怨懟,或許有,傷心、失望、氣憤、不甘,這些情緒都免不了,但是人前人後,她將情緒收拾得乾乾淨淨,就好像,那個人只是眾多同事中,微不足道的一個,不曾相愛過,不曾如此親密。
以一個剛分手的女人而言,她表現得太冷靜,就好像什麼也沒發生,她從來,就不是那種會失去理智、潑婦罵街的人。
一直到今天,她都不曾在人前掉過一滴淚。
如今想想,雨中那一日,竟是她情緒最失控的一次。
但是,心靈深處,只有她自己知道,那裡劃了一道傷,隱隱作痛,只能在夜深入靜時,對自己承認。
失落,不是沒有的,兩人一同走過那麼長的歲月,如今要面對被拋捨的難堪、身旁空出來的那個位置,那種空洞、惆悵的孤寂滋味,有一瞬間令她無所適從。
於是,她只能藉由無止盡的忙碌,讓腦海塞滿東西,忙到沒時間想太多,假裝那些情緒不曾存在過……
好累。每天回到家,將自己拋進床鋪,她常常疲憊得連移動的力氣都沒有。
窩在被窩中,將自己縮成一團小蝦球,腹部隱隱作痛。過於寂靜的深夜裡,容易使人脆弱,白天所壓抑的情緒盡數回籠。
為什麼……會這麼靜,靜得身體發冷,被子怎麼也睡下暖,好孤單,無助得想掉淚……
門鈴聲斷斷績續飄入她半恍惚的意識當中,但是她不想動,也不想理會,她不要讓任何人,看到她此刻糟糕的模樣。
門外的人似乎存心和她比耐力,不死心地僵持了近十分鐘,她投降了。
「不識相的渾蛋!」她低低咒罵了聲,頭重腳輕地爬下床,緩慢移動腳步往門口去。
她現在全身都不對勁,EQ管理非常差,最好別期待她有什麼了不起的待客之道,尤其在看見門外站著的那個人後,更是連少之又少的修養也宣告陣亡。
「關梓齊,你來幹什麼!」她現在最不想見到的,就是這一家子姓關的臭男人!
「來看妳還有沒有呼吸。」他懶懶回應。
什麼意思?詛咒她嗎?「你放心,我還活得好好的!」
他聳聳肩。「誰知道?現在為情自殺的新聞滿街是,總要盡點道義責任過來看看,好歹相識一場,拈炷清香也是應該的。」
是關梓群要他來的?見鬼的道義責任!
「現在你看到了,還滿意嗎?可以滾了!」
「妳待客之道真差。好歹來者是客,不會請人進去坐一下,喝杯茶嗎?真是。」他一臉恨鐵不成鋼。這也要人教,公民與道德不及格。
「你——」三言兩語,成功又激怒了她。
她一口氣吸不上來,被氣得頭昏目眩,腳步顛晃了下,然後發現,自己落入一道堅實的臂彎。有一瞬間,她以為自己在那雙眼中看見了深濃的擔憂,只是耳邊傳來不搭襯的輕慢諷語,又立刻抹掉那種可笑的想法。
「臉色這麼難看,妳該不會吞安眠藥自殺吧?」
「去你的!」她臉色難看是被他氣的。「我就算想尋死,也會先一刀劈了你!」
用力推開他,卻被反扣住,掌心探向她額頭,然後蹙眉。
「你幹麼!少動手動腳。」
關梓齊瞥視她,一臉不敢置信。「妳該不會不曉得自己發燒了吧?」
是嗎?原來這一整天不舒服的感覺,是因為她發燒了。
「現在我知道了,你可以滾了嗎?」
「可以。」他反手關上大門,拉了她,轉身就走。
「喂、喂!你要帶我去哪裡?這是妨礙人身自由,我可以控告你!」
「閉嘴!」下樓來,脫了外套丟向她。「穿上!」
「我幹麼要!」
「不要讓我說第二遍!」攔腰抱起她,直接丟上機車後座。
她驚叫了聲。這野蠻人,有沒有受過教育啊,不知道要詢問別人意見的嗎?動作還那麼粗魯!
她一肚子不爽,來不及抗議,他已催動油門,狂飆而去。
「關梓齊,我還不想死,不准給我飆!」聲音頓住,發現車速始終維持在五十左右,完全不需要她多此一舉的警告。
「再吼啊,看看有沒有辦法讓全世界的人都見識什麼叫潑婦。」
「……」這人的嘴一定得這麼賤不可嗎?
她從來都不覺得自己是潑婦,大多時候,都會用理智控制情緒,鮮少失控地大吼大叫,但眼前這個人,就是有那個能耐挑動她的脾氣,激發她體內隱抑的潑婦本質。
與他這一對峙,少之又少的體力全用盡,她將昏昏沉沉的頭抵在他背上,沒心情再和他吵,管他要做什麼,都隨便他了。
「健保卡?」直到他伸手來討,她才後知後覺意識到人在醫院。
「沒帶。」她沒好氣地。誰說要看醫生了?
關梓齊瞪她一眼,拿出手機撥了號。「喂,三哥,你在醫院嗎?」
「在,我值夜班。」
「麻煩你,一個笨蛋忘記帶健保卡。」
「等等。」另一頭切斷通話,沒一會兒,關梓修下樓來,瞥了曹品婕一眼,沒說什麼,走向掛號處。
又一個姓關的。
「關梓齊!」她咬牙,壓低了聲音。「誰要你自作主張!」
她現在真的、真的很不想看見姓關的,她會不知道怎麼面對那些詢問的眼神,他存心要教她難堪嗎?
他還來不及回應,關梓修已經取了掛號單走來。「資料填一下,健保卡一個禮拜內補上就行了。」
沒一會兒,她進去看診,而兄弟倆留在外頭談話。
「怎麼回事?你怎會和她在一起?梓群呢?」這兩人不是很不對盤?由她的態度,看得出事態不單純。
關梓齊輕歎。「暫時先別說這個。今天謝謝你,三哥。」轉身走進問診室,正好聽到醫生在問:「最近常會胃痛嗎?晚餐有沒有吃?午餐呢?」
她思索了下,搖頭,再搖頭。
太忙,忘記了。如果不是醫生提醒,她還記不起有這回事。
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關梓齊好像在瞪她。
瞪就瞪,怕他啊!
她用力回瞪過去。
「曹小姐,妳三餐要定時,再健康的胃讓妳這樣胡搞,也會抗議。」
護士替她量了體溫,三十九度,醫生背出陳年老詞:「三個小時吃一次藥,少吃辛辣刺激的食物,多喝開水、多休息。」
打了一針,領完藥回到住處。
「你可以走了吧?我很疲倦了,需要休息。」這是逐客令,很明白的逐客令。
「睡妳的就是了,不必擔心我會對妳怎樣,我說過,通常只有女人強上我,沒有我強上女人的記錄。」
「……」她太累了,沒力氣和他辯。
也許是藥效發揮作用,這晚,她終於能好好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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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門外的人又一次深夜造訪,她已經學會不驚訝。
「你又來幹麼?」她總是沒辦法端出好臉色。
「看看某個笨蛋把自己餓死了沒。」答得很直接。
看,就是這樣,你能對說這種話的人,有多美妙的待客之道嗎?
他總是這樣,買來宵夜,強迫她陪著他吃。有時她真的不懂,他到底想做什麼?
淋了雨,情緒失控那天,一覺醒來看見擺放在床頭整理好的資料,她無法不驚訝,懷疑這人是哪根神經搭錯線,居然這麼好心。
然後不知道什麼時候,她的手機電話簿裡,多出一筆他的電話記錄。
說來很可笑,認識的時日也不算短了,她居然從沒有他的手機號碼,反正他們一見面就起爭執,平日也從沒有想過與對方聯絡。
還有淋了雨生病那一回,他每晚往她這裡胞,半夜鬧她起來吃藥,她快被煩死了,回上一句:「少吃一次不會死。」
「是不會死,只會燒成白癡!」
除此之外,他的存在其實也沒造成她什麼困擾,既然臉皮厚得趕不走,看在宵夜的分上,她也就隨便他了。
這些,原本都該是很貼心的舉動,但是若要說這是關心,那張嘴從不留情,非刺她個遍體鱗傷不罷休,口氣從不掩飾對她的負面觀感,一副很討打的態度,無法讓人對他心存感激。
那他吃飽撐著嗎?沒事過來刺她個兩句,這樣他也爽?
「如果是關梓群叫你來的,大可不必,我好得很。」不然她實在想下出其他原因了,他明明就很下耐煩看到她,何必勉強?
他張了張口,又無聲緊抿,涼涼諷道:「我知道妳死不了,禍害通常可以活很久。」
「……」她還能說什麼?
不過,扣除掉這些……好吧,她承認,他帶來的宵夜還挺不錯吃的,他怎麼會知道那麼多地方的美食?
幾回之後,她開了門,不等他說出口,直接先下手為強:「很抱歉讓你失望了,我還沒餓死!」
他表情古怪,用「妳白癡啊」的眼神瞧她——
「自作多情什麼?誰管妳餓不餓死了,我是看今晚夜色好,出來賞月,順便賞妳個宵夜,恩准妳免了三跪九叩,不用太感激。」
賞月?一路賞到她家樓下?今年神經病特別多。
「好吧,那你慢慢賞,晚安。」她當著他的面甩上門,不過宵夜倒是沒忘記拎進來。
也有那麼幾次,他進到屋內來,彼此出口沒好話,倒也莫名其妙一同分享了好幾次宵夜,然後不知不覺,大半夜就在針鋒相對中過去。
原本看見他,想起那次的情緒失控,心中本有些許彆扭,卻在他每回的賤人嘴臉下,被怒火燒融殆盡,光是生氣就夠忙了,哪還記得其他。
這人簡直有惹火聖人的本事!
習慣了每晚等他——的宵夜,對他的出現已不會太意外,也因此,他突然不來了,她反而覺得哪裡不對勁。
當她發現,她下意識在留意時間,忍不住暗斥自己。白癡啊!真被關梓齊那一聲聲的笨蛋給罵笨了嗎?他們又沒約好,管他愛來不來!
習慣,真是個可怕的東西,以往這個時候,正是吃宵夜的時間,所以想吃宵夜時,本能地就會想到那個送宵夜的人,通常這種情況,在心理學上就叫制約反應。
更明確地細分,是叫古典制約。是心理學家巴夫洛夫在研究狗的消化腺時所發現。當他在餵狗時便會搖鈴,久而久之,狗聽到鈴聲就代表有食物可吃,想到有食物吃就會流口水,於是狗聽到鈴聲會流口水。
換句話說,看到關梓齊就有美食吃,想到美食的誘惑會讓人流口水,於是她看到關梓齊就會流口水……
停!她用力甩甩頭。
妳瘋啦,曹品婕?誰會對關梓齊流口水!
她敲敲腦袋,發現自己連胡思亂想都教條似的一板一眼,果然書讀多了,連腦子都僵化了,塞滿一堆無用的知識垃圾。
她發現,自己居然在認同關梓齊的觀點,書讀得更多依然是這樣,重要的是自己要的是什麼,而不是社會價值觀要的是什麼……
慘了,她怎麼會開始覺得,這個人其實也不是那麼一無可取?
一整晚下來,做什麼都不對勁,最後索性什麼也不做,就這樣對著成迭的雜誌發呆。
但是——好靜。
以往從沒覺得這屋子如此空洞,少了尖銳的怒火相對,靜得連針掉落地面都有回音。
時間,突然變得好慢。
她蜷坐在沙發上,漫長的夜怎麼也看不到盡頭,空洞、孤寂的感覺悄悄襲上心房。
能不能,來點什麼?就算是礙眼兼惹人嫌的關梓齊都好,此刻,她突然懷念起他那張得理不饒人的壞嘴。
結束一段感情之後,因為有他強勢地介入生活之中,分手後的失落、寂寞,從沒機會佔據心房,他的處處挑惹,讓她日日忙生氣,沒有閒工夫去胡思亂想。
而今晚,空下來的心,竟覺慌得可怕。
她沒有辦法,再一個人待在孤單無聲的黑暗中。
跳下沙發,她抓了鑰匙往外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