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她的種種逃避和防備,靳揚有些無力了,甚至心灰意冷。既然人家都躲得這麼徹底、這麼明顯了,他再繼續糾纏,是更惹人討厭吧。
如此一想,他也就不再刻意想去靠近她,讓一切順其自然。
雖然這麼告訴自己,但是他還是常常故意經過三E教室外的走廊,為的就是想看她一眼。她大概也注意到了他的舉動,在幾次的眼神交會當中,她總像是受驚的小鹿般躲躲藏藏。這一點讓靳揚感覺一絲絲欣慰,她對自己總算不都是那副冷冰冰的模樣。
fmxfmxfmxfmxfmxfmxfmxfmx
春末夏初。
週六上午,位於北投的靳家庭院,綁在兩棵大樹中間的吊床上,靳揚獨自一人躺著,兩手枕在腦後。
透過綠色樹梢淡淡灑落的陽光,讓他微瞇起眼,思緒無意識地繞著卓希桐轉,直到身邊傳來母親的聲音,他才幽幽回神。
「揚揚啊,媽說話你有沒有在聽啊?想什麼想得這麼認真?」余彩虹兩手忙著戴上珍珠項鏈。
靳揚略側翻了身,兩眼含笑看著穿得一身高貴隆重的母親。「妳剛剛說了什麼?我沒聽見。」
余彩虹賞了小兒子一顆白眼。「我說,我跟你老爸要去喝喜酒,午餐你自己解決,聽懂了沒?」
「報告長官夫人,是。」
兒子的回答惹笑了她。「你又還沒當兵,說得好像一回事兒。」
靳海嘯--她的丈夫、靳家的一家之主,是一位退休的將軍,從小一路念軍校,習慣了軍事化的管理,所以對待家裡四個孩子也像在帶兵一樣。只是近幾年老了,脾氣也不那麼剛烈了。
「媽,妳跟爸就安心去喝喜酒吧,別擔心我了。」
「媽告訴你啊,如果懶得跑遠,王媽媽的早餐店旁邊有一家麵店,不久前開的,我跟你爸去吃過,味道很不錯,你可以去吃吃看,知道嗎?」余彩虹邊說邊撫著盤起的髮髻,深怕有一根頭髮亂了。
「我知道了。拜託,我都這麼大了,吃飯這種小事我自己會打理的。」靳揚不禁暗歎口氣。他是家裡最小的,兩個哥哥一個姊姊都長他很多歲,從小他就被照顧到大,家人怎麼一點都沒接受他今年已經滿十八歲的事實?
幸好哥哥姊姊們都已經離家了,也各自買了房子,家中除了父母之外,就只剩下他,否則一直在兄姊的包圍下,他也會喘不過氣的。
「好好好,我知道你嫌我囉唆,我就不說了,自己好好照顧自己啊。」最後一次叮嚀完,余彩虹眼看丈夫還沒現身,忍不住扯開嗓子,朝屋內大吼:「靳海嘯,你是準新郎嗎?居然要蘑菇這麼久?!再不出門,你就等著去吃菜尾吧!」
不一會兒,靳海嘯總算從屋裡走出來。他邊走邊抱怨:「來了來了,吼什麼吼啊?我穿不慣西裝嘛!」一輩子沒穿過幾次西裝,彆扭得很。
「揚揚,爸媽先出門了,拜拜。」
「小心點。」
「這個一定得束得這麼緊嗎?我快不能呼吸了……」這是靳海嘯不耐煩的粗嗓。
「欸∼∼這樣才俊嘛!別扯了別扯了,領帶就是要這樣結,別動別動……瞧,多帥啊!」這是余彩虹帶著竊笑的安撫。
已經走出門外了,靳揚還不時聽見父母親的對話,他好笑地搖了搖頭,又躺回吊床上。
剛吃完早餐,也不算很餓,下午再出門覓食也無妨。天氣這麼好,現在先小睡一下吧。
fmxfmxfmxfmxfmxfmxfmxfmx
「老闆娘,我要一碗米粉湯,不要韭菜:再一碗粄條,干的,可不可以另外附湯?還要一碗湯麵,香菜不要、豬油不要。鹵蛋一份、海帶豆乾各一份,這邊吃。」男客人一口氣點了好幾碗的面,然後跟朋友一起走進店裡找了位子坐下。
老闆娘憑著長年做生意所訓練出來的的記憶力,一一煮出客人的食物,然後揚聲叫喚前方忙著洗碗、洗盤子的女兒。「希桐,這些都是三桌的。」
卓希桐穿著深藍色的圍裙,聽見母親的吩咐,先應了聲:「哦。」接著將沾滿泡沫的兩手沖洗乾淨,才把面一一端給客人,最後又回到洗碗槽前面,把碗盤都清洗乾淨。
好不容易,碗盤都洗完了,客人也走得差不多了,卓希桐跟母親總算能稍微歇息一下。
前陣子媽媽才剛頂下這間店賣一些小吃,客人大多是附近鄰居,生意好的時候會忙不過來,所以她們還請了一個算鐘點的歐巴桑來幫忙。只是今天歐巴桑剛好有事,才會換她到店裡來。
坐在離麵攤最近的位置,卓希桐看著外面道路上的人來人往,喃喃地說:「看起來生意還不錯。」
「還可以啦,從早賣到晚,也好過以前賣水果的收入。」卓母從圍裙口袋掏出鈔票,稍微整理了一下,不禁感歎。「買水果的生意越來越難做,幸好讓我看到這間店面在頂讓,離我們家也近,真是老天幫忙。」
「如果妳改嫁後,是嫁給一個好人,就不用這麼辛苦了。」卓希桐以只有自己聽得到的聲音低低說著。
卓母數鈔票數得很認真,所以沒聽見女兒說的話,逕自又道:「唉,錢難賺。生活在這個世界上,眼睛一睜開就是錢,什麼都要錢,一開水龍頭,水流出來就要算錢;一開燈,電燈亮了就要付錢,要生活下去真是越來越難了,經濟不景氣,難怪社會這麼亂,唉……」
卓希桐撇了撇唇,嘲弄地道:「放心,我再幾個月就畢業了,一畢業後我馬上去找工作,妳也不用做得這麼辛苦了。睿安的學費我會負責,只要妳別再讓那個人予取予求,對自己好一點,我就謝天謝地了。」
「希侗,妳不要老是『這個人』、『那個人』的這樣叫妳黃叔,他人也很好啊,當初妳爸過世,也是他伸出援手,讓我們母子三人有遮風避雨的地方,我們做人不能忘恩負義的。反正,媽的錢也等於是他的……」不知道第幾次,卓母又是苦口婆心地勸她。
只是,她話還沒說完,門外停下一部出租車,一個身材中等、略有啤酒肚的中年男子從駕駛座下來,他嘴裡嚼著檳榔,手上叼了根煙,以大剌剌的姿態走進麵攤。
一看見這個人,卓希桐的臉馬上沉了下來。
他,就是母親改嫁的丈夫,她的繼父,黃進明,一個成天游手好閒、不務正業、只會伸手跟她母親要錢的男人。
卓希桐不給好臉色,說話也不客氣。「你來幹麼?又來要錢嗎?我媽不是提款機,讓你想拿多少就拿多少;就算我媽是銀行,也不是你想領錢就領錢的,也看你有沒有那些存款。」
「希桐!」卓母何芳雲皺著眉制止。
黃進明聽了刺耳,卻也不好發作,只好隱忍下來,表面上還是笑嘻嘻的。「怎麼這樣說呢?我是來看看妳媽媽好不好啊!」
「如果你每天都記得回家陪她的話,就會知道她好不好了吧?何必特地跑來店裡看?」卓希桐一雙上揚的鳳眼斜睨著他,對他的說法很不以為然。
「希桐!大人的事,妳不要管!」何芳雲板著臉斥責女兒。丈夫好不容易來看她,要是等會兒惹惱了進明,他又不知道要消失幾天了。
母親嚴厲的口吻,讓卓希桐也反彈了。她瞪著眼,帶著質問:「媽,妳還要再執迷不悟下去嗎?妳的眼睛被什麼蒙蔽了嗎?為什麼就是看不清楚,他根本不是好人啊?!」她氣黃進明的舌粲蓮花,總把母親騙得團團轉。
「這是媽媽的事,妳不要管,聽不懂嗎?回去,妳給我回家去!」何芳雲指著門口,氣急敗壞地嚷。
卓希桐「唰」地一聲起身,深吸了口氣。她瞪著黃進明,卻什麼也不能做,只能壓抑著怒氣,對母親說:「我不管妳了,妳想怎樣就怎樣,總有一天妳會知道我說的都是真的。」她一把將圍裙從身上扯下,扔在桌上,隨即頭也下回地掉頭離開。
總有一天她會後悔的!
卓希桐像只無頭蒼蠅一樣悶悶地衝出麵店,但走不到五公尺,便迎面撞上一個人。衝撞的力道,讓她整個人往後倒去。
「小心。」對方眼明手快地拉住她,免去了她嬌嫩粉臀親吻地面的動作,還有從容的時間可以叮囑她留心。
卓希桐喘著氣說:「謝謝。」她在幹麼?何必為了一個爛人而氣成這樣呢?就算她氣炸了心肺,他依然開開心心地活著,不是嗎?
「這次有禮貌多了。」
熟悉的戲謔語氣傳進耳中,卓希桐倏地抬頭,隨即一愣--
又是靳揚?
「你怎麼會在這裡?」她眼中充滿防備。
「剛好經過。妳呢?怎麼也在這裡?真巧。」靳揚瞇眼笑了。自從上回圍牆的巧遇過後,這是他第一次靠她這麼近。看來聽從母親的建議來這家新開不久的麵店用餐,真是來對了。
剛剛的怒火未清,卓希桐回答得有些挑釁。「我為什麼出現在這裡?需要跟你報備嗎?」
靳揚皺起濃眉,雙眼若有所思地打量她--
此刻,她臉上泛起了紅暈,那不是因為害羞,而是因為怒氣:而她那雙看來銳利的鳳眼,現在卻冒著一簇小小的火苗……她在生氣,無庸置疑的,她的的確確在生氣。
他沒多說什麼,僅是低聲問:「心情不好嗎?」
本來預期她會反駁一些類似:「這不關你的事吧?」、「你管得會不會太多?」的話;但是,她什麼都沒說,只是低頭看著自己的鞋尖,呼吸有些急促、胸口和肩膀起伏著,整個人情緒激動,卻又強忍住,所以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凝神看了她好一會兒,靳揚吐出一口氣,雙手插在牛仔褲的後口袋,漸漸仰高了臉,瞇眼看著午後依然耀眼的陽光。
「太陽好大,還滿適合去一個地方的。」把視線從天空收回,回到她臉上,帶著微笑,他問:「要不要一起去?」
她心情不好。依她的個性,直接問她,還不如想辦法引開她的注意力,等她想說了,自然會說。
卓希桐咬著下唇,悶悶地看著他。
剛剛,她心裡沉悶不已,覺得喘不過氣,可是一看到他臉上那抹淡淡的笑容,就像是午後的一陣微風吹過她心中,本來緊閉的胸口不知怎地悄悄敞開了。
沒想太多,她抿著唇點點頭後,才想到要問:「要去哪裡?」
靳揚但笑不語,看了她好一會兒,突然伸出手,逕自拉著她的手。「跟我走就對了。」
「喂、喂……不要動手動腳的……」即使這麼說,紅透了臉的她,還是乖乖被他拉著走,隱沒在巷弄的轉角。
「戴上。」
卓希桐略皺起眉,盯著眼前那頂安全帽,有些不解。「你到底想做什麼?」
剛剛他不由分說便拉著她走,沒多久便來到他家。他把她扔在家門口,逕自進入車庫,不一會兒,他牽了一輛古銅色的復古打檔摩托車出來,一句話都沒說,就扔給她一頂安全帽。
「我又不會把妳賣掉。」不讓她繼續猶豫下去,靳揚伸手把安全帽罩在她頭上,幫她繫上安全帽的把帶。
「我可以自己來。」卓希桐很快地別過臉,自己調整扣帶。他突然的靠近,一股清爽混和了陽光的溫煦味道也隨之逼近,競悄悄惹紅了她的兩片粉頰。
沒察覺到她的異狀,靳揚聳了聳肩,拿來另一頂安全帽戴上,長腿跨上摩托車,發動引擎。
他側過頭,朝她揚了揚下顎。「上來。」見她動也不動,只是杲愣盯著冒出些微白煙的摩托車排氣管看,他不禁催促:「快啊!」
本來卓希桐還在猶豫,卻在他的催促聲下,牙一咬,坐上摩托車後座。
靳揚催了催油門。「坐穩了。」說完,摩托車就騎上了馬路。
車身晃了一下,卓希桐往前滑,整個上半身便貼在靳揚身後。她不自在極了,只好以雙手抵住他厚實的背,隔開兩人過於親暱的距離。
嚴格說起來,她跟靳揚真的不熟,頂多碰過幾次面、說過幾句話而已,連朋友都說不上吧?但是他只說要帶她去一個地方,她沒有多想就點頭答應了,現在回想起來,她真的為自己魯莽的行為感到非常不可思議。
坐在後座,她不禁注意到靳揚的背影,一路從寬厚的背部來到安全帽的下緣,黑色短髮柔軟地服貼著他的頸背,隨著風,搔弄他的皮膚,她有股衝動,想要伸手撫平他的發尾……
天哪!她在胡思亂想些什麼?!
卓希桐感覺到一股熱潮襲上臉頰,即使他看不見,她依然有些手足無措。
陣陣風吹來,卓希桐微傾身向前,逆著風,吃力地開口:「喂,你……你有沒有駕照?」現在才想到這個問題,會不會太晚了?
靳揚沒回頭,雙眼專注在路況上面。
「我有駕照。另外,我不叫『喂』。」年初滿十八歲後,他便考上駕照。這部摩托車本來是姊姊靳詠的車,姊姊嫁人後,姊夫不准她騎車,他順理成章地接收了姊姊的愛駒。
卓希桐有點惱怒地瞪著他的後腦勺,很想一掌打下去。她挨在他身俊,在他耳邊吼道:「你到底要帶我去哪裡?」
聽見她加大音量,靳揚悄然揚起嘴角。他喜歡看她失控的樣子,不再冷漠、不再驕傲,不知道從哪來的自信,他覺得這才是原本的她。
「噓!安靜!我要加速了,最好抱緊我。」接著打檔、猛催油門,摩托車像一枝箭,瞬間飆射,朝目的地奔馳而去……
他突然加快車速,卓希桐防備不及,心臟抽緊了下!
看著他寬闊的背,她緩緩閉起眼睛,伸出雙手,輕扶住他的腰。
她其實不在乎他到底要帶她去哪裡。終點已經不重要了,她只知道,此刻迎面吹來的風,好像可以吹走她一身的煩惱,吹散她的鬱悶,那個不愉快的家庭、擺脫不了的負擔,好像就此煙消雲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