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裡還有其他人,不過並不吵,每個人說話的時候聲音都很輕。
慕容靜水照例是一身運動裝,馬尾辮,一張臉上神采飛揚,笑吟吟地捏了把水果刀正在削蘋果,幫慕容秋淵帶過來的東西正放在他的床頭小櫃子上。
她的手指很細,也很靈活,水果皮削得薄薄的,卻並不斷,長長的一綹垂了下來,她看著只是笑,存心要削出一個完整的蘋果。
慕容秋淵看她一眼:「你就喜歡這樣玩。」
「這可是個技術活呢。」她依舊笑,看起來倒真是十分愛笑的姑娘,一雙眼睛微微彎起來,眸子亮晶晶的,看著慕容秋淵有點不懷好意,忽然開口說:「我看到你那個半路出家的小徒弟了。」
他沒有提防她會說到梁芮瑾,停了片刻才輕輕「嗯」了一聲,一抬臉卻看到靜水促狹的表情,臉就不知道為什麼熱起來了,辣辣的一片。還要強撐著。
慕容靜水忍著滿眼的笑意看著他侷促的表情,心下明白了八九分,笑瞇瞇地拈起削完最後一刀而脫落的果皮,站起身丟進垃圾筒,拿著那蘋果做誘餌,看著他壞笑著開口:「哥,你覺得她怎麼樣?」
「她……很好。」防備地看著靜水,他可不想和她繼續這個話題,剛才趁她出去買東西的時候他曾經打了個電話給梁芮瑾,此刻聽她這麼陡然一提,他倒有點做賊心虛的感覺。
「你怎麼會想到教她?她看起來根本不像是喜歡做運動的樣子。」慕容靜水好奇地問他。
「她……小孩子脾氣罷了。」他想著當時梁芮瑾「脅迫」他的樣子,臉色一瞬間溫軟,他自己沒有在意,慕容靜水卻笑了一笑,看在眼中。
看著靜水的表情,他連忙調開話題:「最近訓練緊嗎?」
「還好,不過教練還是給了我四天的假,說讓我放鬆一下,不要太緊張了,過幾天就要加大訓練量了。」慕容靜水一邊說一邊順手餵了哥哥一口蘋果。
「好好訓練,不要太在意最後的結果。」慕容秋淵點了點頭,看一眼靜水的表情,倒沒有太擔心。
「放心,」慕容靜水眸子一轉,突然又開口:「可惜你受傷不能再歸隊,不然的話,哥哥,我還真想念小時候看你練習擊劍時的樣子。」她拿過床頭櫃子上的袋子,從裡面抽出一本相集,意味深長地歎息了一下。
慕容秋淵有些狼狽,他沒想到她居然把這個也帶了過來,「別看了。」他伸手把那相集合了起來。
「哥,其實你還是很懷念以前訓練的日子吧。」慕容靜水歎了一下,他總是習慣掩飾隱藏,其實當年他……是很遺憾的吧。
「沒什麼了,好多年了。」他笑了一下。
「可惜啊。」慕容靜水感歎無比,一顆蘋果給哥哥吃一口,自己也吃一口,居然不知不覺的就把那蘋果給吃完了。
他們自己沒有在意,但是看在不知情的人眼中,卻只能想像得到他們的關係是多麼的親密——起碼梁芮瑾是這樣想的。
慕容靜水看一眼那相集,裡面有哥哥各種訓練時的照片,沒辦法繼續自己的訓練,幸好他還有這個可以回憶。
她站起身,「我回家了,老媽說幫你煲了湯,我等下幫你帶點兒過來,你好好休息。」
「去吧。」慕容秋淵微微一笑,對她揮了下手,「慢走不送。」
她卻伸手揉亂哥哥的頭髮,大笑著揚長而去,出門的時候覺得似乎暗處有什麼東西一閃,她疑惑地抬頭,卻沒有看到什麼,也就沒在意,進了電梯下樓去了。
病房裡,慕容秋淵伸手在那相集上摩挲了一會兒,將它重新放在櫃子上,然後閉上眼睛休息。
她只覺得緊張,心裡卻有些莫名的委屈。
剛才只看到他和她在相視而笑,那樣合拍,那樣相像的兩個人,在一起便彷彿是整個世界,看了讓人覺得胃裡酸酸的不是滋味,她站在門外,只是發呆,什麼也不想做,只覺得自己跑過來是那樣莽撞,覺得一時間連自己的手腳彷彿都無處安放似的。
病房裡的人幾乎都在休息,剛才她跟護士磨了好大一會兒護士才肯讓她進來,所以她現在靜靜地走進去,站到他的病床前,卻不敢發出什麼聲音來。
腳步極輕極緩,呼吸幾乎難以感受,她走過去,靜靜站了幾秒,然後在他床前的椅子上坐了下來。
他彷彿睡著了,眉毛微蹙著,相貌並不好看,卻端正,看起來讓人無端地安心放心,睫毛卻很長,是他這張臉上最精緻的部分——她有些想笑,目光往下滑,看到他的左手覆在右手上壓在腹部,呼吸很平穩,再往下看到他的雙腿,其實被子蓋著根本看不到什麼,但是她還是緊張,不知道他的腿到底出了什麼事,怎麼會弄到要住院的地步?
以前訓練的時候經常看到他給自己上藥,但是她並不知道他的腿會傷得這樣厲害,如今看著他,倒覺得他彷彿比以前瘦了許多,輪廓清晰,卻原來,他也是這般好看的。
想到那一晚看到正在做練習的他,身上充滿了力與美的勁道,與現在截然不同。
或許正是從那一刻起,她便注意到了他吧……
梁芮瑾驀然收回了目光,一轉眼,卻看到床頭櫃子上的相集,輕手輕腳拿了過來,小心翼翼地,生怕驚動了他,抬眼看一下,他的呼吸綿長平靜,她稍稍定了下心神,慢慢打開。
裡面居然是他各種各樣的穿著訓練服或是常服時的訓練照片,手裡提著劍,或微笑或沉默,眼神或飛揚或沉靜,一瞬間的靜與動都掌握得那樣好,就著床頭昏黃的光,她的手指有淡淡的陰影落在相片上,幾乎都要看不太清楚他的樣子了,她只好收回手指,一張一張慢慢地翻看。
耳邊靜悄悄的,彷彿能聽到心臟撲通跳動的聲音,每翻開一頁,她都要慢慢地收回手指,認真地看著照片裡每一個他。
那樣鮮明的紀錄應該是屬於以前的他吧,難得的專業,看起來就是最頑皮的表情也帶著三分認真嚴肅,她看著看著,心裡就不由得急促跳動,只想著,原來他是這樣的。
相集並不大,翻到後面的時候,她抬頭看了他一眼,卻見他依舊靜靜安睡,那樣平靜,一若初相識的時候他借肩膀給她哭泣時的沉穩,淵停嶽峙般,讓人無比安心。
一邊胡思亂想,一邊下意識地看那最後一張照片,她開始只是隨便掃了一眼,那是一張大概有七寸大的照片,照片裡起碼有六七個人,穿的卻不是訓練服,手裡卻都拿著劍,一眼看去,卻至少有兩三張臉是熟悉的,偶爾會在中央台5套見過,她抬頭又看他一眼,覺得他突然有點陌生,但是卻又這樣熟悉,低下頭又看一眼那照片,但是這一眼,卻讓她幾乎驚訝得叫了起來,眼裡瞬間閃過小小的火苗,燒得一雙眸子亮亮的,她揉了一下眼睛,往檯燈前湊了一湊,仔細看那照片上人的衣服。
衣服很普通,但是幾個人的衣服卻是一樣的式樣,像是特製的,上面是一式的圓扣,五角硬幣大小,銀色質地,或許是照片照得太過清晰的緣故,上面的花紋隱約可見,甚至花紋正中的字母都能隱約辨別得出來。
她突然莫名地心慌,看著那衣服的式樣,耳邊一陣轟鳴,彷彿一瞬間沉到了黑暗中,過了半晌才清晰了過來,又看得到亮光,耳邊也聽到了聲音,背上卻忽冷忽熱的,彷彿突然生了風寒似的頭重腳輕。
下意識地伸手揣進口袋裡,她的手漸漸收縮,這才發現她無意中居然將那個有關她記憶的證物一起帶了過來。
直到剛才那一刻,電光火石般的一瞬,她才突然想了起來,那枚扣子到底是從何而來。
小時候頑皮,有一次追著邵蘇到他外婆家玩,但是邵蘇卻一個人跑在前頭,她跟他賭上了氣,一個人跑回家,在過馬路的時候卻無法辨別方向,眼看著一輛黑色轎車向她衝過來,她卻嚇得軟了腳,根本就沒辦法動,要不是有個人把她推開,只怕她早就做了無辜的車下亡魂。
當時受到的驚嚇太大,她一個人呆坐在路上,雪白的裙子上都是泥,上面星星點點地沾了些紅色的血跡,手心裡不知道抓住了什麼東西,緊緊扣在手裡,知道被人抱進醫院也沒有送,後來老爸老媽衝進醫院,只曉得問她怎麼樣,她卻一個字也不會說,害得邵爸邵媽好好地修理了邵蘇一頓……
「你怎麼又哭了?」低而平穩的聲音突然響起來,梁芮瑾抬頭看他,眼淚卻只是流得更急。
喜極而泣——要怎麼說他才明白?
她卻只是瞪他一眼,「要你管?」
慕容秋淵側目看向她,卻見她手裡拿著的東西,面上一赧,口中要說的話也就頓了一下,再看她雖然語氣凶巴巴的,眼淚卻掉得那麼急,不由開口:「你不要再哭了,不然……人家還以為是我害你掉眼淚的。」
她連忙轉過臉去,心裡忽喜忽悲,一雙眼睛又轉過來瞪著他看,「我才沒有哭。」手卻忍不住有些發抖。
她此刻坐得那般近,他突然抬手,輕輕撫去她的眼淚,她一下子呆住,面上頓時燒成一片,大窘之下,連忙拍開他的手,手裡的東西一下子「嗒」的一下掉在他床上。
「以後,別讓我再看見你哭。」他靜靜開口,目光轉回去看她掉在窗上的東西。
那是枚樣式很普通的銀色圓扣,上面壓了一圈奇特的花紋,像四葉草,花紋裡寫了個小小的「M」,放在手心裡,有種冰涼的沉沉感。
他驚訝地半直起了身子,拈起那扣子,「你怎麼……會有這個?」
她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只是看著攤在膝上的照片不說話,他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兩個人靜了片刻,他突然輕輕吁了口氣,初時無聲微笑,最後卻笑出了聲來。
她橫眉豎目,開始還要努力撐出和那扣子毫不相干的事實,但是後來,卻不知道為什麼,發現臉上早已經爬滿了微笑。
他笑著笑著,腿上卻覺得一麻一酸的,忍不住蜷起膝蓋,伸手去捶了兩下,面上帶了點痛苦的神色。
梁芮瑾連忙拉開他的手,幫他在膝蓋上揉了兩下,要收手時,卻覺得自己剛才的舉止簡直是莫名其妙,想要避嫌,只怕也晚了,一張臉上頓時飛遍紅霞,偷偷抬頭看他,卻見他一雙眼睛亮亮的,神色卻有點不自在,她頓時也不自在起來,又急又羞,不知道該說些什麼話才好,待要收手站起回家,卻發現他握著她的手,怎麼也沒有放開。
他笑了一笑,清了下嗓子,略有些不自然地調開了視線,「我知道了,那個小女孩……是你。」
她掙了一下,臉上更紅,卻沒有掙開他的手,手被他拖進被子裡緊握著,她只覺得渾身都在發燙,彷彿沒地方安處,口中卻不自覺地回答:「是我。」
話出口,她不自覺地看他一眼,他正好也抬眸看向她,兩個人目光相撞,同時都是大羞,訥訥的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才好,卻又彷彿覺得這個時候根本就不需要再說什麼,他和她心裡想的是什麼,彼此都心知肚明,根本不需要語言。
門外此時卻有人「咭」的一聲笑了起來,她一時緊張,一下子抓過他擋在身前,從他背後看來人,卻見是個高挑的女孩,紮著馬尾,可不就是那個慕容秋淵的「熟人」?
慕容秋淵看著妹妹靜水,有點頭疼,「這麼晚?」
「不晚,還趕得上看戲。」她笑瞇瞇地開口,看向躲在哥哥身後的女孩,「你好啊,這麼晚還來看我哥哥,真是有心。」
哥哥?
梁芮瑾驚訝得瞠大了眼睛,原來他是她的哥哥?!
她……她根本就是被她騙了嘛!
只是此刻,手被他暗暗握在他手裡,就是有天大的火氣,她也不知道該怎麼發出去了。
慕容秋淵回頭看著她微微一笑。
她一愣,不自覺地轉過臉去,只覺得此刻才是真正的面子裡子全掉光了。
但在此刻,小小病房內,卻讓她覺得莫名溫暖寧靜,卻怎麼也不想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