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此刻,他著實厭惡她的多話,叢傑瞪她。
「到門外好好待著,別亂跑。」
溫喜綾攤手,大概是吃飽喝足了,對他的怒喝也不以為意。
再轉向店夥計時,叢傑的氣勢一下變得疲軟。
真想哭!一個陌生丫頭竟讓他一個大男人低聲下氣的跟店家賒賬。
慶幸的是,這飯館裡從老闆到夥計都是熟人,還不致於把他這麼丟臉的事傳出去。
「你好了沒?我可要走了!」她在門口喊。
叢傑在櫃檯前對老闆強笑,轉頭朝她走去,臉色在瞬間繃得死緊。
雖然老闆夠體恤,如願讓他暫時欠著這頓飯錢,但踏出門檻的瞬間,叢傑還是覺得自己背後就要被那蔑視的眼光射穿。
丟臉啊丟臉!他叢傑在揚州也算是個名人,這回可真是丟人丟到家了。
臭著臉在大街上走了幾步,叢傑突然冒出一句不太搭的話。
「你真的吃飽了?」
其實他想問的是:你是不是哪裡有問題?
「我從不浪費食物的。」溫喜綾自豪的說。
「是嗎?」他挑眉,沒接話的意思,但她接下來的回答卻令他瞠目結舌。
「當然!在這裡,除了曾經送給一個不識相的乞丐幾個包子外,我可從沒浪費過食物。」
煞住腳步,叢傑扭頭,古怪的瞪著她。
真有這麼巧的事嗎?
你他媽的就有!他彷彿聽到空中降下一道聲音這樣回答他。
莫怪他早覺得她眼熟,原來……
「幹嘛這樣看我?」溫喜綾昂首,不客氣的瞪回去。「我說的是實話。再說,這跟你也沒關係。」
「是嗎?」他冷哼,轉過頭去,卻為這巧合想掩面哭泣。
兩人在街上繞了幾繞,最後走進一座位於深巷裡的宅院。溫喜綾忍不住悶,搶先問了。
「這什麼鬼地方?」
「噓。」叢傑轉頭瞪她一眼,伸手在門板上忽輕忽重的敲了五六下。
許久,一名個子瘦小的男子出來開了門,溫喜綾一見他,忍不住橫眉豎眼,這人不就是那個餓了她兩天的壞蛋嗎!
才要衝上前,叢傑卻扣住她,將她往宅裡的長廊裡推。
「別拉我……」溫喜綾抗拒著,被叢傑拖過兩座月洞門,走進一處四周檀滿槐樹的天井。
天井裡有個小房間,飄散出一陣濃稠的藥腥味,嗆得溫喜綾停下腳步。
一個滿面白鬍子的老者從偏房邊咳邊走出來。
「江佬,他還好嗎?」叢傑關切的問。
「好……咳咳咳。」江佬點點頭,領著他們走進那間小房間。
「熬過今天晚上,能張得了口,咳咳咳,一會還死不了啦。」
「謝謝你。江佬,辛苦你了。」叢傑顯然鬆了口氣。
「少找這種麻煩差事給我就算謝我啦!」老人推開框著黑紗的小花窗,天井外清亮的光線一瀉而入,江佬這才看清叢傑身後的溫喜綾。
「這娃兒是誰?」他瞇著眼問道,一雙嚴重下垂的眼肆無忌憚的在溫喜綾身上轉。
叢傑聳聳肩。他以老天這名發誓,要不是為了釐清這樁強盜殺人案的線索,他真的、真的非常不願意知道這尊瘟神是誰。
「啥娃?死老頭亂說話,小心給你一拳頭!」溫喜綾口氣變了。
「喲唷!好大的口氣。」江佬瞪大眼,原本委靡的神情突然變得精光四射,那干魘的嘴角突然咧出笑容,露出幾顆殘存的老牙。
「很久沒見過這麼有意思的丫頭了!」
「別叫我什麼鴨頭雞頭,本少爺可聽不懂!」溫喜綾低吼。真給這城裡的人氣死!他們是眼瞎還是耳聾?在蘇州城翠湖裡混這麼多年,就從沒有人敢當她的面這麼叫!
見她這般無禮,叢傑才要制止,但江佬開心的笑容讓他收了口。
不明白老人這麼愉悅的心情所為何來,叢傑只知道,識得江佬多年,從沒見他笑得這麼開心。
江佬自朝廷裡卸下太醫一職後,便隱居在此;整個揚州城裡,哪個人不敬他是個德高望重的長者。
就偏偏這個外地來的死丫頭沒頭沒腦沒一點兒教養,一見面就出口成髒亂罵人。
「有意思有意思。」江佬笑了,完全不在意溫喜綾越來越沉的臉色。
「老頭子很久沒瞧過這麼有趣的人了,傑哥兒,這丫頭不錯!」
床上傳來一聲微弱的呼喚,斷了溫喜綾想破口大罵的念頭。
「可是喜……喜綾兒嗎?」
那一聲再熟悉不過的叫聲令她奔上前,當見到一個活生生的方昔安,溫喜綾張口結舌。
「你、你沒死啊?」
方昔安虛弱的點點頭,露出一抹可憐兮兮的笑容。
「瞧,能開口了,這兒可沒我老頭子的事了嘿。」江佬替方昔安檢查了一下,滿意的點點頭,走出房間。
「綾兒,能……再見到你,真……好。」
溫喜綾太震驚了,想笑,口氣卻掩不住驚愕。
「怎麼可能呀?明明就瞧見你死了!」
「我……我還活著,別咒我。」方昔安喘息著,微弱的抗議。
「如果不是有人把他肚子上那把刀太快拔出來,讓他血流太多,早在昨晚就該醒了。」江佬在天井外嚷著。
「是哪個王八蛋宰了你?他長得啥模樣?告訴我,我替你報仇!」
「我……我還能說話,還沒死咧,你別咒我。」方昔安啞著嗓子,如果不是失血太多沒力氣,他肯定會被激到彈跳起來。
「你動也不動的,肚子上又插著一把刀,自然是當你翹辮子了,我還想替你立碑哩。」
「我……我還活著,別說……別說那個字喲!」方昔安哀嚎。
「我沒咒你呀,你死了我自然要替你報仇!」
單看這兩人你來我往的對話,真是夠了!叢傑無奈地搖了搖頭。要是他再不出聲,恐怕這唯一倖存的證人就要被她莫名其妙的給氣死。
「他目前需要休息,你過兩天再來吧。」說罷,他拉住溫喜綾,一個勁的把她朝門外推。
「這兩天,我要待哪兒?」
「我怎麼知道你要住哪兒。」他冷冷的說。
「都別吵了,住我那兒,就住我那兒。」江佬搖搖晃晃的走進來,他外貌垂垂老矣,但耳聰目明,雖然一直站在外頭摘花弄草的,卻把他們的對話全聽進去了。
「我老頭子住一間大宅子,下人一堆,寂寞的得,小丫頭來陪我。」
「陪你個鬼啦!跟你說了別喊我丫頭,死老頭!」她齜牙咧嘴的一陣吼,就只差沒跳上去揪人,對對方一頓拳頭。
「你有點教養行不行!」叢傑忍無可忍的開罵了。
「我很有教養了,是這個老頭子笨得跟豬一樣,聽不懂我的話!」
「包吃包住喲,不收你任何錢。」被人指著鼻子臭罵,江佬不但沒生氣,反而笑吟吟。
溫喜綾突然靜了下來,狐疑地看著江佬。這提議聽起來挺好的,但會不會是個騙局呢?
「喜……喜綾兒,你跟他們去吧。眼前這樣,我也沒法子照顧你呀!他們都是衙門的人,不會……不會騙人的。」方昔安閉目休息,虛弱地開口。
「包吃包住,不用做什麼嗎?」她問道,不怎麼相信的在江佬與叢傑之間游移。
「你不信我,還敢隨便吃我一桌子菜?」對她的反應,叢傑又惱又氣。
「那是你欠我的。」
噗!我欠你的?這一回換叢傑齜牙咧嘴了。
「我欠你什麼呀!」
「你沒憑沒據、沒頭沒腦地關我兩天,差點餓死我,難道不欠我?」
是呀是呀,我欠你的。我那男人重要部位莫名其妙地被踹了一腳,你就不欠我嗎?關你兩天也算欠你,你乾脆說我從上輩子就開始欠你的!他瞪著她,在心裡暗罵。
懶得再跟她鬥下去,叢傑一甩頭,忿忿不平地走了出去。
五天過去了,在各個水陸口安排的關卡並沒有發揮任何效果,案情在方昔安清醒時曾露出一線曙光,但隨即歸於死寂。
接獲通知的死者家屬陸陸續續趕抵揚州,認屍時少不得一陣哭天搶地,而干下案子的盜匪仍舊逍遙法外。
盜匪一日不落網,揚州城裡有點小錢的官紳商賈每一天都提心吊膽、草木皆兵,於是他們聯合起來對縣衙施加壓力,而這壓力逼得叢傑日日在城內各地巡查,不敢有絲毫懈怠。
官衙內外,一片士氣低落。
這日,臥床許久的方昔安終於恢復體力,能接受短暫詢問。
叢傑不敢拖延,兩人在房間內相談許久。
「那天我才到滿福堂,見大夥兒都在正廳相互交流心得,人太多了,我險些透不過氣,便獨自進偏廳休息,哪曉得才坐下來,就聽到前廳有人大喊強盜,我起身想去探個究竟,就見那群匪徒突然衝進來,衝著我肚子就這麼一刀,還搶走了我最心愛的寶物。」
說到激動處,方昔安傷口劇痛,忍不住呻吟出聲。
「你可有看清楚那些人的模樣?」
「沒呀,太快了。」方昔安垂下眼,那神情在叢傑看來像有些心虛。
「當時偏廳裡沒其他人?」
「我沒特別留意,我在忙其它的事。」方昔安才講完,耳根子便紅了。
「好吧好吧,事情是這樣的。因為滿福堂招待的點心看起來不錯,我私自留了一些要給喜綾兒,怕人瞧見,才去了偏廳。」方昔安說著,臉更紅了。都怪他心腸太軟,才會做出如此不體面的事。
叢傑有些失望。如果不是認識溫喜綾在先,他當然有理由懷疑方昔安;但,叢傑推翻了這種可能,因為當時偏廳的地上確實散落著許多被踩碎的糕點。
「喜綾兒呢?」方昔安問。
「我沒讓她來。」
「哦……」
「會干擾我問案。」他解釋,沒忽略方昔安失望的表情。
方昔安點點頭,有諒解,也有尷尬。
「這幾天,可都麻煩叢大人照顧她了。」
「不。」
「那她?」
「她在江府。」叢傑點點頭,突然抿嘴苦笑。天知道,不過幾天時間,那個男人婆已經把整個江府搞得雞飛狗跳了。
光是針對姑娘或公子的稱呼,就把伺候她的丫頭罵跑了三四個;幾個在江家寄住的老親戚也受不了她直來直往的脾氣,連袂在江佬面前告狀。
也不知江佬是什麼想法,總是在聽了之後,一點反應都沒有。
甚至還有流書……
「他們可辛苦了。」方昔安突然說道,打斷他的思緒。
叢傑因這句話回了神。
「她那倔脾氣,肯定為江老爺惹來不少麻煩。」
看著方昔安唉聲歎氣,叢傑終於會心一笑。
「這段日子為了查案,我沒再見過她。」
「其實喜綾兒並不像你們想的那麼糟。」
「她很愛吃。」叢傑就事論事地說。
方昔安點點頭,虛弱的笑了。
「別淨瞧她脾氣壞的時候,其實,她就跟個大孩子一樣,沒什麼心眼,只是有話就說、有事就沖的個性常常過頭,我帶她來的這一路上,也常被她氣到犯愁。」方昔安蹙著眉頭,絮絮叨叨的說了起來。
「兵器交流那天,她本來是要跟我去的,後來因她說了一些話惹惱我,我才讓她出去逛逛。現在想起來,真替她捏了把冷汗,還好沒讓她跟來,要是她有個什麼閃失,我對溫老大可沒法交代。」
「她拳腳功夫不錯,多她一個,說不定你能全身而退。」
「萬萬不可。」方昔安連連搖頭。
「我受溫老大所托,帶她上揚州見見世面,怎能讓她有任何差池。總而言之,她是絕對、絕對不能出事的。」
這番敘述令叢傑想起在牢裡見到溫喜綾的那一幕。他無法否認的是,在那當下,他確實曾為她那蓬勃的生氣著迷過。
「我的確好奇她的出身,還有你帶她到這兒的理由;不過,問這些並沒有其它意思,畢竟這跟案情無關。」
沉默了一會兒,方昔安悶悶的說了。
「其實告訴叢爺也無妨。因為這件事,我可能要麻煩叢爺了。」
「呃?」
「我想麻煩叢大人送喜綾兒回蘇州去。」
「蘇州?她來自蘇州?」叢傑嗆了一下,無法相信的眨了眨眼。
都說蘇州姑娘說話溫柔嬌婉,似柳條似水波般,可溫喜綾……
叢傑看著方昔安,心裡忖道:這年頭老實人也說謊話嗎?
「我知道你心裡在想什麼。」方昔安哭笑不得。「說實話,她在整個蘇州城裡人盡皆知。喜綾兒的爹是翠湖幫裡掌理輸通物流的分舵主,個性憨直,沒什麼學問,打小就放任喜綾兒在水手伙夫和搬運工人堆人中長大;她會變成這樣,其實不能全怪她。」
叢傑恍然大悟。
「我帶她上揚州,是想試試能否在這兒為她求得一樁好姻緣。」
如果不是椅子太穩,叢傑真的會狂笑到摔下椅子,還可能會狠狠翻個大觔斗,但為了顧及方昔安的面子,他只能忍住再忍住。
那個食量大如牛的男人婆想求姻緣?叫她重新投胎還比較快吧!這世上會有哪個笨蛋敢冒著生命危險娶她?叢傑想到這兒,肚子憋得發疼啊!
看到叢傑那既驚奇又忍耐、不斷力持嚴肅的古怪表情,方昔安垮下肩頭。早該知道這是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只能怪自己耳根子軟,才會鬧出這種笑話。
「她也這樣想嗎?」叢傑問完,才想起方昔安是受人所托。想來也是,以溫喜綾那火爆脾氣,怎可能會折腰求這種事。
「她爹也是希望她能有個好歸宿。都十九了,她爹不想在身邊養個老姑娘,給人看笑話。」
一個好好的姑娘家被教成這樣,早就是個笑話啦!叢傑在心裡惱怒的想。此時此刻,竟有些氣起那溫家老爹。自己的親生子女,再醜再糟都還是該疼愛、憐惜,哪來這麼膚淺的面子問題!
「可歎我弄成了這樣,短期內不能遠行,因此才想請大人走這一趟?大人?」
「哎。」他回神,尷尬的點頭。
「您答應了?」
「我……」他想出聲拒絕,但方昔安蒼白的臉色和懇求的眼神,讓他硬生生嚥下已到嘴邊的話。
「這件案於一日未破,上頭不可能讓我離開的。」
「噢……」方昔安失望的低喊了一聲。
「這樣吧,我派個人……」
「那就再好不過了。」方昔安放下心中一塊大石,對叢傑微笑。「叢爺真是大好人,在下就先謝過了。」
看著方昔安躺下、合眼休息,叢傑才意識到自己允諾了什麼。
他默默起身,推門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