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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扉的信 第一章 作者:亦舒
    梁守丹與心扉通信出於偶然。

    那年她才十二歲,陪母親去看醫生,坐在候診室內,見茶几上放著一疊舊雜誌,順手取起一本,一翻,便翻到那一頁,版頭上注著:心扉信箱。

    守丹雖然年幼,也知道這種雜誌信箱主持人專門替讀者解答疑難雜症,編輯挑選有代表性的回復刊登出來,供人參考。

    版頭下寫著:歡迎讀者來信,請寄中央郵箱一○○號,請附真實姓名地址,請勿一稿兩投。

    中央郵箱一○○號。

    這時候,看護出來叫名:「梁守丹在嗎?」

    守丹連忙放下雜誌迎上去,「我是。」

    看護微微笑,「你媽媽要見你。」

    守丹乖乖地跟著看護走進病房。

    母親已經穿好衣服,正與醫生商量一件事。

    見守丹進來,便同她說:「醫生叫我做手術呢,守丹,你且到舅舅家去住幾日如何?」

    守丹走過去,雙臂圍住母親的腰身,眼淚忍不住地掉下來。

    母親病了有些時候了,未見好轉,守丹心中隱隱不安,哭泣是最佳抒發方式。

    只聽得母親輕輕說:「你已經不小了,為何當著陌生人,也哭個不停,如此幼稚,叫媽媽怎麼放心。」

    那天晚上,梁太太替女兒收拾簡單的行李,準備把她送到舅舅家小住。

    守丹坐在小小書桌前寫:「心扉,請回答我的問題,我叫梁守丹,今年十二歲,父親去世已經六年。最近母親患病,她從來不與我談論病情,反而一天比一天沉默,請問,我應該怎麼辦才好?」

    她打算明天把信寄出去。

    中央郵箱一○○號。

    守丹不得不暫時住到舅舅家裡去。

    那是六十年代,招家有兩個女傭,都穿著白衫黑褲,不知恁地,居然排排坐,靠在沙發上看電視,一邊嗑瓜子,看見客人進來,因早獲女主人通風報訊,知是前來投靠的窮親眷,故只輕輕睨一眼,不予理會。

    那是一個黃昏,梁太太打算放下女兒便進醫院,心中淒苦,看著兄長,一時不知說什麼才好。

    招氏夫婦只說些客套話:「很快就會好」,「別擔心」,「放開懷,好好休息」。

    守丹站在一角不出聲。

    忽而傳出嬰兒啼哭聲,坐在沙發上的其中一個女傭心不甘情不願地站起來去履行她的職務。

    另外一個仍不住嗑瓜子,從頭到尾沒打算站起來給客人斟一杯茶。

    直到今日,守丹還覺得奇怪,又不是過年,哪來的瓜子?

    梁太太千恩萬謝地去了。

    守丹在家習慣沐浴後再上床,剛走進衛生間,舅母便追進來,「你自己有沒有帶毛巾來,用你自已的毛巾。」

    守丹點點頭,這成為她生命中最大疑點之一,是不是怕她用髒毛巾,還是嫌多洗一條毛巾麻煩?

    她換上睡衣,剛想上床,舅母又跟進來,雙眼看著別處,只淡淡說:「叫你自己去搓一搓內褲。」誰叫,傭人,主人?沒頭沒腦。

    守丹手足無措,家境雖然普通,母親卻從來沒叫她做過家務。

    在人簷下過,焉得不低頭。小孩比大人學得還快,只得從床上下來,到浴室,開了水龍頭,用些肥皂,洗淨內褲,晾在什麼地方好呢,又會不會遭人嫌呢,守丹必然想回家,想伏在母親膝上,想同母親說,不要離開她。

    經過思量,守丹把內褲輕輕掛在一條尼龍繩上。

    無意中低頭一看,吃一驚,浴室地上鋪著的是踩至污穢不堪的一條布,守丹認得那正是母親千挑萬揀買回來的被袋,是不久前送給嬰兒的滿月禮。

    主人對她們母女的尊重,可見一斑。

    守丹睡了。

    直至二十年之後,她都沒有忘記這一句話:叫你去搓搓內褲,這也是一個謎,是否傭人叫主人叫外甥女去洗內褲?至今難明。

    最容易弄明白的是,投親靠友,一生一次,已經太多。日後梁守丹守著這個教訓,再也沒有向任何人開口求助。

    第二天清晨,守丹等著吃早點,舅舅先出來,咕咕噥噥與猶自在房中的妻子說著昨夜之事,一眼看見守丹,便一半解嘲,一半真心地說:「你瞧你這腳頭,一踏進門來,我便丟掉一宗生意。」

    守丹不出聲,只見舅母笑了,咪咪嘴,真似自心坎裡笑出來,彷彿只要丈夫肯輕賤他那邊的親人,哪怕是婦,哪怕是孺,都合她心,合她意,無法合得攏嘴。

    當下守丹說:「我想去看媽媽。」

    舅舅攤開報紙,「你認得路嗎?」

    認得,非認得不可。

    披上外套,空著肚子,守丹就出去了。

    臨關門之前,聽著那嬰兒又哭起來,輕輕地唔呀,唔呀,似喚人,她母親匆匆趕去抱她,由此可知,舅母並非沒有愛心,她只是愛不了那麼多旁人。

    守丹匆匆趕到母親身邊。

    母親剛做完手術,疲弱地躺病床上,見到女兒,意外地問:「你怎麼來了?」

    守丹把頭輕輕伏母親肩膀上,「媽媽,把鎖匙給我,我想回家。」

    「家裡無人,誰照顧你一日三餐。」

    「我會照顧自己。」

    粱太太歎氣,「你恁地不聽話,我與你舅舅說好,這個月本應輪到他寄錢返上海給外婆,由我代匯,換作你這兩星期在他處寄住。你一回家,媽媽白白損失。」說著咳嗽起來,扯動傷口,痛恨落淚,心急氣煩,一把推開女兒。

    守丹怔怔站一角,她原本可以把在舅舅家受的委屈向母親哭訴,但是她沒有,像是已經知道這樣的事最普通不過,應該由她獨自承擔。

    梁太太抬起頭,見守丹沉默地站一角,還以為她賭氣,便加一句:「真笨!人笨萬事難。」

    百忙中把門匙交給她,揮手叫她走,喘息著閉上眼睛。

    守丹在病床邊站了會兒,才退到門口,適時才發覺那是一間雙人房,鄰床的太太正好奇地看著她,嘴角一絲鄙夷,像是看不起這樣不懂事的女孩子。

    守丹低著頭退出,乘公路車回家。

    到了家,她撥電話同舅舅打招呼,說晚上不再去留宿。

    走進廚房一看,鋅盤裡尚有未洗的碗碟,到底是自己的家,無論什麼都有點溫馨,守丹躺到自己的床上,覺得舒服多了。

    粱太太於五日後出院。

    「這樣吧,」她皺著眉頭,不勝其煩,「你不如去姑媽那裡住。」

    守丹說:「我情願留在自己家。」

    「我無暇照顧你。」

    守丹非常固執,「我不要去任何人的家。」

    「守丹,你真不明白還是假不明白,我不能陪你一輩子。」

    與苦情電影裡情節完全不同,梁太太並沒有抱住女兒哀哀痛哭,細訴衷情,病中的她力不從心,瑣事積壓,無從處理,守丹一出現就增加壓力,她只希望女兒離開她的視線。

    「你且去姑媽處看看。」

    守丹去了。

    姑媽年紀比她父親大一截,已經做了外婆,對守丹倒是十分親善,叫她坐,斟一杯開水給她。

    居所環境狹小,她似不甚注重衛生,無論是窗簾、檯布、墊褥,甚至是衣服、頭髮,都在一個月之前就該洗了而沒冼,幸虧天氣冷,聞不到氣味。

    正在閒聊,就快要說到守丹的父親,守丹聽到身後有異聲,轉過頭去,看到一個一歲左右的幼兒笑嘻嘻站在她身後。

    守丹也朝他笑。

    那孩子走過來,臉蛋髒髒,身上穿臃腫的棉袍,卻赤著一雙小腳。

    這樣冷的天氣,幼兒竟光著腳站在冰凍的花磚地上。

    他過來抱住外婆的腿,守丹看到小小腳底長滿了厚繭,看來他習慣不穿鞋襪已久。

    守丹再坐一會兒告辭。

    也沒有把那副情景告訴母親,只是無論如何,不肯到親戚家住。

    梁太太活下來了,並且在朋友介紹之下,找到工作。

    就是在那一天,守丹收到心扉的信。

    字跡有點稚氣,不像是成年人,但守丹一樣高興,細細讀了起來。

    「守丹,謝謝你來信,事隔經月,相信伯母的病已經痊癒,有時候,大人心煩意亂,又覺得小孩不能瞭解他們複雜的處境,寧取沉默,你一定會體諒她,做好功課,聽她的話,有空來信,心扉。」

    守丹心裡舒服多了。

    她把心扉的信收在一隻長方形扁平糖果盒子裡。

    梁太太的脾氣一日比一日壞。

    她工作極忙,每日天黑才能回到家裡,守丹聽到鎖匙響,放下功課一心一意迎出去,不料母親一見到她的笑臉,便粗暴地吆喝:「別把我當作今日的最佳節目!回你自己的房間去。」

    守丹即時敗興而返,整夜坐房內,希望母親再來喚她,但是沒有,母親服過藥即上床睡覺,每晚如此。

    守丹且永遠不知母親幾時回來,家裡只有一個衛生間,母親最恨有人佔用,碰到守丹在裡頭,一定用煩厭的聲音令她立刻出來。

    守丹這樣告訴心扉:「我希望可以擁有私人衛生間,泡在浴缸中,一個小時也不挨罵。」

    連帶把其他心事,憧憬、牢騷,一併寄到中央郵箱一○○號去。

    心扉的回信:「守丹,據悉,伯母所患症候,很多時,五年之後會得復發,身罹惡疾,她身受壓力至大,你要多多體貼她。將來,擁有私人浴室之時,希望你品味良好,希望你不要用粉紅色心形浴缸,心扉。」

    守丹笑得眼淚都差些落下來,想到母親健康欠佳,又為之惻然。

    守丹已習慣在夾縫中過活,她不能沒有母親,年輕的寡婦也需要女兒,她把日常生活中一切不如意推到守丹身上:乏人追求,是因為身邊拖著個這樣大的女兒,辛勞工作,自然也是為著幼女,神經緊張,脾氣惡劣,也是守丹給她壓力之故。

    一旦守丹離開她,失去種種借口,真不知如何過活。

    況且守丹是那麼笨,做母親的根本離不了這個女兒。

    守丹記得父親生前的舊知上來探訪,一定是很熟的朋友,談話內容很實際。

    那位姓沈的阿姨說:「不如把守丹送出去寄宿吧。」

    梁太太冷笑一聲,「哪來的錢,梁百思生前老說:功課好送到衛斯理或史蔑夫去,無心向學也不打緊,在家陪媽媽逛街喝茶,誰知剩下那一點點錢,還年年貶值,看樣子能熬上本市大學已上上大吉。」

    那位阿姨並不灰心,過一刻又說:「海外沒有親友嗎?送出去走讀也好。」

    「我沒有心思替她搞手續,找監護人。」

    「你情願母女倆對牢互相虐待?」那阿姨詫異。

    守丹聽到母親忽然歇斯底里地笑起來,「你也真會形容,真的,她怕我,我何嘗不怕她,你看守丹,長得同梁百思一模一樣,看見她,便使我想起百思,以及他去世後帶給我的苦難,我也撐得差不多油盡燈枯,又兼一身病,有時守丹的影子都使我戰慄,沒有她,至少我可以自由自在地爛,自由自在地死。」

    母親的眼淚「籟籟」落下來。

    那位阿姨不停地勸。

    最後說:「我們打算明後年移民,你要是不介意的話,把守丹送過來我們處,當放假走走也是好的,兩母女這樣打困籠不是辦法。」

    但是梁太太沒答應,一句遠水救不了近火便推了她。

    守丹一直留在母親身邊。

    「心扉,我真的怕媽媽,都是因為我吧,她吃了那麼多的苦,一年一年過去,算一算,她今年已經三十九歲越來越不容易找到對象,下班後總鑽進房內,不是聽音樂就是打電話,她沒跟我講話已經很久很久,舅舅,以及姑媽也早已不與我們來往,每星期只有一個清潔女工來三次,順帶替我們做些簡單的菜式,每到下午三點,我便渴望門鈴響,開門給女工,與女工閒聊幾句,我覺得非常孤獨,盼望你的來信,守丹。」

    清潔女工十分同情守丹,時常藉故與她攀談。

    ——「考試沒有?」

    「已經考過了?」

    「成績好嗎?」

    「還不知道?」

    「你猜想拿第幾名?」

    「十名內吧。」

    守丹十分慷慨,其實她的功課才沒有那麼理想,分數平常,母親唯一的好處也許是從不逼守丹名列前茅,她對女兒沒有期望,只是履行職責。

    女工熨罷衣裳,問:「這外套是你媽媽的還是你的?」

    「是我的新衣。」

    已經長得同母親差不多身材了。

    她母親的衣服卻越穿越差,款式一件比一件新,料子一件比一件壞,多數選黑色,因一黑遮百丑,縫工裁剪粗劣一律看不出來。

    回家開信箱,梁太太一邊把信扔給守丹,一邊說,「誰的信,你還搞筆友遊戲?」

    守丹害怕得把整個身子一縮,「是,是筆友。」

    「大家住在同一城市,寫什麼信,約好見面還不一樣。」

    守丹不出聲。

    「有好消息。」梁太太的聲音比較溫和,「今年例行檢查報告出來,癌細胞並無擴散現象,看樣子你老媽還可以多活幾年。」

    守丹很高興,過去握住母親的手,然而被輕輕推開,母親不願與她親近,「去做功課。」

    梁太太打扮一番出去了。

    家裡又只剩守丹一人,獨自看電視消磨時間,電話響了,「找蓮娜招小姐。」

    守丹答:「她出去了。」

    「可以為我留一個口訊嗎?」對方很客氣。

    「請講。」

    「請電羅倫斯洛。」

    「是,還有別的事嗎?」

    對方遲疑一下,「請問,你是哪一位?」

    守丹機靈,知道母親脾氣,沒有回答,「嗒」一聲掛線。

    臨睡前才把心扉的信拆開來細讀。

    「守丹,世上最寂寞的地方,是一個人的心,你要是知道每個人都有寂寞的時候,你就不介意接受寂寥為生活的一部分,並且好好忍耐,我相信你很快會學會獨處的藝術,祝好,你的朋友,心扉。」

    心扉的字體有進步,像守丹的字一樣,漸趨娟秀。

    守丹把信謹慎地收到糖果盒子裡去。

    心扉永遠知道該在什麼時候說些什麼話,輕描淡寫幾句,便使人說不出的舒服,好聽的話猶如金蘋果套在銀網絡裡,又如一隻溫柔的手輕輕撫摸傷口,守丹躺在床上,慶幸她有心扉的信。

    母親在深夜返來,「啪」一聲開亮了燈,守丹揉著眼睛醒來。

    「有沒有人打電話給我?」

    「有,一個叫羅倫斯洛的人。」守丹惺忪地答。

    母親氣急敗壞,「你有無說你是誰?」

    守丹搖頭,「沒有。」

    母親鬆口氣,露出一絲微笑,抬頭,卻看到女兒亮晶晶大眼睛盯著她,像是要看到她靈魂裡去,似要看透她的意圖,不由得一驚,連忙解釋:「我不是不想他知道你是誰,日後熟點再同你介紹……」說到一半,就發覺根本毫無解釋必要,守丹一向馴服,從不過問她的事。

    她站起來,「啪」一聲關了燈。

    養育這個女兒還不夠辛苦?不必低聲下氣。

    守丹看著鐘,深夜一點半,她要等到四點多才能再睡去。

    第二天,她寫信給心扉。

    「我肯定我是母親的負累,假使沒有我,她選擇多多,可以再嫁,可以不嫁,可以結交男朋友,更可以在家開派對,都是因為我的緣故,她失去選擇的自由。」

    校服裙子短了,守丹把裙邊放下來,又能再挨一年,襯衫日益窄小,簡直無法遮掩正在發育的胸脯。

    她已經很會打點生活,很多時候順帶照顧母親。梁太太通常把家用放在一隻瓷罐裡,由得女兒管家,不止一次,守丹覺得母親的心理年齡比她更小。

    心扉的回信來了,「守丹,誰覺得你是個負累不要緊,但你千萬不可認為自己是個負累,更何況,伯母並沒有說過那樣的話。」

    好一個心扉,講得大有道理了。

    那天晚上,梁太太喝得半醉回來,守丹知道好戲快要上場。

    守丹情願她全醉,真的醉酒,會倒地昏睡不醒,喝得半醉,精神亢奮,但又失卻控制,最最難搞,果然,來了。

    她指著女兒說:「去,回你自己房間去,我不想看見你,我害怕看見你,你代表晦氣,你代表失敗,走,走!」她撲向守丹。

    守丹不是避不過,而是一退後,她勢必會摔倒在地上,不知跌傷什麼地方。她抱住母親,發覺她又瘦又小,似未發育的女童。

    百忙中守丹忽然之間發現母親這一號美女早已過時,嬌小玲瓏香扇墜式女性已被濃眉大眼健美瀟灑型替代。

    梁太太推開女兒,號啕大哭,「招蓮娜,招蓮娜,你為何如此倒霉!」

    沒有人可以安慰她,她開始嘔吐,然後倒在沙發上沉沉睡去。

    守丹替她收拾殘局,為她蓋上一床薄被。

    第二天,她又會若無其事地去上班,她甚至不需對守丹佯裝因為酒醉她不記得說過什麼,守丹是她的稚女,跑不掉,非受她的氣不可。

    「心扉,每個人都說,一個人的童年應該是人生中最快樂的一段日子,我的想法恰恰相反,但願這是我一生中最不愉快的歲月,那麼,以後,我或許可以過一些好日子。」

    守丹凝視躺在沙發上的母親,手足都細細的,似木偶,腳上高跟鞋已脫落一隻,一臉濃妝,雙眼描得漆黑,眼角嘴角密佈細紋,頭髮膠得硬繃繃,過時了,肯定是過時的人了。

    守丹學校有一位老師,那才是時代女性,一套便服不知穿得多漂亮,一手拎大公事包,另一隻手夾大疊課本,走路大步大步,長髮自然柔軟,用一條緞帶束起,還有,臉上永遠掛著陽光似溫暖笑容,沒開口也像鼓勵人,守丹時常在一角欣賞她。

    母親不能夠同她們比,一站過去勢必被比下來。

    母親在外頭的生活一定是痛苦的。

    一個根本從未接受過工作訓練的人,既無學歷,又無經驗,每天都希望這是最後一個工作日,卻日復一日,做了這些年,始終沒有歸屬感,一直沒有表現,滯留不前。

    她像那種搭乘自動樓梯踏錯了一格的人,開頭時在平路上沒認清黃線,匆匆忙忙一腳踏下去,電樓梯上升,人便站不穩,但是電梯並不會因誰的錯誤停下來,於是招蓮娜跌跌撞撞,身不由己,狼狽不堪痛苦地掙扎,隨時會被摔下作滾地葫蘆。

    真可憐。

    守丹站在一角客觀地看這個女子。

    上天似乎也像忘記了她,沒在要緊關頭拉她一把。

    「守丹,你一定會有豐盛的青年期,因為你比別人更懂得珍惜欣賞好的人與事,記住,每一朵烏雲都鑲有銀邊,你的朋友心扉。」

    守丹笑了,真老套:否極泰來,天無絕人之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現在洋人發明鑲銀邊的烏雲,都是用來安慰她這種人的。

    守丹向母親提出要求做新校服。

    招蓮娜噴著香煙,「還有一年畢業,將就著穿吧。」

    「實在不能夠了。」紐扣釘出來一次又一次,現在已經沒有虛位,一個少女十二歲到十六歲身段變化最大。

    「那麼。」十分不耐煩的語氣,「去做兩件新襯衫吧。」

    電話鈴響了,她趕去接聽,絮絮地說起心事來,對方不知道是誰,是誰也不要緊,她只需要有個人傾訴。

    守丹聽見她抓住電話聽筒,沉醉地說:「我就是做不出來,你看我多賤,已經到這種地步了,還是不肯妥協,我同他僵著,他別以為我會處處遷就他,甭想,沒有人可以叫我屈服,雖然他的條件那麼好,只要我肯稍微低聲下氣一點點,只要一點點,但是我招蓮娜不肯,我就是這點想不開……」

    守丹一張面孔絲毫表情都沒有,這番話她不知道聽過多少次,母親每隔幾天就要對不同的聽眾說上一次,她早已不在乎聽眾是否相信,她目的是要叫自己相信:不是沒有對象,那些追逐者心癢難搔地在芸芸眾女中選中了她,只是招蓮娜頸骨實在太大,以致蹉跎了好事。

    真慘。

    再過幾年,這則故事可以成為一則童話,說不定與紅鞋兒及賣火柴女孩齊名。

    說完了,點燃另一支香煙,然後昏昏然地睡去。

    「心扉,我相信母親與我是相愛的,我失去她,她失去我,都會使我倆傷心,但是為什麼我們痛恨對方?」

    「守丹,愛一個人與恨一個人,需要同樣強烈的感情,誰也不會無緣無故去恨一個不相干的人,親密的關係時常導致愛恨交織,並非不平常事,請諒解你母親,心扉。」

    守丹越來越不諒解她。

    好心的沈阿姨再來探訪她們母女。

    這已是認識梁百思碩果僅存的朋友了,什麼都不用瞞她,守丹十分放心。

    沈阿姨外型沒有大變,保養得好的女性,自三十五歲至五十歲,相貌都可以差不多,沈女士做得十分成功。

    她見到守丹訝異地笑道:「這是梁守丹?我還以為是今屆香港小姐。」

    對於招蓮娜來說,女兒長高長大並非讚美語,等於說她已經老了,這是她不願意接受的事實之一。

    沈女士說:「現在你可願意把守丹交予我?」

    招蓮娜沉吟。

    「聽說你在樓宇買賣上賺了一注,學費應不是問題。」

    「你的消息很靈通。」

    「梁百思之後應接受大學教育。」

    「我才是個中學畢業生罷了。」

    沈阿姨笑笑,「我知道你不捨得。」講得很含蓄。

    「我總得留個錢防身。」

    「守丹會為你防身,相信我。」

    招蓮娜低下頭說:「我不再相信任何人。」

    沈阿姨不再勸說,只是笑,像是已習慣朋友的牢騷。

    招蓮娜又說:「我怎麼好意思把整個包袱轉移到你身上。」

    「一旦把任何人視作負擔,對著也沒有意思,最好想辦法暫時分開一下。」

    「你的好意我心領。」

    沈阿姨在這個時候便說些比較有趣的題材,這次回來,她看了好幾部電影,讀過幾位新進作家的小說,又逛過商場,吃過各式各樣的中西餐,她覺得這個城市是越來越有意思了。

    招蓮娜一點反應也無,沈女士只得暗暗歎息,看樣子蓮娜對於世上發生些什麼已毫無興趣,她集中精神沉迷在自己的小天地裡。

    話題又兜回她身上,「公司幾個女同事真要人命,有一個專門扮洋婆子,假裝不會中文,我去調查過,什麼玩意兒,還是中文中學出身的呢,」語氣又激昂起來,「專會欺侮人,開口閉口影射我沒有大學文憑。」

    沈女士十分詫異,這種小事也能使她煩惱,可見是真正有點神經衰弱了。

    「若不是為著守丹,我何必去做一份那樣低三下四的工作:營業代表?簡直同賣笑差不多。」又打開這個老生常談的話盒子。

    沈女士輕輕問:「如果守丹離了你跟前,你又打算做什麼?」

    招蓮娜一愣,她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所以她從不考慮讓守丹離開她。

    沈女士繼續問:「你會入大學進修,抑或做點小生意,還是改嫁?算了吧,蓮娜,不要再加罪給守丹,有沒有她,惱人的生活都得靠我們肉身逐日挨過,你一樣要工作,一樣要付帳單。」

    招蓮挪呆呆地看著沈女士,像變戲法的人忽然被人拆穿西洋鏡,不知如何下台。

    「經濟獨立的女性何止千千萬萬,都有共同的煩惱,你並不孤獨,認識新朋友會對你有幫助。」

    招蓮娜不出聲,僵著一張臉。

    沈女士自嘲說:「你看我,誨人不倦,悶死你。」

    她告辭,招蓮娜沒有留她。

    「你有我住址電話,隨時聯絡。」

    守丹聽見母親用盡力氣關上門。

    然後窩進沙發裡,不知又撥了電話給什麼人,一個不在,一個打不通,終於被她找到最不幸的朋友,她又開始了:「是,他是環球航運游家的外甥,條件十分優秀,老實說,我算老幾呢,年紀也不輕了,市面上那麼多風騷可人的少女,他偏偏追求我,可是我不會因此讓步去遷就他,我是不是不識時務?可是沒辦法,我天生倔強,我們倆脾氣都不好,是呀……」

    守丹掩上房門。

    她從來沒見過母親那些癡心男朋友。

    要不是母親體貼她,沒把異性往家中帶,要不,這些人根本不存在。

    寡婦身份不是問題,拖著個十多歲的女兒亦無所謂,社會風氣日漸開放,無人食古不化,苦是苦在招蓮娜明目張膽地擺出對生活不勝其煩的樣子來,只想找個窩躲起來退休,這一點使異性害怕。

    這年頭,誰也不願意長時期供養另一個人的衣食住行,有能力的人,恐怕也會挑選有些名氣、活潑些、明媚些、年輕一點的女性。

    守丹很肯定母親那些男人全屬杜撰。

    「心扉,我情願母親像電影或小說中那些風流寡婦,有許多許多異性追逐,他們連帶要討好我,因為想奪得母親芳心,被逼愛屋及烏,但是沒有,母親的朋友越來越少,妝越來越濃,一盒粉用一個月便見底,常常叫我去買粉芯補充。」

    「守丹,有沒有人同你說過,說話太刻薄是沒有禮貌的表現,待人要寬恕,忠厚,伯母負擔你生活費用,並不容易,你倆相依為命,應當互相尊重。」

    守丹讀了回信笑出來。

    「心扉,你誨人不倦,何其八股,不過仍然感激你開導我,並且,做我的朋友,我相信你有難處,作為信箱主持人,你實在不能說:你們母女將相擁沉淪,你的職責是勸人為善。」

    「守丹,你的口吻諷刺,你的人生觀無奈,都不是一個少女應有的處世態度,可改則改,心扉。」

    「心扉,很多像我這樣年紀的女孩,還會為著買不到心愛的新衣服哭泣,我既然得不到類似享受,只得在言語間放肆一點,請你原諒。」

    「守丹,我發覺你已經長大成熟,不能肯定你是否還需要我,也許你可以調過頭來給我一點意見。」

    「心扉,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永遠需要你,即使到二十歲或是更老,仍然要與你通信,我願意為你改良態度,對你老老實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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