?」唉,又是一個弱不禁風,趕著上門詐領餉銀的。
「什麼都可以。」女子笑得一臉討好。
「真的什麼都可以?」傅年上下打量著她,愈看濃眉愈是打結,精爍的眼已經開始昏花。
此女長相平平,唯有那雙眼剔亮澄澈,教人感覺愉快,而身姿偏高又瘦削,沒什麼女人味,不過笑起來倒是挺甜的,問題就出在王爺這會兒什麼都看不見,她長得是圓是扁實在不是重點,最主要是有肉一點才好,要是哪天王爺一時興起,才不覺掃興。
所以……這樣的人手該要派到哪個單位去?
正深忖著,卻見她身後的那個男人不著痕跡地將她護在身後,喔喔,難道說,這女人已經嫁人啦?
「你是——」他問。
「我的相公。」女子輕輕接口。
「喔……」果然,一副想把他眼睛挖出來的狠勁,跟那張平淡的臉實在不太搭呢。「你會什麼?」
「什麼都會。」小三淡淡回答。
又是一個什麼都會的……怎麼最近下人都這麼強?
「我瞧你身強力壯得很,有沒有練過什麼拳法來著?」身為總管,他一陣思索,立即找到了屬於小三的定位。
「會一點。」
「讓我瞧瞧吧。」傅年支手托腮,等著他的表演。
小三退後一步,朝他頷首後,立即打出一套拳法,拳路普通,倒是打得虎虎生風,拿來當肉墊子應該是夠用了,傅年輕輕點頭,示意他可以停住。
「好,你就當守門護院吧。」王爺的性情向來野烈狂傲,在朝中樹敵眾多,派人在天子腳下偷偷摸進府內刺殺的達官貴人實在不少,所以護院是必須的,肉墊子也不嫌多。
「那我呢?」女子不滿地扁起嘴,控訴被冷落。
傅年年過三十,長得老成內斂,原因無他,總歸一句,就是被王府大小內務給逼得非老成內斂不可。
面對女子如此問話,他將先前想過的問題再轉過一遍,為感謝她的良人將成為王爺的肉墊子,他勉為其難的說:「你去廚房打雜吧。」
王爺笙歌不輟,廚房可是十二個時辰都得要有人輪班值守才成。
「廚房?」她水眸一亮。
「你廚藝極佳?」他可以如此期待嗎?
「呃,應該還夠用。」她嘿嘿笑著。
傅年挑起濃而有型的眉,又淡淡垂下眼。「既然你們兩個是夫妻,那就住同房好了,待會兒會帶你們過去,不過呢,眼前……」
「傅總管,醉春樓的花魁玉蘿到了。」有僕役從前頭繞過假山流水,跨過整遍翠綠竹林,跑得上氣不接下氣而來。
傅年濃眉微蹙。「在哪?我怎麼沒瞧見?」目光輕掃向後門。
哪來的花魁?不就是一票想上門詐領餉銀的人?
「在正大門。」
「可笑!區區花魁,憑什麼從正大門而入?從後門!」傅年不悅地指著大排長龍的人潮。
「可是玉蘿是王爺近日最愛的花娘,要是沒好生伺候……」
「總管是你還是我?」
「……」
「去!」他不耐地擺擺手。
僕役領命而去,傅年隨即起身,輕撣著因坐了一個下午而發皺的袍子,洪聲喊著,「下頭的都回去吧,今日到此為止。」
「嗄!」失落聲此起彼落,然傅年壓根不管,領著今兒個挑中的幾名護院長工和婢女廚娘而去。
***
風疾雨斜,連下數十日,好似要毀滅世界般,雲厚如夜,不見天日,在崖底,世於將堅持領軍尋找佳人下落,生要見人,死要見屍。
「二弟,你回去,這兒交給我!」滂沱大雨中,世於略放聲吼著,強拉著弟弟卻被他一身蠻力拖著走。
「我要親自找!」世於將暴咆。
「你又瞧不見,要怎麼找?」世於略火大的將他往後一扯,任由他踉蹌狼狽地跌落草叢之中。「都找多久了,跟你說沒有就沒有,你為何就是不信?」瞪著雙眼覆上紗巾,渾身被打濕的弟弟,他惱著也心疼著。
他不是不知道他近日來憔悴得有多可怕,但又能如何?他遵守兄弟間的誓言,多日派人搜尋崖底,然地勢險惡,再加上連日大雨,根本沒有任何收穫。
又怎可能有收穫?
崖頂到谷底,是人都會摔得粉身碎骨,再加上已過了個把月,期間大雨沖刷,惡獸橫行,能剩下什麼?只怕什麼也不留了。
世於將垂首不語,十指扣入黃土,緊緊地扣住,卻發覺緊握在掌心的冰冷軟土裡似乎有著什麼扎痛他。
他攤開想看,不由得放聲低笑。
要看什麼?他什麼都看不見了……
「我瞧。」頂著大雨,在灰蒙泛霧的崖底,世於略把東西以雨水沖刷後,神色驀然一震,半晌說不出話。
「是挖出了什麼珍寶教你說不出話?」世於將冷笑。
世於略被大雨打得幾乎張不開眼,只能艱辛地瞇起眼看他。「二弟,你身上的護身符還在嗎?」
「……為何突地問起?」
「因為你拿給我的是一隻和咱們都相同的護身符,後頭都繡了世字。」這是娘親手繡的,字樣花色都一樣,這世上只有三個,而那早已遺失的第三個,為何會突地出現在這裡?
「啊!拔都!」
「在哪?」他猛地跳起,東看西看,一片黑暗,不禁啞聲失笑。差點又忘了他早瞎了,什麼都看不見。
「不是!」在雨中,世於略必須要放聲吼著。「你記不記得那一日,我追問過拔都的出身,那是因為我在他身上瞧見了一模一樣的護身符。」
「他?怎麼可能?怎麼可能!」
他慘笑,這意味著他在一日之間,失去了愛妻和失蹤十五年的三弟?
「有這麼好笑嗎?」沉而冷的嗓音從兩人頭上兜落,伴隨著滂沱大雨。
聞聲瞬間,兩人不約而同往上看去,瞧見拔都就站在樹上。
「拔都!」世於將喊著,內心狂喜。「拔都,璽兒呢?」
若他還在,那就代表璽兒必定也還活著,是不?
拔都躍下,停在他面前,默不作聲地伸出手。「把手伸出來。」
「什麼?」世於將不解。
「拔都,那是什麼?」世於略瞇眼瞧著他掌心小小的玄色瓶子。
「征北王,把手伸出來。」拔都不睬,冷沉黑眸直視著眼前人,眸中蘊著仇恨,烙著怨氣。
世於將順從地伸出手,急問:「璽兒呢?」問時,感覺有樣冰冷之物落在掌心之間。
「不就在你手中?」拔都撇唇,笑得噬血。
瞪著幽暗的前方,世於將心頭狠震了下,收攏掌心,察覺那瓶子和夕顏的骨灰瓶罐一模一樣,八成是從朝霧送給璽兒的乞巧娃娃上頭取下的。
「這是什麼意思?」世於略不解地瞅著那瓶子。
拔都冷酷的瞪著世於將。「我家主子為了替你撿起你心愛女子的骨灰瓶而被你所殺,所以,我如法炮製,將我家主子的骨灰盛入裡頭,送到你手裡,好讓你可以懸在腰間思念。」
一盞初亮的光瞬間被徹底摧毀,世於將一時站不住腳地跪坐在泥濘之間。
「二弟!」
「你是該跪,也很該死!」拔都神色一凜,怒眸赤紅。「要不是你往璽殿下的心窩刺去,璽殿下不會死!」
世於將忽地一窒。「她……她不是墜崖而死?」
「墜崖又怎麼著,我不是完好如初?」他哼笑,拳頭緊握。「在落崖之前,我早就擒住了璽殿下,將她護得好好的,然而最終她還是因為失血過多而死……世於將,這就是你對待心愛女子的作法?」
世於將面無表情,心痛欲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