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時,酒送了上來。
因為不急著離開,貝君頤問起了雷昀希的近況。
「你最近在忙什麼?」
「最近和朋友去了趟歐洲。他們是去批貨,我無事一身輕,就當自助旅行。」
「自助旅行好玩嗎?自己安排路線、訂飯店不是很麻煩嗎?」
在貝君頤的想法中,旅行就是要一切有人打點妥貼,還要有人導覽,才能舒心的享受旅程。
雷昀希聽了大搖其頭。
「讓旅行社安排行程,去一些擠滿觀光客的地方多無聊!自助旅行才有趣好不好?這次我們有一站是要從英國到法國玩。你知道,英國和法國只隔著一道英吉利海峽,當時我們在南安普敦,為了節省時間與機票錢,決定不回倫敦,直接由多佛坐船去。」
「哦?那是怎樣的船?游輪嗎?」貝君頤好奇地問。
「是游輪,只是沒那麼高級,但上面應有盡有,有賭場、精品店、遊樂場、餐廳、郵局和銀行,船上各色人種齊備,我們還認識一票西班牙人。西班牙人真的很好玩,天性熱情不說,很快就和你稱兄道弟起來。他們不像冰得要死的英國佬,就算在公共場合也笑得很大聲,老實說我挺喜歡的。」
「真有趣!」貝君頤瞠眸,眼中充滿興味。
「我們預計在巴黎停留五天,然後回倫敦混三天再飛蘇格蘭,誰知道回英國的那一天,法國下起暴雨,英吉利海峽上風雲變色。」雷昀希啜了口酒,繼續說道:「船班delay了聽說還有一艘船在英吉利海峽上翻覆,幸虧無人傷亡,又聽說我們的船也許要避避風頭,下一班什麼時候來也無法確定。我記得那天是週日,候船室擠滿了一群度完週末要趕回工作崗位的英國佬,他們的臉色都很臭。」
「可以想像!」貝君頤不由失笑。
「誰知道,這時忽然有人向我們笑嘻嘻地招手——我仔細一看,喝!不就是五天前在船上認識的那群西班牙朋友嗎?他們做手勢叫我們過去,我們覺得好奇,就擠出人群,跟他們到外頭。」
說到這裡,雷昀希賣了個關子。
「結果呢?他們找你們做什麼?」
因為太想知道結果,貝君頤不知不覺向前傾身,非常靠近雷昀希。
雷昀希咧嘴一笑。
「他們劈頭就問一句:『要不要喝酒?法國的紅酒比英國便宜又好喝多了!來,大家一起喝!』我和朋友對看幾秒鐘,然後很乾脆的接過紙杯,說:『好,來喝酒!』反正誰也不知道船什麼時候才來,裡頭又亂哄哄,小孩子哭叫聲也吵得要命,還不如喝酒。幾杯下肚,話匣子一開,中、英、西語齊飛,你教我西班牙文,我教你說中文,你教我唱西班牙情歌,我教你台灣數字拳。大家嘻嘻哈哈,把什麼煩惱都忘了。」
「哈哈!你們好瘋狂!不過……那一定很好玩!」
貝君頤聽得直拍手,她想像雷昀希他們的笑容,與那些愁雲慘霧的英國佬對比,不由笑出聲來。
「後來船班來了,不過,那票西班牙朋友沒有上船。」雷昀希說。
「這是為什麼?」
「因為他們喝太醉,海關不肯放行!」雷昀希忍笑道:「船開後,我們還站在甲板跟那些連站都站不穩的傢伙揮手道別。」
「噗……哈哈哈哈∼∼」貝君頤聽完,笑到沒形象,眼角還笑出眼淚。「妙!太妙了!我都不知道自助旅行原來這樣精彩,雷昀希,我總算明白為什麼你說跟團很無聊,你碰上的事讓我覺得我過去的旅行都很乏味,你們下次什麼時候還要出國?我也想一起去……」
話一出口,兩人都怔住了。
貝君頤彷彿酒醒,意識到自己說了不該說的話。她避開眼,覺得耳根好熱……
「抱歉,我不是那個意思……」
這道歉聽在雷昀希耳裡,像一把刀,將一晚的美好都被破壞殆盡。
他很想裝作不在乎,或者,更高段一點,繼續跟她嘻鬧跟她耍嘴皮。
但他此刻無法偽裝。
他已精疲力竭。
「很晚了,我送你回去吧!」
說完,他率先起身。
回到家,還不到十點鐘。
在家門外下車,涼風襲來,吹散酒後的微熱,很舒服。
「謝謝你送我回來。」貝君頤對車內的雷昀希說。
「不客氣,生日快樂。」雷昀希揚了下唇。
原本貝君頤還想說些什麼,但最終還是什麼都沒說。
「再見。」
「再見。」
兩人默契地避開了多餘的言語,也沒有再約,連客套的「再聯絡」都省去,彷彿兩人緣盡於此。
雷昀希升上撤窗,將貝君頤的身影隔絕,踩下油門,轉眼間便化成了一顆流星,消失在夜色裡。
目送雷昀希離去後,貝君頤取出鑰匙打開門。
雖然今年的生日對貝君頤來說,有那麼一點缺憾,但雷昀希是個很好的陪客,她意外的發現,和他在一起時,竟一點也不無聊。
以往雷明彥幫她慶生,總是訂了餐廳,送她一束花,再送上小禮物,吃過晚餐後便送她回家,然後在家門口給她一個吻,一切發乎情止乎禮,無比紳士,但雷昀希卻會讓她大笑,而且笑得那麼開口……
她試著回想,她和雷明彥在一起時,竟不曾這樣放肆地笑過。
想起雷昀希竟無視大風大浪,無視不知何時才會來的船班,與那些西班牙人在法國海港邊用紙杯喝紅酒,那種瘋狂、那種船到橋頭自然直的坦然,是她從未經歷過的……貝君頤微笑了起來,她多希望當時自己也在場。
走進客廳時,二妹貝怡文正一面吃洋芋片一面看HBO。
「姐,你回來啦?」
「嗯。」
這時,貝怡文忽然放下洋芋片,特意走過來打量著她。
「怎麼了?」貝君頤揚起眉回視妹妹。
她露出一抹莫測高深的笑,「呵,沒什麼!」
「快說!」貝君頤作勢掐她的脖子,貝怡文格格笑地閃避。
「好啦∼∼我說我說!」貝怡文笑完才道:「我是想,雷大哥開竅了。」
「什麼意思?」她不解。
「我想雷大哥終於懂得怎麼逗你笑了,你今天看起來特別開心啊!你好久不曾這樣了,連進門都眉開眼笑的!」
聞言,貝君頤不由愣住。
她下意識的摸摸自己的臉,感覺到臉上未褪的笑意。
她——看起來這麼開心嗎?
雷昀希送貝君頤回家後,開著車漫無目的的在街上亂繞。
貝君頤的香味仍擾亂著他。
她下了車,但車上還有她遺留的香。
她的香,一種如夢如幻,若即若離的幽香,令他魂縈繞的香……
這時候,他忽然想起了古老句子:「可惜馨香手中故」——不管他有多麼珍惜她的香味,這一切都將在他的掌中散去,最終什麼也留不住。
這種無可挽回的淡去,或許就是他們之間最真實的關係。
她是雷明彥的,而他永遠也沒機會。
車內靜得令人窒息,雷昀希打開音響,電台正在播放BarbraStreisand的「往日情愛」,那優美而感傷的歌聲,召喚著雷昀希的回憶。
他開始回想,是從什麼時候起,發現自己愛上貝君頤的?
那天他把自己一個人關在房間裡,沒有開燈,拉起黑色的連帽T恤,像只孤獨的鷹坐在窗台上,透過窗戶看著滿屋穿梭的人,他們都是為了雷明彥而來。
連貝君頤也不例外。
她為了雷明彥的生日,不知秘密苦練了多久的特技,然後在他生日那一天完美呈現給他,就如同一個最虔誠的教徒,將最高的技藝獻給最崇拜的神祇。
他永遠記得她的勇敢,她一雙閃耀著光芒的眼睛,充滿了對雷明彥的愛意,她對所有人的歡呼與鼓掌全沒放在眼裡,只望著雷明彥一個人,她的眼睛就更亮,笑容也就更燦爛。
她成功地打動了雷明彥,但她不知道,那時她也打動了他!
她永遠不會知道,在那時那刻,他的內心多麼震撼!一個十九歲的女孩,一個自小被父母捧在掌心中視若珍寶的女兒,為了取悅所愛之人,不知道花費多少時間、忍受多少次的失敗與痛楚,她所做的一切只是為了能在心上人面前展現她對他的愛!
直至今日,往事仍歷歷在目。
天知道他是多麼嫉妒雷明彥,給了他完美的一切後,又給了他一分完美的愛情。
BarbraStreisand仍在唱著,帶著某種忍抑的痛楚與醒悟——
Memories,(回憶,)
Maybebeautifulandyet,(或許並不全是美的,)
What』stoopainfulremember,(因為記著太痛了,)
Wesimplychoosetoforget……(於是我們輕易選擇了遺忘……)
因為回憶太痛了,不如遺忘,他到底還在堅持什麼?
直至今日,也不會發現除了雷明彥以外,還有一個人在絕望的深淵裡默默愛著她……
忽然,手機的旋律刺耳的響起。
雷昀希關掉音響,戴上免持聽筒。
「喂?」
「雷,我是山崎達郎啦,上次的提議你考慮得怎樣?「
「什麼提議?」他聽若罔聞。
話筒彼端先是傳來一聲不雅的低咒,然後才吼道:「就是問你要不要加入法拉利車隊的事!距離發表新版賽車已經進入到數計時階段,冬季測試也迫在眉睫,DavideTerletti跟LucadiMomtezemolo說,他喜歡跟你合作,堅持只有你才能與他一起負責新車款的所有撞擊測試……」
「再讓我考慮一陣子,我再回電你。」
「喂∼∼」察覺雷昀希就要收線,山崎忙大叫:「時間很緊迫,Luca很急,你不來接這工作,DavideTerletti分身乏術——」
「叫Luca先找別人代。」雷昀希煩躁地說。
山崎一聽,臉都綠了。
「你以為我們沒提過?認識Luca也不是一天兩天了,你知道他有多固執……」
「達郎,我需要一點時間考慮。」
「雷昀希,你說哪裡有毛病?你之前不是說這份工作很有挑戰性?而且工作團隊跟你很有默契,Luca又肯給高薪,你還需要考慮什麼?」
雷昀希沒說話。
山崎歎氣,認識雷昀希那麼多年,知道他什麼都可以一笑了之,就只有一件事放不下。
「這麼多年了,你還沒對她死心?你留在台灣可以改變什麼?你又不是不知道,她喜歡的是你哥!」
真是難以置信,誰能料到外表看似玩世不恭的雷昀希,骨子裡卻是如此專情?若非有一回雷昀希與他在銀座的居酒屋喝到爛醉,酒後吐真言,他也不會知道雷昀希心裡藏著這樣一段痛苦的暗戀。
雷昀希聽著山崎說話,他身上還帶著酒後的暖意,但血液卻是凝結成冰。
他知道他不會有機會,也很想乾脆的放棄,但他若離開台灣,就等於是切斷了與她的所有聯繫,只是……這樣放掉之後,他的生命究竟還剩下什麼?
「離開台灣,時間一久,你就會忘了她的。」山崎苦口婆心的勸說。
「你以為我沒試過?」
大學畢業後,他先到美國念EMBA,半年後休學,跑到巴黎、意大利過了幾個月自我放逐的日子,然後又跑到德國念電子工程,他輾轉奔波,像是深怕被什麼給追趕上,又像是想要把什麼遠遠的拋掉。
他不是沒有放縱過,不是不曾試圖在別的女人身上尋找寄托,可是這一切,都無法是他從對貝君頤的思念中解脫。
「今天我和她一起吃飯,幫她慶生。」
「是喔?然後呢?」
「這是我最快樂的一天,雖然我對她來說只是個代替品。」
「當個代替品你也高興?老天,你真的沒救了!」山崎忍不住大聲歎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