並不算是正式的比稿,是在比稿前先行溝通整體設計的內涵與理念,以求雙方契合,以便提出更符合公司需求的作品。
簡成章不會出席這次會議,才只是初步簡報,還輪不到他這個營銷經理親自出馬,他交代給副理負責。
所以這次開會的消息,他也沒打算通知夏柏,只是兩人中午在員工餐廳偶遇時,他隨口提起。
下午三點,夏柏一直記著這個時間,雖然他早排定了一場內部會議,也有客戶來訪,他忙得不可開交,但總在不經意間,心神會稍稍遠揚,飛到他處。
趁開會空檔,他信步走向營銷部所在的樓層,這層樓總共有三間會議室,其中一間門扉緊閉,透過玻璃窗,能看見裡頭正滅了燈光,屏幕投影著一張張文字與圖片,有人拿著光筆指點著屏幕,進行簡報。
報告的人,不是夢芬。
或許她根本沒參加這個任務,或許她被公司派去服務別的客戶,或許……
夏柏神智一凜,他到底怎麼了?
為何走來這裡,為何如此希望能再次見著她的身影?回到家後,也可以看見她,不是嗎?
不對,那不一樣,他從未看過在職場上工作的她,從不曉得原來她三年前在設計顧問公司工作;三年前的她,與他處在不同的世界,他想認識在那個世界的她。
那時候的她,也是一頭俏麗的短髮嗎?是否如同與他決裂後,變得那麼冷淡而倔強?其實現在這個堅持獨立自主的她,才是真正的她,才是三年前的她嗎?
而這三年來,他熟悉的那位溫柔婉約的女人,都只是偽裝與假象?
他很好奇。
不,那不只是好奇,是一種迫切的、焦灼的、近乎絕望地想探索真相,解開他的妻這道謎。
他必須知道謎底……
散會後,崔夢芬先到洗手間,再回到會議室後,室內已經空了,眾人已離開。
怎麼走這麼快呢?他蹙眉,正不知如何是好,某人從身後拍她的肩。
他訝然回眸,迎向祈向勝笑嘻嘻的臉孔。
「你還在啊。其它人呢?」
「張副理說要帶我們參觀一下公司,百合姊他們跟他先走了,我留下來等你。」
「喔。」原來如此。「謝謝。」
「不客氣。」祈向勝笑望她,似乎希望她多表示些什麼。
還要她說什麼呢?崔夢芬有些尷尬。「那我們也走吧!」她可不想給這個大男孩任何會令他想歪的暗示。
「嗯。」
祈向勝與她相偕並行。兩人經過營銷部辦公室,來到電梯門前。
「組長他們在哪裡?上樓還是下樓?」她問。
祈向勝聳聳肩。
「你不知道嗎?」
「對呀!」
這可不妙!意思是她得跟他單獨相處嗎?崔夢芬念頭電轉,趕忙取出手機。「我打電話問一下好了。」
「不要問。」祈向勝阻止她。「夢芬,反正都下班時間了,百合姊剛有說,大家可以不進公司,直接下班。」
「所以?」
「所以我們就直接閃人吧!我請你吃飯。」
她就知道!
崔夢芬悄悄翻白眼,這傢伙就是不放過任何接近她的機會。「可是我還有事情沒做完耶,我想先回公司。」她委婉地推托。
「有什麼重要的事,不能明天再做嗎?」
「不能。」她答得乾脆。
祈向勝臉色一黯,但他不愧年輕,毅力驚人,既是一次次吃閉門羹,仍是振作精神發揮纏功。
「那我跟你一起回公司。」
「啊?可是你不是說要直接下班嗎?」
「我回去幫你,做完了一起下班。」
「不用了啦!」
「沒關係,我喜歡幫你。」
可是她不喜歡啊!
崔夢芬好無奈,到底該怎麼讓這個大男孩聽懂她跟他絕對不可能呢?「你聽我說,向勝……」
「走吧!夢芬。」他沒給她說話的機會,逕自牽起她的手。
她嚇到,驚愕地瞪著兩人交握的手。
「走啊!」他完全不覺得就唐突了,手指將她扣得更緊,粲然對她笑。
「我說,向勝……」
「怎麼了?」他靠近她,俯下頭,氣息侵略地拂過她鼻尖。
他也靠太近了吧?她直覺往後退。
「你想說什麼?」
「我說……」她試著掙脫他的手,他卻緊縮不放。大家是同事,她實在不想把場面弄得太難堪,遲疑著該怎麼推拒他才好。
「總之我們先回公司吧!」祈向勝絲毫沒感受到她的掙扎,笑容依然爽朗。「等做完公事,我再請你晚飯。」語落,他不由分說地拉她走,轉身,迎面卻撞上堅實的人牆,「誰啊?」
那人沒回到。
「呿,撞到人都不會道歉的嗎?」祈向勝摸摸撞痛的鼻頭,抱怨地抬眸,映入眼底的是一張絕對冷凝的男性臉龐。
崔夢芬倏地抽口氣,芳心猛然加速。
是夏柏!怎會這麼巧!
「喂,你說句話啊!杵在這裡幹嘛?知不知道這樣很危險?」祈向勝盛氣凌人地指責。
危險?夏柏冷冽地勾唇,清銳的目光如刀,從頭到腳,一刀刀地磨過祈向勝每一寸身軀,最後,落定在他不知天高地厚強握住崔夢芬的手。
祈向勝一陣顫慄,終於感覺到不對對勁。「你、你看什麼?」
「放開她。」夏柏嗓音輕柔。
「放開、誰?」
還用問嗎?夏柏微笑,笑意卻未染進眼裡。「你的手,放開。」
「啊!」祈向勝這才恍然,他眨眨眼,一面感到莫名其妙的驚懼,一面又不甘心、不服氣。「你憑什麼管我放不放手?你以為自己是誰啊?」
他是誰?這問題問得好。夏柏轉向妻子,等待著她會如何回應。
她臉蛋刷白,神奇略顯倉皇。
「夢芬,我是誰?」他嗓音更柔。
她驀地咬唇,明眸燃起灼亮的怒火。
「你……怎麼知道夢芬的名字?」祈向勝驚駭。「夢芬,這男人到底是誰?」
她不語。
「告訴他啊!」夏柏逼迫。
崔夢芬恨恨地磨牙,陷入天人交戰,最終還是對丈夫的怒氣佔了上風,忍不住嗆聲。「你什麼也不是!」
夏柏神情一沈,眼潭瞬間結凍,而她也立刻後悔。不管怎樣,她這番宣言是太傷人,恐怕會更激化事態的發展。
果然,夏柏不顧一切地扳開祈向勝的手,將她拉進自己懷裡,手臂佔有性地攬圈她的腰。
「夢芬是我的……」
「別說!」她驚慌地打斷他。
他蹙眉,視線落下,這才發現她的手上未戴婚戒……什麼時候取下的?為何取下?
凌亂的思緒在腦海糾結,他再也掛不住冷靜的面具,低聲咆哮,「你跟我來!」
他們在樓頂開戰。
「為什麼把結婚戒指取下來?」
「為什麼不能?現在這社會還有多少人婚後乖乖戴戒指的?」
「可你之前一直戴著!」
「現在不方便。」
「哪裡不方便?」
「很多原因。」
「說說看。」
「為什麼要跟你說?」
「為什麼不跟我說?心虛嗎?是因為你想造成自己未婚的假象,吸引一堆蒼蠅來追求自己,對吧?」
「夏柏,你神經病!瘋了!」
「我神經病又怎樣?瘋了又怎樣?」不能發怒嗎?不能失控嗎?哪個男人忍受得了自己老婆跟別的男人公然拉拉扯扯?夏柏咬牙切齒,陰鬱地瞪著眼前神態堅決的女人,她怎還能如此理直氣壯?「你還有沒有一點羞恥心?崔夢芬,你都是用這種方式勾引男人的嗎?」
「你說……什麼?!」崔夢芬駭然睜大眼。
「我說,你非要用這種方式證明自己還有魅力嗎?剛剛那傢伙對你糾纏不休,其實你很樂吧?」
她很樂?很樂?
崔夢芬憤概地全身打顫,熊熊怒焰在胸臆燒灼,痛的她幾乎不能呼吸。這男人到底是怎麼看她的?在他眼裡,她如此下賤嗎?
「你……看不出來我其實很想躲開他嗎?」她質問,很像擺出驕傲冷冰的姿態,嗓音卻不爭氣的寒顫。「我也很煩惱,工作都已經夠繁重了,還被捲入這種男女問題,我壓力也很大,你看不出來嗎?」
「是嗎?」他冷哼。「我還真看不出來。」
「你……當然看不出來,因為你眼裡永遠只看到你想看的東西,你根本就不曉得……」
「不曉得什麼?」
不曉得這三年來她是如何忍讓他的,如何努力又徒勞地維繫這段感情,他知道有多少個夜裡他徘徊在半夢半醒之間輾轉難眠嗎?知道知道婚前一天,她還拿著自己做的小柏、小芬娃娃,演一出和樂融融的戲安慰自己嗎?
「夏柏,你……很過分。」淚水隱隱刺痛著眸,已經跟自己約好不再哭泣了,偏僻還是軟弱。
「我過分?過分的人是你吧,是誰故意不戴婚戒,假裝自己還是單身?」嚴厲的言語鞭笞著她。
她好痛。「難道你要大家知道我們的關係,指責我們不懂得利益迴避嗎?」
「你考慮的真的是利益迴避嗎?還是你怕人家知道自己已婚,身價會因此下跌?」夏柏冷笑。
「對!我是怕自己身價下跌,是想假裝單身勾引男人,你怎麼說都對!」崔夢芬豁出去了,隨便他怎麼想,她不在乎了,反正他對她已做了偏見的評價,她索性作踐自己到底。「我是摘了婚戒,又怎樣?我們遲早有一天會離婚不是嗎?省的到時候還要跟人家解釋多麻煩!」
「跟誰解釋麻煩?你那些潛在的追求者嗎?你擔心自己人妻的身份嚇跑別人嗎?崔夢芬,你給我聽著!」夏柏火大,雙手如箝,握住她的纖肩。「你不要忘記,你還是我老婆,就算你拿下戒指,也不能掩蓋你是屬於我的女人的事實!」
「誰屬於你?」她尖銳地反駁。「我不屬於任何人!」
不屬於任何人是嗎?夏柏狠吸口氣,爐火燒融了他的理智,他捧起妻子的臉蛋,不容抗拒地壓下唇,肆意輾轉。
這強悍的偷香驚怔了她。片刻失身,好一會兒,才使勁推開他,賞他清脆的耳光。
她竟然……打他?
夏柏愕然愣住,臉頰熱辣地疼著,但他渾然不覺,怔怔地望著面前的女人。
她傲然挺立,容顏冷凝如霜,蒼白呃唇瓣吐落如冰的言語。「你以為這招還有用嗎?夏柏,我不是從前的崔夢芬了,不會因為你一個吻就動搖。」
意思是她對他已無熱情了嗎?他的親吻,再也燒不起她體內情慾的火苗?
「看看這個,你還不懂嗎?」她撩起自己一束髮綹,語氣嘲諷。
他全身震顫。
是啊!他怎麼會忘了?她可是毅然剪去了他最迷戀的長髮……
斷髮如斷情。
「從今以後,我不會再做那個對你百依百順的娃娃了。」她冷然聲明,不帶一絲感情。
而他這陣子一直危危吊在懸崖的心,終於失速墜落。
真是無可挽回了嗎?
他的妻,變得好決然,翻臉如翻書,令他抓摸不定。
夏柏很慌,直到現在才徹徹底底地體悟,他的妻真的會離開他,就在不久後的某一天,她將遠走高飛,拋下他孤伶伶一人。
而他竟然……感到害怕。
這樣的驚惶,很像許久許久以前,當他還小的時候,他的母親買了個玩具給他,要他在雜貨店門口等,然後一去不復返。
那天、很冷,天空飄著雨,他等到夜深人靜,等到派出所的警察聯絡在外地的父親,趕回來接他。
父親把他痛罵了一頓,問他怎麼連自己回家也不會,難道不認得回家的路嗎?
「可是,我要等媽媽。」他細聲為自己辯解。
「她不會回來了,笨蛋!」父親怒斥。
「她會回來,她說要我等她的,我要在這裡等。」
「別等了,跟我回去!」
「不要,我要等!媽媽一定會回來!」
「我說她不會了,她早就想跟我離婚了,你不知道嗎?」
他不知道。離婚是什麼?他不懂。為何一個母親會忍心在寒冬的夜晚拋棄自己的孩子?他也不懂。
為什麼她許下的諾言會不算數?她明明說會回來的,她說會的……
他嚎啕大哭。
幼小的心靈縱然弄不清楚來龍去脈,還是隱隱明白自己被丟下了。媽媽不要他了,她覺得離家追求自己的幸福,而他的幸福,不在她的考慮之列。
幾年後,父親另娶,繼母不喜歡他,只疼愛自己的親生孩子,就連父親也只把關愛分給那個嬌美可愛的妹妹,對他動輒打罵,不然就是不理不睬。
他更孤獨了。
好不容易有個完整的新家,有爸爸,有新媽媽,有個小妹妹,卻更寂寞了。
一個人怎麼會在擁有家庭以後,變得更孤單?
經過多年,他長大了,獨自從美國回台灣,認識一個很想與她共度一生的女人,向她求婚。
求婚的時候,只記得那個求婚其實並非在自己規劃中,只是那個晚上,他太感動,一顆心被牽擰得太脆弱,才會突如其來地求婚。
很想完完全全擁有那個女人,很像跟她共組一個溫暖的家庭,生下屬於他們的孩子,他發誓會用盡心力守護這個家,也決心這樣愛他們的孩子,可為什麼事態會走到這地步?在某個關鍵的轉折處,他做錯了嗎?所以讓她失望了?
這個婚姻,一開始就錯了吧?他不該以冷戰懲罰她,不該殘忍地折磨她,或許根本當初就該對她瀟灑放手,不強迫她結這個婚,讓她自由追求自己的幸福。
就跟當年母親離開一樣,他不該軟弱地大哭,不該賴在原地不走熱惱父親,應該勇敢點、堅強點,像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
他是不是……太不像個男人了?
一念及此,夏柏微扯嘴角,很想瀟灑地笑幾聲,嘲弄自己,卻艱難地笑不出來,唇瓣顫動,眼眸隱約灼熱。
他想喝口茶鎮定自己,右手想勾馬克杯把,竟顫抖得勾不住,試了幾次,仍是徒勞。
該死的!夏柏!你冷靜一點。
他在心理暗斥自己,左手緩緩伸向右手,凝聚全身的力氣,試著握緊。
還是握不住,手抖得握不住。真丟臉,這雙手究竟曾確確實實地握住過什麼?或許,從來不曾握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