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到繁葉山莊一星期了,這是她頭一次重溫舊夢,爬上樹來享受過昔的那份熟悉和暢快——葉耘和為禹、爺爺奶奶,還有那個楊恬如全下山去了,說是要採購一些民生用品,那輛老舊的吉普車,載五個人已經是極限了,反正她也不是很有興致,索性自願留下來看家,否則難道叫楊恬如留下來嗎?
為敏一邊胡思亂想,一邊晃蕩著自己的雙腳,這棵從小坐到大的古樹幹,最是讓人窩心,只是它標明著葉耘專屬的名字,害她遲疑許久,好不容易趁著大伙都不在的片刻,溜上來小憩一番,這種偷偷摸摸的舉動,實在不是一向帥氣自持的她所該有的,而那份鬼鬼祟祟的情,更是有種說不明白的煩厭。
為敏不自覺的想起了剛剛他們一夥人一起坐上車嘻嘻哈哈的下山去的情景,為禹甚至對她的沒能同行,絲毫不介意,他正忙著招呼楊恬如坐上駕駛旁的位置。
「恬如,我的駕駛技術可是一級棒的哦!坐我開的車呀,不但安全有保障,同時還能享受如騰雲駕霧般的速度和快感呢!」
為敏偷偷一瞥,為禹口沫橫飛的得意神色,盡數落進她的眼裡。
「一個色心大起的男人,天花亂墜的工夫,真是令人為之驚歎!」為敏低聲咕噥著。
楊恬如悅耳而女性的嗓音,略帶興奮的又飄進她耳裡:「會開車的確是件很有趣的事,我很喜歡兜風,也想去學開車呢!就怕我太笨,學不會。」
「我教你呀!」為禹果然搶著回答,態度是既和藹,又可親,「我這麼好的老師,加上你這個聰明學生,一定很快就學會,也許下次就換你開車兜風了呢!」
呵!呵!呵!
為敏真後悔沒有隨身攜帶錄音機,不然為禹剛才說的話,錄起來放給他聽,這才真個知道「搬石頭砸自己的腳」是什麼樣的好滋味了。
「好個見色忘手足的為禹,前後態度未免也差太多了吧!」為敏忍不住在心裡暗罵著,乍然一抬頭,又闖進葉耘那雙深不見底的眸子,她又是一慌,急忙調開自己的目光。
「傻瓜,有人在剝削你當男朋友的樂趣呢!也不知道要出擊!」她輕哼一聲,走開了。
上山幾天以來,她一直都沒有和葉耘說什麼話,她可以感覺到她和葉耘之間,不再像從前那樣和諧,那樣親密,彷彿兩個人心中都有所顧忌,也隱約有些疙瘩,葉耘甚至連對她打個招呼,都淺淡的有如對待陌生人一般,沒有表情的笑容,沒有表情的問候。
然而,礙於為禹之前的一番「訓誡」,礙於楊恬如如影隨形的黏在葉耘身旁,她也懶得再湊熱鬧,自討沒趣。因此,往往漫長的一天,都是自己一個人「孤苦無依」的瞎混掉的。而以往和葉耘一起消磨時間的溪谷,落蔭湖,古樹上,她都不再涉足,惟恐一個不留神,撞上了葉耘和楊恬如的卿卿我我,那說有多尷尬就有多尷尬。
為敏雙手枕在腦後,逍遙的輕哼著歌曲,一派悠然自得,這個狀似搖椅的枝椏,還是她坐起來最稱意。亮灑灑的陽光,從枝葉的細縫中,篩落到她的臉龐,光潔的肌膚,映著溫暖的陽光粒子,說有多舒服,就有多舒服,她才顧不得太陽太毒辣,紫外線太強烈的科學報導,對她而言,接近太陽,才是免於生病的最好方法。
正當她自由自在地享受屬於她一個人的浪漫午後時,樹底一陣奚奚簌簌的突如其來的聲音,驚擾了她的白日夢,她迅速的撥開枝葉,向底下探看!
竟然是葉耘!
為敏一驚,連忙從枝椏間起身,一心掛記著葉耘爬上樹,慌亂中,來不及反應,拎了自己脫下的鞋就往更高的枝椏攀去。爬得越高,就越不容易被葉耘發現!但越高能負載體重的粗大枝幹也就越少,趴到最後,觸眼所即的枝椏都太瘦弱,有折斷的危險。她正猶豫的當時,一面用手撥開枝叢,葉耘已經上來了,她一緊張,腳下一個打滑,整個人摔了下去。
「啊——」地一聲慘叫,她迅速地被地心引力所吸引,以重力加速度的猛烈衝勁向地面親近,「砰」地一聲,飛揚的水花四濺,她竟然掉進落蔭湖中!
水波的彈性,讓他不至於跌個鼻青臉腫,但是——她仍舊麻煩大了,這是她從小到大的恥辱:她是只旱鴨子!
為敏並不會游泳!
「葉耘!」骨碌一聲,她狠狠地喝了好幾口水,驚慌地在水浪中掙扎,揮舞著雙手,急欲攀扶住些東西,讓自己不至滅頂,但是周圍完全沒有任何可供支撐的物件,她只能慌亂的在水波中忽上忽下,一連灌進了更多的水,害怕和強烈的無助席捲著她,而她只能無意識地掙扎著,無意識地喊叫:「葉耘!」
葉耘攀爬著這棵隸屬他的「領樹」,乍然間卻忽聞有東西從自己的頭頂墜下,待他會意過來,耳際同時也接收到為敏慘厲的驚呼聲,從落蔭湖中傳來的!他迅速的跳下樹,跳進湖中,把奄奄一息,緊張害怕的為敏給撈上岸來。
為敏大口大口地喘息著,鼻喉之間嗆進了不少湖水,令她的呼吸有些不太順暢,她的臉色因過度的懼怕,而浮現異樣駭人的青歷,雙手死命的攬著葉耘,緊緊地摟著,手指關節因太使勁而泛白!她真的被嚇壞了!
葉耘卻理智而迅速的推開她顫抖的身子,一手捏住她的鼻子,一手在她背上拍著,「把水吐出來!」乾嘔了幾口髒水後,驚魂甫定的她,仍舊張著恐懼的眼,緊抱著葉耘。
「沒事了,沒事了。」葉耘一手攬著她的肩,一手順理著為敏濕淋的,還在滴水的頭髮。他也嚇了一大跳,為敏竟然莫名其妙的從他的頭頂上掉了下來。更誇張的是,她竟然不會游泳!這麼許多年,他竟然半點也不曉得:為敏竟然是只不折不扣的旱鴨子!難怪每年盛暑,眾家堂兄弟下水優遊任運,在波浪中自在如魚兒時,她總是一個人躲得遠遠的,他一直以為她是因男女有別會害羞,才不同他們一夥的,原來她竟是根本不會游泳。
「進屋去換件衣服吧!」天氣雖然炎熱,但是全身濕透,風一起還是會生病的,葉耘抹了抹自己臉上的水珠,企圖拉起自己懷中的為敏。
為敏只是搖搖頭,經過剛才的一折騰,她此刻是雙腿發軟,渾身無力,根本連一根小指頭都動不了。他攔身抱起她往繁葉山莊走去,隱隱感到偎在自己胸膛裡的細瘦身軀還在發著抖。推開大門,他逕自往二樓去,打開自己枕山居的房們,她將為敏推進衛浴間,扭開熱水的水龍頭,調整好適合的水溫,說:「先洗個澡。」隨手就把門給關上。
為敏握著溫熱的蓮蓬頭,流出來的熱水,稍稍鎮定了她兀自驚惶的神經,幾乎絕望的心情,仍舊令她無力而動彈不得,她軟弱的癱坐在浴室的地板,依靠著光潔的壁板瓷磚,一顆眼淚從她的眼角滑了下來,然後一顆,又是一顆。
那種在水裡拚命掙扎,滿懷著恐懼和無措的感覺,真是難受到了極點,她坐在浴室中一個勁兒的掉眼淚,這是窩囊透了。
葉耘關上門後,倚在浴室門邊,他渾然不在意自己一身的狼狽,只是掛記著浴室裡的為敏。看她慘白的臉色,兼又簇簇地微微顫抖的身軀,一定被嚇壞了,他線條柔暢的眉,不覺地虯結了起來,有一些心疼的,不過,她怎麼會在樹上?而且爬得比平常高出許多,她在樹上幹什麼?
葉耘怔怔地在門外納悶了好半晌,浴室中靜地毫無一絲聲響,只有細細幾不可聞的水聲,他擔心地敲敲門,「為敏?」
完全沒有任何動靜。
「為敏?」葉耘的聲量提高了些,語氣摻雜了一份掩飾不住的緊張。她在浴室裡幹嗎?怎麼一點聲響都沒有?
「為敏?」他一急,開門探進頭去,只見為敏癱坐在門邊,無力的抓著蓮蓬頭,紅腫的雙告訴了他,她正坐在地板上掉淚。
那份無依的脆弱,掀起了他潛伏在心底深處的坦惻柔情和呵護之意。葉耘蹲下身,幾乎不考慮地,立即將她擁入懷中,為敏頭低低地埋在他濕淋淋卻又分外安全舒適的胸膛中。葉耘的聲音,輕輕的,緩緩的,帶有這麼多的疼溺寵愛的關懷,衝進她的耳膜,「沒事了呀!你現在不是很安全的坐在屋子中嗎?別想那些可怕的經驗和感覺,沒事了!」
他堅實的雙臂彷彿一道安全而有力的魔咒,箍住了無助而雜亂的思緒,逐漸令她神經遲緩下來,他就這麼忘我的,緊緊地圈住了為敏,之前偽裝淡然而輕忽的壓抑情感,此刻完全釋放出來,一寸一寸,一縷一縷,細細密密的纏繞在他懷中這個嬌俏可人的小女子身上。
葉耘歎了長長的一口氣,他就是知道自己對為敏的感覺不夠「正常」!這該從多久以前算起?是她渾身污髒,活似個野孩子地來問他,如果他的母親生了個小妹妹,他還會不會喜歡她?或者,是她豆蔻初梢,身著國中白衣藍裙的制服,在他面前轉圈,問他是否自己穿起裙子怪模怪樣的時候?又或許是她頂著數學課本,硬是要他陪伴才肯唸書的荒唐高中時刻?
他自己也弄不清。
只是很明白地知曉,自己看她的眼光,始終就是一個男孩對女還的眼光,清清淺淺,沒什麼驚天動地的火花或是傳情,可就是種依戀,不捨!捨不得離開她的身影,捨不得不看她的笑語嫣然,眼波流轉。
剛開始發現自己眼光回追逐為敏的身影時,他以為只是種兄妹的友愛慣性,他們太熟稔也太親近了,絲毫不以為意。後來進了大學,在一片女孩的含情示意,友善頻頻的有意相待中,他赫然發現自己竟然無動於衷,心頭上隱約時時端立的,居然是為敏的身影,在神不知鬼不覺中,那個俏皮如精靈的女子,已經佔領了他心中每一寸可以滋長情愛的土地!
葉耘悠然的又吐了口長息,這樣的感情,是不被允許萌生的,是永遠得不到祝福和諒解的。只是愛情是個極難纏的房客,不輕易下榻,住進人們的心;一旦期滿解約,也不輕易撤離,十足是個賴皮透頂的傢伙。愛上為敏,讓他郁然多日,對於這樣一份感情,沒有前途,無從歸屬,在望不見光明的掙扎中,他四年的大學生活,交上了一張漂亮的學業成績單,卻是個情場上不戰而降的敗兵,他婉距了所有善意的溫柔期待,只因逃不開作繭自縛的心網。
他就是喜歡為敏,即使只能在一旁無言又無望的守侯,他也甘心。
只是情感的奔流湍急猛烈,遠遠超過他的想像和所能控制的範疇,逐漸的,在一旁的守侯,已經無法平復他胸豁之中,如大江滔河般的洶洶情愫,他期待堆積的一切感情,能得到釋放,得到她的回允。於是,那個一如尋常悶熱滯暑的夏季午後,那棵他們共同爬過千百遍的古樹幹上,她勾著一彎淺粉的珠唇,適意滿足地枕在他腿上,他竟情不自禁吻向她微啟的唇!
那份心懾和牽動,至今仍然鮮明的埋在他的腦海中,然而她的驚惶和恐懼,同時也烙上了他的印象之中。
當晚她就收拾行囊,打了電話給小叔。為敏沒有說他的不是,沒有怨恨他的莽撞,但是他心中分明得很,他最初的愛情已經夭亡了。
這樣的客觀條件之下,他的愛憐,根本無從伸展,也不應當。
粉碎了情懷,支離不堪,雖然他一如往昔的生活著,心底有某些部分,卻是塌崩了一大塊,沒有失魂落魄,卻是黯然神傷。
許久,他拒絕去想起繁葉山莊,以及其他與繁葉山莊有關聯的事物,每一樁,每一件,最後都將追溯到與為敏有關的記憶。
令他難以忍受。
今年暑假,他原本是打算留在學校完成教授與餘下來的研究計劃,待在實驗室中,會是充滿忙碌的一季,然而為禹半帶威脅,半帶誘惑的電話,還是把他給哄上了山。他想著為敏,她有可能回去,即便僅是遠遠地看著她,葉耘也甘願。
為敏的確為禹所料的,她回來了繁葉山莊,還帶了個十分荒謬的理由,「避難」。為了躲避傾慕者的騷擾。
不見的兩年,他看得出來敏出落得大方有致,雖然她仍然渾身上下不修邊幅,隨隨便便,邋遢地像個大男生,但是從前那股青澀丫頭的感覺不見了,她生氣盎然如春花綻放,初現嬌媚。
張常忻?葉耘的思緒一轉,那個追求者是叫張常忻吧?是小叔的頂尖學生,優秀自然不在話下,他突然有點羨慕或許是嫉妒張常忻吧,他有的是成千上萬光明正大的理由去追求為敏。
而他確是完全的無能為力。
被攬在懷中的為敏,仰起頭低聲咕噥了一句,葉耘恍惚從自己的沉思中甦醒:「啊?」他自顧自地失神回想,遺失了什麼重要的低語嗎?
「你不可以告訴為禹為湯他們這檔子事。」她的眼眸恢復了慣常的顏色,卻仍有著一份悄悄的嚴肅。
「嗯?」他還有幾分迷惑,不解她的顧慮到底是什麼。
「要是給他們知道我不會游泳,我一定會被糗死,永無翻身之日了。」她的疑慮原來是這個!
望著她一本正經的摸樣,他簡直要為之失笑,她唯一的顧慮,竟然是怕幾個堂兄弟會笑話她。
「沒事爬那麼高,才會摔到湖裡去,你爬得那麼高,想做什麼?」葉耘隨口說著,同時感到懷中的為敏挪了挪身子。
他原本蕩著輕輕笑意的臉龐霎時凍結了起來,卻只聽見為敏不善說謊的聲音,艱困的逼下一句:「沒有。」身子往外掙了寸許。
是沒有想到他竟然沒跟為禹、楊恬如一道去,是不想和他打照面,所以才閃躲到更高的地方吧?
葉耘僵硬地把為敏鬆開,大步地走出了房間,剎那,枕山居裡只剩細細的蓮蓬頭撒水聲。
為敏動彈不得的癱坐在地板上,感覺更無助了。
一樣是這個遙遠而「地處邊陲」的寢居。
一樣是為敏孤零零一個人躺在床上。
一樣的令人憂鬱的情緒,一樣的百無聊賴和厚重的落寞。
隱隱從庭院中傳來的喧嘩笑語,更讓她覺得刺耳難受。忿忿地翻了個身。為敏用力地抓起枕頭,覆蓋住自己的頭,決斷了干擾她原本就低落的情緒。
下午離開了葉耘的枕山居,她就悶悶不樂地躲在自己的房間裡,囚禁自己的失言,懊惱自己的愚蠢。
她一向不是臨場反應如此拙劣的笨蛋,為什麼會在葉耘好心的救起她之後,她卻給了他如此惡意的回報?
「葉為敏,你真是個不折不扣的王八蛋。」她在心底狠狠地咒罵自己。葉耘得知她爬得太高,才會不慎墜湖的那幅表情,那種羞辱而慘厲絕望的態度,停駐在她視界中,翻騰不已。
她用了最殘忍的方法,捅了葉耘一刀!為敏有形容不出的懊惱和難過,氣氛自己的多慮和多心,當她掉下湖的那一瞬,她害怕緊張的連「救命」都喊不出來,只會頻頻喚著「葉耘」!而他也是如從前一般的替她解圍,安撫他的惶疑,當她緊緊地倚靠在他堅實的胸膛之前,那種熟稔的溫暖,幾乎讓她覺得他們還是從前的葉耘和為敏,一切如昨。
那個暑假的那件風波,對於葉耘而言,想必是更加困難去面對的吧。
他為什麼會吻了她?
這吻意味著什麼?愛情的象徵?情感的不能自持?一時的昏頭,亦或是斯時斯地,情景迷濛下的產物?她不禁用舌潤了潤乾燥的唇,葉耘親染她唇瓣的感覺,被她從心裡禁忌的角落重新開啟,如膠漆的甜膩,讓她為之神馳心蕩,屬於男歡女愛的淪陷,應該就是如此吧?
她從沒有生氣葉耘所做的,只是心驚,加上自己的怖懼,不信任——她該制止的,該澄清的,可是這些理所當然的情緒,她一樣也沒有。
她當初逃離繁葉山莊,逃離葉耘,只是害怕自己的反應,葉耘是她的兄弟,除了兄友弟恭外,他們的感情,不能也不該參雜其他的成分,而葉耘卻認為她對他產生了防備與厭惡的不信任。
情何以堪?
她一千一萬個不願意失去葉耘。怎麼辦?她想回到從前無憂的年代呀?
她的眼眶濕濕的,平素她是不輕易掉淚的,今天的淚水,卻特別豐沛。
黑暗無息和籠罩,擴散成她心上濃重的陰影。
而在——繁葉山莊的頂樓。
荒涼的水泥地上,斜散著閃爍星光,襯得葉耘的身影,更加寥落的靠在一築小牆上,他的影子幽幽忽忽地散落在地面上,背對著稀微的星光,瞧不出他臉上的表情。
從枕山居出來後,他就一直坐在這堵水泥牆上,沒有動,沒有出聲,沒有理會為禹和楊恬如他們自山下回來後的吆喝,也沒有下去吃晚飯。
沒有人知道他在頂樓。
從小,他在繁葉山莊之中,只要遇上了想獨自靜一靜,不想被人打擾的時刻,他就會趁大伙都不注意大時候,偷偷溜到頂樓來,連為敏都不知道!本來就是嘛,光禿禿,什麼都沒有的頂樓,孤寥寥的豎立著一個大水塔,除此之外,別無所有,誰會喜歡上來這個無聊的地方?繁葉山莊前後左右任何一處的天然景致,都要比這荒荒涼涼的頂樓要吸引人。
葉耘仰著頭,黑絲絨般的夜空,鑲著幾點忽明忽暗的星辰,映在他的眼眸中,顯得更不確定,更模糊,更令人無法掌握。
本來就是嘛!誰抓得住天上的星星呢?
滿天璀璨光亮的星子,擁擠地鑲滿了華麗的黑絲絨,宛若地上的人群,卻又是如此地遙不可及,窮極人類有限的一生,以最先進的交通工具,也到達不了,是誰說的:「地上的人兒,如此接近,彼此的距離,卻遙若天上的眾星。」
是在說他和為敏嗎?
他們在眾人的眼中,是最最要好的,但是這種手足之間的親密,要轉換到情愛之間,就是又深又遠又長而綿延無際的一道鴻溝,無窮無盡的距離了。
而且大逆不道。
他無力的讓自己的頭顱倚靠在矮牆之上,下午為敏最後一眼的神情,怕是他一輩子也溶化不了的傷痛,她在嫌惡,討厭,害怕自己!
她原本想趁大家都出門之後,偷偷溜樹去小憩片刻,他竟沒有跟大夥一起行動,也想上樹去歇歇,她定是發現了他,又不願和他獨處,在無處可逃的情況下,只想爬高一些,以免被他發現,一不留心,才會從樹上掉進落蔭湖中的。
「為敏為了要躲我,才掉進湖中的。」葉耘沉啞的聲音,令人不忍。
他僵直的嘴角,強扯出一抹比哭還難看到笑意。一切都該如此,不是嗎?為敏若是聰明,是該遠遠的從他會出現的地方,逃開閃避,免得他會出其不意的再度「偷襲」她、
她是該遠遠的逃開,他們的身份,讓他們不能逾矩,不能有這般荒唐的念頭,縱使他愛意已深萌,沒有天時地利的愛情,只是淪落成一樁悲劇。
他的愛情,原本只是個強求的夢想,只是癡人的奢想,只是他的一廂情願,強人所難。
是他為難了為敏。
只是——就算他現在願意強迫自己回歸到最初兩人無暇無礙的交情,可能嗎?
即使他能控制住自己的私慾。
為敏呢?她會不會原諒自己的自私,把這份美好的親密之情粉碎了。
他將頭垂在兩膝之間,透過他腳下的厚重水泥層,就是為敏目前下榻的房間——他們的距離咫尺,而心靈上的距離,卻如天上的星宿,天涯無盡。
他該怎麼辦?
她該怎麼辦?
為敏有氣無力的躺在床上,她的雙眼直愣愣地盯著天花板。
她是不是該去找葉耘把話說清楚?他們之間有什麼不能談的?她替壯著膽子,只是,小小腦袋中的思緒一偏,又想到那個不該出現的吻,她所有的思路一片混亂,什麼也想不出來。
「該死!」
這就是她和葉耘心中的死結吧!
這就是她和葉耘心中唯一不能碰觸到「話題」吧!
所有一切一切的不對勁,都由於這樣一件「錯誤」開始的,規避了這件「禍端」,她又如何能企盼他們的關係回復正常?為敏煩躁的在床上翻來覆去,鎖緊了一雙眉,她一向不是個遲疑猶豫的人。只能將問題放在心中懊惱,而不知所以的人,最是沒用,一向是她所鄙視揚棄的,但是,遇上了這樣一樁無從分辨是非的事件,連一向果決堅斷的她,也毫無頭緒,軟弱無持了起來。
怎麼辦?她又不能找別人商量,簡直是死路一條嘛!
為敏突然從床上跳起,提起來放在床邊的行禮箱,打開箱子,取出了一包物品,一攤,如雪花般的信件,全都散落在床鋪上,一式的清秀堅毅的鋼筆字,沒有人會認不出來,那正是葉耘的字跡,她隨手抽出一封,左上角輕輕淡淡用鉛筆標示著:「86」,仔細一瞧,所有的信件都是完整無缺的,折口好好的糊著。
都是葉耘寫來的信。
她一封也沒有看,可是心裡卻知道,全部都是道歉的信函,她沒看,可是就是曉得。
一百多封沒拆過的信,全都是葉耘來的信件,寫來說道歉的。
她一直沒有要打開來看到意思。
不是生氣,卻是更多的不忍。
或許也有點逃避現實的心理吧!她不要葉耘的致歉,寧願當作沒有發生那檔子事,他們的交情和樂如故,那年暑假的不愉快自在她心中湮滅無形。
今年暑假上繁葉山莊時,她將這些信件一併帶來,也許下意識中,她有預感她會在繁葉山莊重再次見到葉耘,她要把這些未曾拆封的信件,全部都還給葉耘,然後親口對他說:「我不看你的致歉信,收回它吧,因為我從來沒有怪過你,就當那件事不存在,你依然是葉耘,我依然是葉為敏,好嗎?」
她心中的靈竅一通,忽然覺得自己上山躲避張常忻只是表面的原因,實際上她是想跟葉耘和好如初,雖然他現在有了一個要好的女朋友,她還是要把該說的話給說明白,前幾天她的自覺古怪,都源自她的態度未明吧!葉耘一定以為她深深的惱火著之前那件事。
何況,之前他的致歉函,她既然沒看,也沒回。正常反應下,他一定是認為自己很生氣,不想理他的。
為敏迅速收拾著散落的信函,「有話就得說明白。」她暗暗地在心底對自己說,趁現在還勇氣百倍的時刻,趕快行動,趕快對葉耘說個明白,省得待會兒勇氣靡耗,她又東想西想,遲疑不決。
說做就做,抱著那一紙袋的信件,為敏快步的走向葉耘的枕山居,遠遠地看見他的房門緊掩,一片漆黑,旁邊自己的碧遙居卻門扉微掩,絲絲暈黃的澄光透出來,他在河楊恬如談什麼嗎?
想也不想地,為敏放緩自己的腳步,躡手躡腳地走近碧遙居,從門縫裡探去——
她的心臟猛然衝撞了起來,她看到了一對耳鬢廝磨,緊緊擁攬在一起的人兒!
看來,她挑錯了和談的時間。
為敏吐吐舌頭,打算從原路退回去,她搔騷自己的腦袋,「不知道偷看別人親熱會不會長針眼?」她正要離去之時,房間中突然傳來了楊恬如一聲低喃:「唔!為禹。」
為敏雙腳好像被施了魔法,釘牢在原地,杵著。
她的腦袋一片空白,為禹的名字,透過楊恬如愛嬌甜膩的聲音,在她的耳膜轟炸開來。
「為禹?」
「為禹!」
為敏吸了一口氣,摒著胸腔險險即將躍出口中的心,第二次向微啟的門縫中,睜大眼睛去——
那高挺的健碩背影,真的是為禹,不是斯文清瘦的葉耘!
為禹和楊恬如?
天哪!她看到了什麼?轉過身,她發現自己的腳不受控制地奔跑起來。啪!啪!的拖鞋聲,刺耳的衝向自己的耳裡。
碧遙居中,楊恬如略帶遲疑的聲音傳了出來,「為禹,外面好像有人。」
「為敏那丫頭走路的聲音,十里外都清晰可辨。」為禹的聲音模模糊糊。
「可是……」楊恬如的聲音仍帶著些許不安。
「別可是了,把門鎖起來不就得了,咦,門沒關好!嘻,不知道剛才有沒有春光外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