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茶道世界聞名,還代表上流階層的身份表徵。
今天是季氏家族四個月一次的茶道大會,所有的季家人以及親友都獲邀參與,非常的正式,尤其是季家成員,若無要緊的事絕對不能缺席。
季家的大家長季壽山正依循禮節,在茶室像表演似的將繁複的茶道功夫流暢的展現,所有的動作完美、優雅,完全依照日本茶道的安雅精神,將自身的修養發揮得淋漓盡致。
此時的氣氛清寂而嚴肅,是日本人視為修身養性、學習禮儀的極道時刻,就在這麼肅穆的時分,一隻懶骨頭第十次倒向巴美,她用手肘頂了頂他,他勉強又移了
開身,不到三分鐘,又來了!
這次整顆頭都枕到她的肩上,還在這安靜到連蚊蠅飛過都聽得見翅膀震動聲音的場面給他打呼!
這笨蛋,他完了!
一雙充滿皺紋的老眼,立即嚴厲的掃過來,巴美頭皮一麻,顧不得動作毫不秀氣,立即狠狠給了身旁的人一個拐子——
「哎喲!」季樹人痛得叫出聲。
這聲慘叫一落她都想自殺了,抱著頭,想找地方溜,但是身邊的傢伙竟趕在她前頭,想先一步奪門而出。
「都給我回來!」季壽山都七十好幾了,聲音還是很宏亮,這一出聲,兩個人像被射了飛鏢,釘在原地不敢動了。
其他人見了,紛紛掩嘴偷笑,偷笑聲起起落落,還挺刺耳的。
「還不過來!」老人加重語氣。
兩人互覷一眼,巴美埋怨的瞪著他,季樹人則是一臉的歉意。
最後互歎一聲,硬著頭皮走到季壽山面前,依循古禮,雙膝跪下,連頭都趴到榻榻米上,不敢見人。
真丟臉啊!
「樹人,你昨晚沒睡好嗎?」季壽山沉聲問。他是季樹人的爺爺,季家龐大的時裝企業就是他一手建立的。
五十年前他隻身一人由台灣到日本打拚,努力讓自己融入日本社會,這才開創了這大片江山,成為華人圈裡難得能在日本富極一方的最佳典範。
他重視茶道,重視家族聚會,不容家道敗壞,所以四個月一次的茶道大會,其實就是訓示大會,反覆告誡子孫長輩創業有多維艱,子孫該恪守禮法,守住家業,不可頹廢荒唐。
他兒子這代還算勤奮,但到了孫子,而且是唯一繼承人的第三代,簡直是亂七八糟到了極點!
成天無所事事,也不去上班,平時站沒站相,坐沒坐相,就連今日由他親自主持的茶道大會都敢打瞌睡,這小於快成廢柴了!
「我……這個……因為……那個……所以……」跪著的傢伙支吾了半天,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
「你們兩個昨晚喝酒了?」靠近時,他聞到從兩人身上散發出來的酒味。
巴美暗暗叫苦,昨晚兩人皆喝得爛醉,今天早上還是她突然驚醒,想起早上有茶道大會,看看牆上的電子鐘,馬上嚇出一身冷汗,急忙衝下床要叫醒隔壁的傢伙起床,但是才跳下床,一股直覺讓她回頭——嚇,那小子昨天跟她同床,他們兩個醉得一塌糊塗,居然抱在一起睡了一夜。
她當場愣住,忽地意識到什麼低頭看看自己的衣服,很整齊,短到只包住屁股的T恤還在,她的內褲也穿得好好的。拉開被子看看他的,也算OK,上衣脫了,但是下半身還在,那條看起來像短褲的內褲也穿在他身上。
她鬆了一口氣,還好沒有酒後亂性,要是擦槍走火就糟了。
看時間真的來不及了,她直接揪起他的耳朵,踢著眼睛都沒張開的人進到廁所刷牙,三分鐘後再拉他出來,幫他套上正式的和服,腳上穿上白足袋,拉著他就跳上計程車,然後再趕到她家,換她套上一身和服,這才匆匆忙忙在即將遲到的千鈞一髮之際趕上了。
本來以為只要低頭乖乖熬個兩至四個小時,喝茶聽訓完就可以離去,哪知道這傢伙居然睡到打呼,還差點沒壓斷她的骨頭,她真給他害死了!
最誇張的是,兩人身上還散發著昨夜的酒氣,死定了嘛!
「爺爺,我們昨天喝了一點點的酒……」巴美尷尬的說。
「你們昨晚又混在一塊了?」季壽山灰白的眉毛翹起。
「嗯……」她的臉都要與榻榻米貼平了。
「哼,真是絕配!」他哼聲道。
這兩人,一個懶散,一個招搖,兩個都是異類。
能湊在一起,感情還這麼好,還真是其來有自。
「為什麼喝酒?」季壽山不怒而威,只是問個話就已經夠壓迫人的了。
「因為……」巴美絞著腦汁想理由,總不能說自己失戀,所以到人家家裡買醉吧。
「因為我心情不好,是我拖她來我家喝酒的,她還勸我不要喝太多,我們只是小酌……大部份的時間都在聊天。」季樹人跳出來當英雄。
她瞥他一眼,感激他一肩扛了。
「心情不好小酌?你這小子天天醉生夢死,還有什麼資格談心情不好?還有,只是小酌身上的酒味都可以嗆死蚯蚓了,你這小子就知道睜眼說瞎話,我問你,你們一個晚上都聊些什麼?」季壽山表情往下沉,看起來更嚇人了。
「聊……巴美勸我要發憤圖強,做出一番事業讓爺爺刮目相看,希望我……別再做一個掛名的米蟲專務了。」季樹人牙一咬,犧牲到底了,若不奉上人頭以示真誠,是止不了血的,為了保住她,他只好自己赴死了。
此舉果然博得巴美感激涕零的眼神,也罷,值得!
「巴美說的很對,你這小子天天混吃等死,再不努力瞭解公司的事,等你爸退下來後,公司交給誰啊?不長進的小子,巴美說了一夜的話,你有沒有聽進去?」季壽山罵完後,臉色緩和很多。
「有。」這時候還能說沒有嗎?唉,這招叫棄車保帥,保了巴美保不了自己,只好被念了。
「很好,那你明天就回公司上班,職位也順道調動一下。慎明,別再給他閒差了,讓他掛個部長吧,唯有讓他真槍實彈上場,他才會有所長進。」季壽山轉頭交代兒子。
季慎明點了點頭,他是季樹人的爸爸,公司的社長。
季樹人聽到爺爺的話,臉都綠了,這次的犧牲空前壯烈,他始料未及。
「爺……爺……」他連聲立曰都抖了。
「還有,慎明,我再交代一件事,別給這小子特權了,他需要磨練,以後他要跟著大家上下班打卡,還要參加公司會議,徹底瞭解公司的運作,另外,在日本劃分一個區域,業績歸他扛,做不到就扣薪,薪水不夠扣,扣家族給的零用金,再不夠,扣年終紅利,若是不行,要他立下欠條,賣房子搬回家住,讓我親自調教他如何做生意,否則將來家業到他手上也是只有敗光的份。」
季樹人聽到這裡已經是整個人被剝皮的泡到冰河之中了,不是準備要斷氣,就是要送急診了。
「爺爺,這……會不會太嚴厲了點?」一旁的巴美實在不忍心,忍不住說情。早知道下場這麼慘,她就不讓他犧牲了。
「嚴厲?我放任他混得夠久了,再不整頓他,還有救嗎?巴美,你這次表現很好,爺爺很讚賞,以後就是要多激勵他,別讓他再繼續懶散下去,聽到了嗎?」
她點著頭,笑得極為僵硬,她這輩子被這位老先生讚美的次數寥寥可數,要是從前他肯這麼當眾稱讚,她不樂翻天才怪,但今天她心虛得根本抬不起頭了,尤其對身旁的傢伙更是愧疚,要不是為了她,他也不會被逼得去做這些令他生不如死的事。
她對他寄於無限的同情。
「巴美,你也老大不小了,不能老在外面混,去把外面的工作辭掉,跟著樹人一起去上班,他做部長,你做秘書,兩人合力搞定公事,別讓他在公司丟臉。」季壽山看了她一眼後,下令。
「什麼?連我也要去公司上班?」她立即瞠目大叫。
季樹人聞言卻瞬間眼睛發亮,眼珠子靈活的轉了轉。一起上班,聽起來挺不賴的,這樣他就可以名正言順一整天都跟她泡在一起了。
「我可不可以不要辭職,我很喜歡現在當彩妝師的工作。」她哀求道。
「你真不想去幫樹人?」季壽山問。
「我不是不想,而是——」她話說到一半,大腿被人捏住了。
她瞪向捏她的人,季樹人竟露出一副悲慘至極的可憐相,那好像在說——我都為你下地獄了,你怎麼反而捨我而去?
她忍不住心軟了,他會這麼慘還不是她害的,但是要她去季家的公司上班,這……還是讓人很猶豫啊!
「巴美,有話就說,不願意就算了,我另外找人幫他。」季壽山明顯不悅了。
她的大腿又被人捏了,她痛得不敢聲張,偷偷撥開捏人的手,瞧了一眼面前的老人。爺爺很有威嚴的,她若敢拒絕,以後她大概也別想踏進這扇大門了,而且看樹人好像可憐到眼淚都要流下來,算了,死就死!
她無奈的翻了眼。「是,我明天就去辭職,然後和樹人一起去上班。」
說完,那傢伙的悲慘相哪還在,居然是彎著嘴角在笑了。這傢伙在高興什麼,他要上班了,一個弄不好還得破產的搬回家聽教,他不急嗎?她可是替他急出冷汗了。
還笑得出來,他到底知不知死活啊?
「嗯,這還像話!」啪啪兩聲,季壽山擊了兩次掌,「茶道繼續!」
事情解決,原本被不良子孫破壞的莊嚴氣氛,重新回歸正道。
沉悶、枯燥的酷刑再度啟動,整整四個小時,巴美生不如死的坐著,煩著之後進公司以後該怎麼度日,而一旁的傢伙卻只是傻傻的笑,也不知在想什麼,不過至少他沒再打瞌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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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道大會結束後,主人須在茶室門外跪送賓客,同時接受賓客的臨別讚頌。
巴美代表兩人草草對爺爺說了幾句感激他的邀請,以及自己會努力精進茶藝的話,就與季樹人遮頭遮臉的快速離開了。
丟臉,在親朋好友面前,他們兩個今天算是丟足了臉了。
出了季家在品川的豪宅,因為季樹人懶得開車,他們是坐計程車來的,所以回去也是以計程車代步,兩人步出季宅已經是累翻了,這會一上車,全癱在後座。
兩人吁著氣,久久都沒力氣交談。
直到巴美不經意看到前座司機的後照鏡,忍不住瞇了眼的一瞧再瞧。
「喂,昨天喝的是什麼酒啊?」她突然問。
「怎麼了?」季樹人渾身懶洋洋的,連答話都懶,每次跟老傢伙交手,都會累得他直不起腰。
「我們可能喝到假酒了。」她生氣的說。
「假酒?」
「對啊,你看見沒,我的嘴唇紅紅腫腫的,一定是喝到假酒了,太可怕了,回頭我把你的酒櫃清一下,把那些劣酒都丟掉。」她憤憤的說,一面對著後照鏡照了又照,腫得跟熱狗一樣,醜死了。
「喔……」有人心虛的縮了縮肩膀,不敢看她。
「真討厭,怎麼會這麼倒楣的喝到假酒,這副德行還被所有的親友都看到了,幸虧沒人問起,不然就更丟人了——啊,我看看你的,你也喝了不少,應該也很腫吧?」
今天從起床就兵荒馬亂到現在,她還沒空正眼瞧過他呢。「過來,我瞧瞧!」
她扳過他掙扎的臉。
「真是的,也是腫的,不過沒我嚴重,你比我好運。」她審視他的嘴唇雖然一樣有型,不過還是稍稍變形了,只是完全不影響他的帥勁就是。
「可……可能是我體質比較好,而且喝的沒你多的關係吧……」季樹人臉皮抽動的乾笑著,喉嚨努力擠出話來。
「是這樣嗎?」她傾著頭,再往後照鏡看。
「小姐,以我的經驗,你這可能是被男人吻出來的結果。」司機插嘴道。
這位司機挺特別的,應該有點年紀了,卻教人猜不出他的年齡,他皮膚挺有光澤的,還白白的,五官看起來也很怪,但並不令人討厭。
「你說什麼?」她立刻花容失色。「被吻的?這怎麼可能!」
司機聳了肩。「我只是依照你的樣子說,信不信由你。」
「胡、胡說八道!樹人,我昨天晚上是跟你一起睡的沒錯吧?你半夜沒看見有人潛進屋子對吧?」她心急的問向身邊的男人,怕自個遇到色狼了。
他表情像張衛生紙,皺皺繃繃的,隨時有破裂的可能。「沒……沒有。」
「就說嘛,司機先生你別亂說喔,樹人的房子是有設保全的,昨天保全並沒有響。樹人,對吧?」她轉頭又問向他。
他輕應了一聲。
「就說嘛!」
「可是真的很像。」司機又說。
「很像什麼?」
「我如果吻了我老婆一夜,隔天早上兩人起來也是這副嘴臉啊!」
巴美一聽,瞇起眼,表情有些陰陽怪氣的瞄向身旁的傢伙,就見他膽戰心驚的臉皮跳了一下。
她的眼瞇得更細了,就在他快要坐不住跳車之際,她鬆了臉上的線條。「我們是好哥們,我相信你,一定是酒的問題。」
「對……我想也是……」他雖然氣虛,但點頭的姿勢超猛。
他發覺後背已經濕了一片,忍不住狠狠的偷瞪了前面多事又多嘴的司機一眼,那司機居然像是看透他心事般,對著後照鏡朝他詭異的一笑,他背脊都涼了,但一股氣還是要發,背著巴美,朝後照鏡比了中指,司機也不甘示弱,朝他冷笑一記,接著車子轉彎,緊急煞住。
巴美嚇了一跳。「怎麼回事?」趕緊看向外面,是發生車禍了嗎?
沒有車禍,只是停紅綠燈,不過有一個人正好要過馬路。
她眼睛一眨,「咦?那不是松島學長嗎?」她一臉的驚喜,不管車子還停在路中間,不管三七二十一,立即跳下車,衝到馬路那頭將人攔下。
兩人就在街頭聊起來了。
司機見狀,還悠閒的將車子靠到路旁去,耐心的等待乘客歸來。
坐在車上的季樹人則是看得眼睛都飆火了,眉間隱隱閃現一抹紅光。
那被巴美稱之為學長的傢伙,身高跟他不相上下,少說有一百八十五公分以上,外型雖然不是斯文雅痞型,但穿著非常有個性,是個標準型男,他們看起來聊得很愉快。
「這兩個,女的美,男的有型,真是登對啊!」司機竟讚歎的說。
季樹人聽了更火。「哪裡登對了?你別亂說!」
「小姐穿著和服,男的雖然穿西裝打領帶,但兩人站起來就是不唐突,這不是登對是什麼?」司機又說。
他再望向車窗外,時間趕,巴美來不及將長髮盤起,只隨便紮起,身上穿的和服顏色也是她一貫風格的鮮艷搶眼,是大紅花系列。
其實巴美並不愛穿和服,因為她嫌和服穿在她身上,味道總是有點怪怪的,沒能穿出和服傳統典雅的感覺,再加上穿和服得搭草履,難走得要命,所以非不得已她不穿和服的,不過四個月一次的茶道大會非穿不可,因為再不喜歡總比瞧見爺爺的臭臉好。
但是,現在的她,站在外頭那傢伙的身邊,竟然有股端莊的日本仕女味道……連笑起來也有股嫻雅風情。
「司機,按喇叭,催她上車!」他立即繃著臉要求。
「沒關係,我不趕時間,讓他們聊去,如果你趕,你自個降下車窗對他們喊好了。」司機竟嘻嘻的說。
季樹人瞪眼。這老傢伙!是存心跟他作對嗎?
司機瞄了瞄他,還吹起了口哨。
他氣炸了,正要降下車窗自己叫人,巴美回來了。
她一上車就對他晾了晾手中的名片,興匆匆的道:「真湊巧,遇見我在早稻田大學讀書時的學長,我們好久不見了,他現在在銀行任職,職位還不低——」
「他就是你唸書時曾喑戀過的對象?」他冷冷的打斷她的滔滔不絕。
巴美眉眼誇張的一挑,「你怎麼知道?」
「你讀早稻田時,每天回家就哀哀叫,說學長有女朋友了,暗戀好苦,就是這小子對吧?」
「是啊、是啊,你還記得這件事啊?」
「嗯。」她的事,他哪件不記得?
這個讓她天天哀哀叫的傢伙,他還曾偷偷去看過長得怎麼樣,跟現在比起來,差不了多少,不過多了份成熟的男人味罷了。
「你說兩人街頭邂逅,這代表什麼?是不是我們的緣份又再度被牽起?」她興奮的笑得臉紅紅的,好像一朵綻放的櫻花。
但是這朵櫻花,他卻瞧得礙眼極了。「可能吧!」他不經意瞄向司機,他竟露出幸災樂禍的表情。
季樹人皺了眉。那張老臉真是越看越討厭!
「你也這麼認為?那我該主動約學長喝咖啡了。」巴美開心的晃著手中的名片說。
他臉更綠了,卻沒有阻止。「隨便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