喪宅外的燈籠與白幡還是飄得那麼奇異張狂,眼見燈籠在風中被吹滅了幾盞,卻沒半個人出來添火,更覺怪異了。
他要人在四周看守著,然後隻身攀上屋簷,進了房子。
院子裡跟房子外是完全不同的情景,別說是一隻白幡了,連燒紙錢的余灰都不曾看到,這更加證實了他的推斷。
正廳門口,兩個彪形大漢坐在門檻閃打盹;廳裡,擺著一口巨大的棺木,沒有煙燭圍繞,沒有靈桌牌位,那棺木甚至像是被隨意棄置的。
叢傑踩著屋簷,迅速朝下一個亮著燈火的房間走。不同於前廳的死寂,房間內數名男子圍著桌子在賭錢。
叢傑不再多想,掠下屋頂,召集所有人,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攻進這座宅子。
在那具並未封死的巨大棺木中,他找到了那幾件體積龐大的兵器。
所有盜匪全數就逮,押入大牢,在清晨天色將明時,叢傑終於把那口棺木運回揚州府裡,這才宣佈正式收工。
「頭頭,真有你的!這案子懸了這麼久,還以為辦不成了,兄弟跟著你,真是光彩啊!」收隊時一位弟兄打著呵欠,咧嘴拍拍叢傑的肩。
叢傑自謙的笑笑,不知怎地,竟想起了溫喜綾。
任何一個正常的男人都不會在冷風刺骨的清晨想起那個男人婆吧?
但如果不是她,要破這案子恐怕還得拖上一段時日。
總覺得好像欠下她什麼。叢傑歎息,也許這人情應該由他來還。
雖然送那男人婆回去,還不如送她一個烤羊肉餑餑來得實際。
兩天後。
大清早的揚州城,牲口跟車子來來回回的沒停過。
喀啦喀啦的聲音在石板路上來來回回,叢傑坐在大路邊的小茶棚裡,不自在的又吞下一口茶水。
太久沒這麼悠閒了,還真有點不習慣。
平日這時候,他都在這兒做例行巡城,會呆坐著等人,還是頭一回。
兩天前,他把手邊的所有事情全交代好,大概是好些年不曾休息了,加上這件眾所矚目的大案子破得利落漂亮,所以當他提出休假申請,要送溫喜綾回蘇州,上頭竟爽快的一口允他三個月長假,雖然他根本沒打算去那麼久。
他早計算過,如果天候船程時間都配合得好,這個天外飛來的臨時差事,大概只要花去他十來天的時間。
「來得可真早。」溫喜綾含糊的聲音打斷他的思緒。
叢傑轉過頭,看著她嘴裡含著一支糖葫蘆,嘴唇還沾著些紅艷艷的糖漬,肩上負了個包袱,懷裡揣著個箱子。
他回神笑笑,瞇著眼瞧大路彼端,一頂小轎子正朝他們而來。
「走吧。」吃完糖葫蘆,她便朝城外走去。
「等等!」
「怎麼?」
「有個人要來送你,你不等一下?」
「誰這麼無聊?」她漠不關心的轉頭。
話說完,那轎子已來到跟前,方昔安掀了轎簾,被下人攙扶下來,一見到她便是討好的笑。
溫喜綾不以為然的努努嘴。
「哎!你腦袋不清楚呀!不好好躺著養傷,到這兒來作啥?」
「不能親自帶你回去已經很抱歉了,你要走,怎能不來送你一程。」
這番話只令溫喜綾眉頭皺得更緊。
「記得喔!等你平安回到海記,一定要跟你爹說,我回去時定會準備一份薄禮跟他賠不是。」
方昔安說完,忍不住歎氣,彷彿也是埋怨自己的不濟事。
「關你屁事兒!你弄成這樣子已經很倒霉了,還要跟他賠罪,你是傷肚子,又不是傷腦子,糊里糊塗說什麼!去!給你氣死了。」
被這麼反駁,方昔安臉色脹紅,一旁的叢傑聽著兩人的對話,又看著方昔安難堪又不敢回嘴的苦惱表情。
再怎麼遲鈍,他也明瞭了。
「萬事拜託您了,叢爺。」方昔安悶悶的對他說。
「喜歡她,怎麼不開口留她?」他以只有方昔安才能聽到的音量說。
心事被道破,方昔安的耳根子更紅了,卻只能一個勁兒的猛搖頭。
「我對她確實是有那麼一點兒……可你也知道,她那脾氣,連她爹都沒轍,我壓根兒擋不住呀。」
叢傑瞭然於心,不再多言。
「她的安全你不用擔心,我會平安護送她回海記的。」
「謝謝您了,叢爺。」
「不客氣。」
「是啦是啦啦!」溫喜綾在一旁催促著。
「溫少爺!溫少爺!」
「又有人找你!」
抱滿東西的江家僕人匆匆趕來,溫喜綾臉一沉,忍不住惱起叢傑。
「早叫你快走,瞧!又有人囉哩叭嗦的來煩我。」
「江佬對你真不錯。」
溫喜綾癟唇。
「那些笨重玩意兒塞不進嘴裡就是沒用,強帶著走不過是累死自己。」
「老爺交代,這都是送給您的,您擱在房裡沒拿走,小的趕緊送來。」江家的下人哈著腰笑道。
「我不要啦!」她對江家僕人揮手。「拿回去!跟你家老頭說,有這個箱子就好,其它的我都不要。」
「可……這是老爺交代的。」
「管他說什麼!他人老,頭腦不清楚,給你衣服首飾能作啥!」
叢傑看著溫喜綾懷裡那不算小的箱子。
「也是江佬送你的?」他問。
「乾果粟子瓜子烙餅桂花糕醃內干蜂蜜芽兒糖,還有一些料理用的提味粉,全給我帶回去用的。」說到這口箱子,她馬上笑嘻嘻。
叢傑看著她,仍是那沒表情的表情。
穿過城門,早有人牽著兩匹駿馬恭恭敬敬的等著。
「叢爺,一路小心。」那下人把馬牽上前來。
「嗯。你晌午再上驛站牽回去。」
「是。」
「上馬吧。」他對溫喜綾招呼一聲。
「哎?不走路呀?」
「直接去碼頭,今晚我們就在船上過夜了,你知道吧?」
「哎?不睡客棧啊?」
睡客棧太花時間。他真想這麼回她。早早把這瘟神送走,早早輕鬆。
心裡想得刻薄,但他硬是忍下了,反而語氣和緩的問她:「你跟方昔安來揚州時都下船睡啊?」
「他說船上難以入眠,我隨便啦!睡通鋪當然比擠在小船上舒服。」
「你睡通鋪?」他不可思議的問。
她低頭忙著開箱子,沒答話,專心清點自己攜帶的食物。
想像她窩在一堆男男女女中間呼呼大睡的模樣,叢傑突然心情不佳起來,直怪方昔安,還說喜歡人家勒!明知她是沒出閣的姑娘,還這麼胡來!
但,話又說回來,從頭到腳,她哪裡像個姑娘了?他犯糊塗在不高興什麼!切!
「沒。」
「……」
「其實睡通鋪比較不花錢,不過方昔安偏要多事訂房。」她拿出蜜餞塞進嘴裡,蓋緊箱子,跳上馬後才回答他的話。
又不花你的銀子。叢傑瞪她一眼,再細想,又覺得她還算有良知,想替方昔安省些錢。
「方昔安不在乎那些錢的。」
「我在乎啊!這中間的差額夠買好多好吃的喲。」
老天明察,踏上旅途第一天,還沒到晌午呢,他額頭上的青筋已是隱隱浮動,繃得他頭痛。這死丫頭!滿腦子吃吃吃!她上輩子是不是豬啊?
也怪他犯賤,總忍不住要問。一到碼頭,他又開口了。
「我們要在船上過夜,你知道吧?」
「哎你講過了呀!」
他當然知道他講過了,也實在不記得自己何時變得這麼婆婆媽媽。
「這段時間不算短喔。」
溫喜綾瞪了他一眼,似乎嫌他囉嗦。「我自己會找事做。」
「河上一片小茫茫,你能找啥事做?」他冷哼一聲。
「再無聊也不求你跟我說話。」
叢傑一挑眉,把馬匹處理好,等在碼頭上的船家已經慇勤的上前來。
「客倌搭船呀?哎呀,這不是叢爺嗎!」
「嗯,我往南邊去。」
「官衙的小哥兒早就交代,不過這趟路可遠,叢爺打算先轉渡口?」
「我想包你這條船直下一個碼頭。」
「那得隔夜了。」那中年船東突然面有難色。「不瞞叢爺,這片水域入夜後很不平靜,我即使很想接您這趟生意,但也要顧自己的腦袋。」
「怎麼沒聽說?」他皺起眉。
「哎,那群水賊可凶了,在這兒鬧了有大半年。他們佔領的那片地方是三不管地帶,任誰遇上了他們,只能算倒霉,我最多送叢爺到揚州渡口,這麼著對您們也安全些。」
「水賊?」叢傑表情認真,頭一回聽到這樣的事。「我多付你一些錢,不會虧待你的。」
「可……」考慮了一會兒,船家看了看叢傑壯碩的體格,照理說,以叢傑在揚州的聲威,他當然放心,但傳言那群水賊為數不少,真要遇上了,叢傑能對付得了那些人嗎?
「放心,有事我擔下了。」叢傑說完,把一枚沉甸甸的銀子丟給船家。
有他的保證,船家不再有異議,解開繩子,收拾東西便出發了。
溫喜綾向船家借來釣竿,在船尾自得其樂的釣起魚來,她在翠湖長大,對於湖邊許多事物耳熟能詳,一路上更與倚水為生的船家相談甚歡。
原本還怕她耐不住無聊會鬧脾氣的叢傑反而接不上話,被晾在一旁不知要做什麼才好。
乎緩的水流、層層疊疊相似的山景、成群飛掠的鳥與偶爾躍出水面的大魚,寬闊的江面極盡遠望,除了水仍是水山系艘同他們一般載客的小船前前後後航行著,此外再無其它,叢傑瞧得悶了,乾脆進艙睡覺。
這一覺醒來已是晚上,四周視線一片昏暗,溫度也降了,狹小的船艙,叢傑遠處伸展,以致全身酸痛,出了艙還差點撞上溫喜綾。
她手上拿著一串烤魚,應該是聊到有趣的事,與船家笑得暢快。
「大蟲大蟲吃魚喲!」
平日任她怎麼亂喊都無妨的,但此時此刻,那兩個字卻讓他無端冒火。
怎麼說他在船東的眼裡也算個「爺兒」,被她這樣毫無禮貌的喊成大蟲,他顏面何在?
「我有名有姓。」他沒好氣的說。
她沒理他的抗議,遞了串魚過來。
「多烤的,你吃不吃?」
「多的才給我!」他冷哼,接過來咬了一口。
「可不是?當然得是我吃不下才給你啊。」她說理直氣壯。
「吃飽了!我要休息了喔,大蟲你別吵我。」
他咬著那串魚,無言的坐了下來。
白日裡還能偶爾見到同他們一般的小客舟,此刻卻都不見了,整片水域像是覆上團黑厚毯子,又像油墨一般的濃稠,天空不見同顆星子,繫在他頭上的一點漁火,便是這世上僅存的一瞇光亮了。
「叢爺兒打哪兒結識小哥兒這號人物,可真有意思。」船家把小船固定方向,打亮火石點起燈籠。
「我在這兒河上載客這麼久,還是第一次遇上烤魚給我吃的客人。」
魚肉在嘴裡梗著一會兒才吞下去,叢傑突然無言。
「你說水賊猖獗的地方到了嗎?」
「就快要通過了。」船家鬆下一口氣。
「這一段水流緩,得花點時間。只要過前面那座山,就安全了。托叢爺的福,我們運氣好,沒遇上他們。」
「嗯。」叢傑走去船尾翹首看著遠處,難免有些失望。他其實還滿想會會傳言中的水上惡盜。
夜色更深,兩側山谷間不時刮來颼颼冷風,呼呼作響,就著燈火往上看,實在看不出山上那些猙獰的黑影究是參天巨樹還是奇石盤柱,蟲聲野獸呼嘯不時交錯,叢傑細看了一會,覺得並無異狀,才又合眼休息。
直到那個細碎聲音忽地響起,他警戒的睜開眼。
聲音似有若無,忽輕忽重,叢傑起身側耳細聽,風聲、水聲、蟲聲,還有分辨不出是狼還是猿猴的嗥叫,但這些都不及那個細碎聲音來得如影隨形。
船東倚著舵打盹,叢傑訝異這詭異的聲音居然沒有驚擾到他。
叢傑起身,舟下江水深不見底,眼前不清的視線,加上這讓人靜不下心的怪聲音不知打哪兒來,要真有強盜來襲,他根本沒有籌碼可以與之對抗。
而那個男人婆在船艙裡幾個時辰了,不知她是否睡得安穩?
叢傑探頭進船艙,看到溫喜綾,半晌無法言語。
臉色卻是越來越鐵青。
「媽的!」他冒出一句詛咒。
這男人婆!站無站相,坐沒坐姿,出口成髒,嗜吃如命,胃大如牛,暴躁衝動,竟連打呼聲都能嚇死人!
把這些形容在一個女人身上是很殘忍的,可這真的不能怪他,他一介粗俗,文采不好,根本想不出更貼切的詞。
如果時光倒流十年,依他當年強烈的好奇心及衝動的性格,肯定會剝光她的衣服——驗明正身。
因為,哪有女人是這樣的。
不,應該是說,根本沒有女人是這個樣子的。就他的記憶所及,曾栽在他手裡的一名女盜匪,雖是虎背熊腰,但就逮時臉上仍有一抹胭脂,哪像這個溫喜綾?
一樣東西重擊她頭上,好夢正酣的溫喜綾睜開眼。
「哪個王八羔子打我?」揉著額頭,她怒吼。
船家被她的叫罵聲給嚇醒,擠進來視察情況。
「沒事,忙你的。」叢傑擺擺手。
「嗯。」船家揉揉眼,回船頭繼續方纔的好夢。
「船上就三個人,你就不能安靜些,吵死人了!」叢傑厭惡的說。
「睡就睡了,哪有什麼安不安靜?」溫喜綾撫著仍隱隱作痛額頭,氣呼呼的應回去:「死大蟲!你睡覺就很安靜嗎?」
「至少沒像你這樣吵死人!」
「死人吵得醒,就是活見鬼了!」溫喜綾越想越火,突然褪下鞋子朝他扔去,差那麼一點便擊中他的臉。
「那是我睡得比你熟,搞不好你睡死了,睡品比我還差!整條河的魚蟲鳥獸全給你吵醒目你白天睡那麼多,入夜睡得沉才有鬼!」
叢傑不想與她再做口頭之爭,他氣呼呼地甩下簾子,坐在船尾生悶氣。
就在那時間,在小舟方才經過的臨岸蘆葦叢聞突然亮起幾點火光,迅速的朝他們移動。
他搖醒船家,想問清楚那幾點火光的來源,哪曉得船家提燈一看,整個人竟嚇人全身發抖。
「是水盜!唉喲,叢爺,你可害死小的啦!」說罷,抬起眸,手忙腳亂的撥起水來。
看得出來船家對那些強盜是打從心底畏懼起,他慌亂的撥著水,小船反而沒有加快行進的速度。
「叢爺,你還有兩老妻小等我回去,你一定要救我啊!」
「不怕,該來的躲不掉,我是保你平安為上。」
船家惶惶然的看著他,臉上仍是驚懼不定。
「停船吧。還有,去把她叫醒。」
船家一臉驚恐的進艙去了,叢傑轉過身,從容等待著從船後包抄而來的幾艘小船。
一共六艘小船,小船上各站了二至三個男人,每個人手持一把火炬,在夜色沉沉的水上顯得特別耀眼。不等叢傑有所回應,為首的第一條船已凌空拋了兩根鐵勾,緊緊勾住了小船。
「大爺不跟你們囉嗦,把值錢的東西交出來!」為首的一名男子笑道,粗嘎的聲音在夜色中特別駭人。
叢傑還未回應,船艙裡傳來溫喜綾憤怒的咆哮聲。
「他奶奶的!到底還讓不讓我睡呀!」就見船家自船艙被轟了出來,溫喜綾抱著箱子,像發了瘋似的跳出業。原先叢傑還以為眼前這種陣仗,至少會讓她有些膽怯,哪曉得她竟連眼神都沒縮一下,反而指著那群強盜越罵越大聲。
「你們什麼東西啊?三更半夜不睡覺,出來賞鬼遊湖啊!」
「哪來的小子,嗓門挺大的,」強盜頭子皺眉,示意底下人把小船拖近些,他一眼就相中了那小子懷裡的小箱了。
「把那箱子拿回來。」
見有人跳上前來,拉過她的箱子就走,這下溫喜綾更醒腦了,她狠利的劈手奪箱,還搶過叢傑手裡的燈籠,朝強盜頭子照去。
「你哪條道上的?什麼堂什麼口的?你拿別人的東西不吭聲的呀?」
此語一出,那幾艘船上的強盜紛紛大笑,尤其那頭子羅大虎,更是笑得眼睛直流。叢傑不禁掩臉一歎,這男人婆,要什麼時候才會進入狀況?
「沒見過強盜拿東西還要通知一聲,看你這小子生得伶俐,腦子卻跟女人一樣笨。嘿!小子,再給你一次機會,把箱子給我。」
叢傑心念一動,突然嚴肅的開口:「勸你別打那箱子的主意,她最心愛的寶貝都在裡面。」
羅大虎眼一瞇,抽刀在溫喜綾面前閃了閃。
「東西給我!」
「你搞什麼?」溫喜綾丟給叢傑一記極度憤怒的眼神,下意識緊緊護住箱子。
「你自己什麼身份還要我提醒你嗎?你沒那膽子幫忙就算了,還教他們打我的主意!你這死大蟲,回頭我跟你沒完沒了!」
見兩人說話劍拔弩張,再看溫喜綾把那箱子護得更緊,羅大虎這下更確定了,根據他燒殺掠奪的多年經驗,揣在那小子懷裡的肯定是稀世珍寶。
想到這兒,羅大虎的貪念更深了,不覺耍狠地揮了刀。
「小子,小聾了還是欠修理?不想死就把東西給我!」
「就不給!」她把箱子藏在腰後,退一步,橫眉豎眼的瞪著所有人。
「老子叫你給就給!你這死小子!」
「不給就不給!你這死老頭!」溫喜綾嗓門也大了起來。「人多欺負人少,以為是被嚇大的呀!想要我的寶貝,可以!咱們上岸去,一對一與你幹上一架!要是,別說這個箱子,我腦袋給你也不吭半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