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我得出去一下,同學有點事,晚上可能不回來了。
歐陽豐問什麼同學,重不重要。
我說一般般。
到了林楓的住所,我敲門,原來我也有一把鑰匙,我連錢一併還他了。
林楓打開門,頭髮亂蓬蓬的,襯衣只扣了兩個扣子,而一進屋那刺鼻的煙味讓我猛咳起來。
「該死!我以為你不來了!」他說著急忙忙去開窗子,又倒了杯開水,「快喝點水吧。」
我笑著表示沒關係,「怎麼這麼落魄的樣子?」我試圖輕鬆地取笑他,「失戀了還是失業了?」
他在我旁邊坐下,拿起茶几上的煙,又放下。
「我和孫莉吹了。」
孫莉就是他的那位圓圓的女朋友。
「怎麼了?她終於不滿足了?你這人也真是,多給人家一點溫柔體貼什麼,女孩子就要這個。」
「是我提出的。」林楓沉沉地說,那嚴肅的樣子使我也不得不正經一點。
「你對她不滿意了?」
「我從來就沒滿意過,在那方面也沒有,每次她都是一副忍耐者的模樣,我好不容易攢下點熱情瞬間就消失了。」
「男人總是不知足。」
其實說真的,孫莉那樣簡樸又識大體的姑娘真是挺好的,雖然可能缺乏一點浪漫,可是浪漫的小姐適合做老婆嗎?
林楓沉默著。
「寧寧,還愛我嗎?」
突如其來的問題使我措手不及。
「幹嗎?又要對我進行教育改造啊?」
「還愛我嗎?」他直直地看著我,不容許我的閃躲。
我只好老實而無奈的承認:「現在了還說這幹嗎?你知道我在你的面前是永遠的輸家。」
「不一定。」
「嗯?」我詫異地看他。
「寧寧,咱們做一次吧。」
我的心猛跳起來,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幹嗎?失戀了想墮落呀?比孫莉漂亮會玩的女人多的是,憑你還不好找?別犯傻了!」
「寧寧!」他不耐地抓住我的手,放到那兒,隔著西裝褲仍能感到那兒鼓脹著,我的身體瞬間火燙起來,「我不是沒試過,可是不行,我眼前總是晃著你的影子,耳邊響著你叫『好哥哥』的聲音,我中了邪,只有想著你才能達到高潮。」
我簡直要暈了,心已到了咽喉,說不出,也放不下。
「你會後悔的。」
「我後悔這麼長時間才發現自己的感情,我是個懦夫,一直不敢承認我也愛上了你。」
空氣中微蕩著他沉重的喘息和我激烈的心跳。
我終於聽到了渴望已久的話,心中卻泛起從未有的茫然……
如果人生是一局棋,我是不懂走棋規則的,更惶論何為勝券在握了。
如果把愛情看作一場賭博,那麼我從來就不是賭徒,我一直以為是一局定輸贏的,從不敢奢望能峰迴路轉、柳暗花明。
我的棋子和賭金都只有一個:心。
我把這顆和所有人一樣滾燙跳動的心捧在手上,赤裸裸的,毫不懂修飾與掩飾地想奉獻個某個人,那個人卻被嚇住了,連連閃避,當我心灰意冷,把它收回胸腔轉身欲離時,那人卻又拉著我的手說:「把它給我吧。」
我把手從林楓身上移開,看著他那副革命者赴刑場的決絕模樣,終於忍不住「噗嗤」一聲笑出聲來:「好了,好了,不要這麼嚴肅,還以為你找我來什麼事呢。」
「寧寧?」林楓微微有些窘迫地皺著眉,瞪了我好一會也笑了:「臭小子,你是不是早就料到我會栽在你手裡?」
「有嗎?你這不坐的好好的嗎?幾時栽倒了?」
「好啊,你也學會耍貧嘴了?」林楓咬牙切齒地說,上前來掐住我的脖子:「敢拿你哥開涮?」
「哈哈,我哪敢哪?不過是說實話呀!」
「還貧?看我怎麼收拾你!」林楓故技重施,又在我腰間搔癢,我不甘示弱地回擊,一時鬧得不亦樂乎。
「寧寧,還沒回答我呢!」林楓就著摟著我的姿勢耳語。
我的身體有些僵。
空氣中原本沸騰的氧泡泡、氫泡泡瞬間冷卻下來。
我吶吶地說:「不是說了嗎,我在你面前是永遠的輸家。」
「寧寧,」林楓盯著我的眼睛,不容我絲毫的閃躲,他就像是掙脫了重繭束縛,展翼飛翔的蝴蝶,那昇華了的灼灼光華使我不堪負荷,我想躲,真的想躲了。
我睜著眼卻垂著睫毛,眼光在他挺拔的鼻翼下打轉,我迷惑了,我不知所措,我該狂喜啊,我該熱情洋溢啊,我該激動地一塌糊塗啊!
我就是不該這麼冷靜哪!
我和林楓原來的隔膜消除了,卻又橫亙了新的什麼,我知道,他肯定也已感覺到了……
「有人了?」林楓緩緩地坐回去,手又摸起了煙盒,抽出一根又壓回去。
「我──」我不知該怎麼說,找工作時只想著從林楓身邊逃開,後來和歐陽豐走到一起顯得那麼自然而然,沒有刻骨銘心,沒有纏綿悱惻,沒有波瀾起伏,一切就那樣發生了,繼續了,平平淡淡,水到渠成。
這也許不是愛情,但這是實實在在的生活。
愛林楓嗎?
無庸置疑。
愛歐陽豐嗎?
不知道。
但我知道現在我是要回到歐陽那兒去的。
林楓看著我,我看著他,明明近在咫尺卻總也做不到身心兩合,怎麼這樣呢?
我想嘲笑這種三流肥皂劇似的情節,抽動一下唇角才覺出滿嘴的苦澀。
不是歐陽豐的錯,不是林楓的錯,是我錯了?
我在愛,我忠實於自我,這又有什麼錯?
誰也沒錯,這一切拼湊在一起卻錯了。
「他一定很出色吧?」林楓的臉色平靜如水。
「嗯,還行吧。」
「哈哈,別這麼說,我可不希望自己敗在一個不如我的人手裡,否則我不會死心的。」林楓笑著說。
他一向是愛笑的,陽光燦爛的,瀟灑的,戲謔的,調皮的,孩子氣的,惡作劇的,公式化的,這次卻是最難看的。
「他叫歐陽豐,我在他家做家教。」
「歐陽豐?省十大傑出青年提名的那個?」
「嗯。」我毫不訝異林楓何以知道他,因為林楓一向是長袖善舞,交際廣泛的。何況,歐陽豐好歹算個人物。
「男主人和美麗的家庭教師再加上一群活潑可愛的孩子,還是愛情經典呢。」
我知道他指的是《音樂之聲》,以前他陪我看過三四遍,我非常鍾愛那名女教師,就像鍾情於簡愛一樣。
林楓曾為此取笑我和小女生一樣耽於羅曼蒂克,想想其實那時他就在寵著我,只是我一味認定自己是注定的單戀,才不敢多想。
又聊了一些生活工作中的瑣事,深夜時分我告辭了,林楓也沒挽留。
送我到站牌處,卻誤了最後一班車,只好打的,臨上車前林楓突然說:「既然你願意,我就把你托付給他臨時照顧,只要他稍有差錯,我會隨時行使我的收復權。」
「林楓。」
隱忍已久的苦澀終於在我的眼中氾濫成災,不顧司機愕然怪異的目光,我吻上他的唇,結果淚水流入我們兩人的嘴裡,吻也成了苦澀的,「對不起,對不起,謝謝。」
車子在淒冷的黑夜中馳騁,受不了彆扭壓抑的司機把流行樂音調到了最大,頓時阿妹和雨生蒼涼的歌聲便席捲了整個世界:
我最深愛的人
傷我卻是最深教人無助
的深刻點亮一盞燈
溫暖我無悔的青春
燃盡我所有無怨的認真我最深愛的人
傷我卻是最深教人無助
的深刻點亮一盞燈
溫暖我無悔的青春
燃盡我所有無怨的認真
***
我現在面臨著人生的一大挑戰。
發難者是健康寶貝,不過我猜得出肯定是康康提出的壞主意。
健康寶貝大多時候是甜美可人的小天使,不過調皮搗蛋時就變成了十足的小惡魔。
有天晚上我給他們看星空圖(健健喜愛文學,康康對現代科技感興趣),順便講了幾個民間的傳說故事,康康對牛郎織女很著迷。
第二天起床時,我發現自己的衣服不見了,左尋右找,急得滿頭大汗,只好提前喊醒歐陽豐,對他講這個離奇的「衣服失蹤案」。
歐陽豐檢查了現金、存折、收藏品,什麼也沒丟,虛驚一場。
吃早餐時,健健不時偷偷地瞅我,康康依舊死命地瞪他,我和歐陽豐很有默契地扮演福爾摩斯。
晚上我給健康講華盛頓砍小桃樹的故事,健健不住地扁嘴,康康黑著一張小臉。
到了十點多鐘健健把失蹤了一天的衣服送到了我的臥室,「康康說只要我們藏起你的衣服,你就不會丟下我們,媽媽不要我們了,我們是沒人疼的匹普(狄更斯的小說《孤星血淚》的主人公,在一套兒童名著故事中有這個連環畫,健康最喜歡看)。」
健健邊說邊抽搭,那模樣就像黑夜裡迷失的雛鳥,顫慄著尋求溫暖和依靠,不由不讓人心疼。
不管大人因何離婚,從某種意義上說,它都是一種犯罪,受害者永遠是孩子。
現在社會上青少年犯罪率節節攀升,這和離婚率不斷升高應該大有關係吧?
失去了父母的孩子就像斷了線的風箏,隨風飄蕩,不顧東西,然後就是不停的下墜、下墜,也許就墜到了垃圾堆上。
健康的爺爺是省府要員,奶奶是省婦聯主任,比著忙,大會小會不斷地開,很少能擠出個時間陪陪孫子。
雖然歐陽豐相對於一些糜爛的男人算是個負責的父親,他沒有把金錢做為孩子唯一的食品,顧慮到了情感付出,可惜的是他本質上就不是那種體貼入微的人,身上沒有那種屬於「母性」的溫柔細緻,更兼工作繁忙,健康得不到滿足是可想而知的。
我一時激動便向健康允諾要永遠照顧他們,孩子是不懂「永遠」這詞的無限不現實性的,只是高興,我答應他們想要什麼就給什麼(這話也是絕對不現實的)。
事實證明我不該說這句話,完全是自討苦吃。
過了兩天健康從幼稚園回來興致沖沖地說:「叔叔,我們想要男子漢毛衣。」
「什麼男子漢毛衣啊?」我沒聽懂。
「今天我們老師穿了件白毛衣,很漂亮喲!」健健說。
健康的音樂老師是個剛幼師畢業的大男孩,大概因為幼稚園男老師少,孩子們對他馬首是瞻,崇拜的不得了。
「嗯,我們也要穿。」康康補充。
「小孩子幹嗎穿大人樣的衣服,你們現在穿的『多來米』不是很可愛嗎?」
「不行,我們就要那樣的嘛,你答應我們要什麼你就給什麼的。」康康非常不滿地說。
「怎麼叫男子漢呢?是牌子嗎?哪兒有賣的?」
「不是,」健健坐在我腿上,「是毛衣上的花叫『男子漢』,老師說的,他的毛衣是他媽媽給織的哦。」
我傻眼了,看報紙的歐陽豐(他總是在看報紙)一副有好戲的模樣,一點也不幫忙,他似乎和兒子們一樣,以捉弄我為樂。
「叔叔,怎麼樣呀?」康康著急地問。
「可是叔叔不會織毛衣呀,」我非常認真地表示我的心有餘而力不足,「咱們找人織好不好?」
「不好!」康康斷然拒絕。
「老師說『媽媽織的毛衣暖和,買的衣服不親切』。」健健很有文學色彩地解釋。
可是,我哪是「媽媽」呀!
我翻遍盧梭的《愛彌爾》,查遍了亞米契斯的《愛的教育》,天才的教育家們,為什麼不告訴我這種情況下該怎麼做呢?
無奈之下,為了否定康康的「大人說話不算話」的指責,為了證明我是個合格的保姆,我學起了編織。
我鼓勵自己:世上一流的服裝設計師是男的,一流的裁縫師是男的,一流的廚師是男的,那麼出個男編織手也沒什麼驚世駭俗的吧?
雖然這樣,我心裡仍七上八下的,我終究是傳統教育的產兒,我的「大男子主義」雖不比日本人嚴重,做這種織毛衣的「女人活」還是讓我覺得丟臉。
我的手指雖然修長,卻一點也不靈巧,光學反正針就耗費了一周,針緊得走不動路,針尖把手指肚都快戳破了,才把一個疙疙瘩瘩、坑坑窪窪的小得可憐的圍巾織成,美其名曰「圍巾」,實則是個毛線條子,細得像跟繩子。
即使這樣,為了爭奪它的所有權,健康還不惜大打出手,最後被歐陽豐奪了去,也不知他幹啥用。
沒有師傅,我只能照著書上一點一點試著來,我拿出愛迪生發明電燈泡的勁頭,不斷失敗,不斷的重試,最終織成「男子漢」圖案時,健健還特意編了首兒歌以示嘉獎:
小毛衣,真美麗,朵朵花兒像飛機(圖案像飛機雙翼);小毛衣,真美麗,一針一線不容易;小毛衣,真美麗,叔叔,叔叔,我愛你。
周國平在《一個父親的劄記》一文中這樣說:「孩子是使家成其為家的根據,沒有孩子,家至多是一場有點過分認真的愛情遊戲,有了孩子,家才有了自身實質的事業。」
男人之間的愛情所以不穩固,難長久,和沒有孩子的牽連有關係,而我走進這個家庭,被兩個孩子接納便是我最感快樂的事。
如果有一天我不愛歐陽豐了,那麼我一定仍會愛著這兩個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