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聲音過分清楚,要不注意到也太難,除非……耳朵聾了。
模模糊糊間,薇如從夢境裡醒來,雙眼睜開了一公厘的小縫。她摸來擺在床頭櫃的鬧鐘,時針、分針、秒針好像全疊在一塊?再閉了閉眼,重新打開,這次好一點,上睫毛和下睫毛分離了三公厘。
七點三十五分三十五秒……距離她昨夜躺下的時間,也才過了三個小時又二十一分左右。所以正確說來,她昨夜很晚睡……也不對,是今早很早就睡了。
鬧鐘歸回原位,她把自己的臉重新埋進那柔軟的枕頭。就當上下睫毛即將再度相遇交會時,外頭響起了誦經聲。
「啊——」挫敗起身,她呆坐著。猛然想起昨晚下班回來時,發現對面那戶人家的門外,已搭起了塑膠棚。
上星期,那戶人家家裡有人往生,這些天來偶有一些誦經聲夾雜木魚聲,但也還不至於吵鬧。
昨天搭了棚,今早放了鞭炮,接著又是一陣一陣聽不懂的經文從麥克風傳出,響透這整條巷道。
依稀記得幾年前奶奶去世時,大伯也是這麼幫奶奶辦喪事的,所以照這情況看來,今天大概會誦上一整天的經。
「啊——」薇如又挫敗地歎口氣,低垂著頭,有些困擾。
好不容易熬到了周休,她打算趁這兩日休假時,把小說趕—趕。
她平日在廣告公司上班,總要等到下了班之後,才有時間寫小說。寫小說是她的興趣,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有這樣的興趣,她其實也想不起正確的日子,大約記得是要升上大二那個夏天吧?!
母親反對她寫小說,就連翻閱都不准。父親倒是不怎麼去管她,反正她向來毋需家人為她操心。不過怕老婆的父親卻是事事聽從母親,所以關於她寫小說這事,即便父親沒什麼意見,卻也不敢贊同,就伯母親一個兇惡的眼神瞟來,他無法招架。
雖然母親反對,但有些事是可以偷偷摸摸進行的,像交男朋友、像在課堂上傳紙條、像翹課……
她在大二那個夏天,開始了文字創作,那時沒想過當作家,也沒想過把作品寄到出版社,只是單純放在網路上供人瀏覽,卻也沒料到瀏覽她文章的單日人次,最高紀錄曾破千人。
後來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就有出版社主動找上她,要為她出版作品。
再後來她就莫名其妙成了作家。直到目前為止,她陸陸續續也寫了四本小說。
聽說她的書賣得還不錯,也聽說她擁有固定的讀者群。
不過,既然這種事只能偷偷摸摸進行,當然她的父母至今仍不知她成了作家,即使她還算小有名氣。
大人們是奇怪的,他們總認為為人子女的,就是要乖乖聽話唸書,將來謀個公家機關的工作,捧著鐵飯碗便能安穩過一生。
寫小說這等事在他們眼裡,就和一些不成名的音樂家、美術家、舞蹈家、運動家一樣,是會餓死人的興趣和職業。
若硬是和他們據理力爭,他們會這麼笑你:「什麼藝術?什麼浪漫?能當飯吃嗎?真不懂你們這些孩子腦袋裡都裝些什麼?想當初我們那個年代啊,哪個人不是拚了命地唸書,就為了考進公家機關?」
所以後來她變聰明了,表面上父母說的永遠是對的,但其實很多事她都是秘密進行著,例如寫小說。
「咚咚咚……」外面又響起幾陣鼓聲。
撥撥散亂在頰邊的發,她掀開被子,勉強下了床,彎著身子像個老太婆似的,慢慢摸進浴室。
她在浴室的鏡子前抬起臉,望著鏡中的自己。
歲月似乎沒在她的臉頰上刻畫下痕跡,很多人都說她看起來像是剛考進大學的學生,但其實她早過了那個充滿青春歡笑的年紀。
而事實上,她也不過二十八,卻總覺得自己蒼老得像個阿婆……在心態上。
慢慢步回臥室,拿起髮梳,對著梳妝鏡隨意梳幾下那頭長髮。
咦,好像真的過長了些?
前些時候毅翔才念過她該去剪髮了,說什麼頭髮太長會吸收身體的養分,不僅髮質會不好,連身體也會變不好。聽完他的說辭,她不置可否,因為他的頭髮好像也不短。
盤起發,換上休閒衫,她步出臥室走到客廳,按了電腦的開機鍵。
一杪、兩秒、三秒……半分鐘過去了,螢幕上沒出現那開機時必定會出現的一大排她不懂有何意義的數字和看不懂的程式。
壞了?那她趕到凌晨四點的稿子不就……
懊惱地把電腦桌從牆角拖出,底下的輪子和地磚摩擦出「嘰嘎嘰嘎」的聲音,嘈雜指數高達……八十分有吧?
都是這樣的,每當電腦有狀況,她的第一個動作一定是把桌子拖出來,然後看看後面的線路是不是被她踢掉了,還是不小心被什麼小東西給咬斷,例如蟑螂、壁虎、螞蟻……
會這麼懷疑也不是沒她的道理,有一次在打字時,就硬是不小心打翻了一杯珍珠奶茶,擦拭過後,隔日醒來見到她的電腦鍵盤時,差點尖叫著逃跑。因為那鍵盤上下滿是黑黑的小螞蟻。之後,她的鍵盤敲打起來就是不順。
她打了電話給郁翔,只聽見他在電話那端低聲安撫:「好,我找時間過去幫你看看。你要不要自己先試著把鍵盤拆開?很簡單的,就是……」她沒繼續往下聽,找了個她在煮開水,水滾要趕去關火的爛藉口,結束通話。
總是這樣的,郁翔總是會在第一時間安撫她,但其實他不曾真的幫過她的電腦什麼忙。後來,當她的電腦出了狀況,她不再向郁翔求救,直接抱去送修。直到遇見毅翔……
她窩在牆角,細看那一堆密密麻麻的線……好像沒有咬痕,那麼應該就不是哪條線被咬斷。
再看看主機上的連接插座……
她拿起市內電話話筒,按了一組熟悉的數字鍵。
不出一分鐘的時間……
「薇如,開門。」大門外,毅翔一手撐在鍛造雙玄關門上,一手擺在褲袋裡。他連按門鈴和敲門的基本動作全都省去。
薇如自電腦桌後探出頭,接著起身,跨出腳,以小跑步的型態前進著。匆忙中,被耳機線纏住右腳,一個踉艙,差點親吻上冰涼的地磚。
穩住身子後,撥撥散落的髮絲,她開了門。
「你家小電又掛點啦?!」門一開,毅翔頭一探,然後脫去鞋子,大步一邁,越過她身邊,看也沒看她一眼。
薇如盯住他往電腦靠近的背影……不管怎麼說,這也是她家,他好歹看她一眼啊!
「它沒反應。」關上大門,她慢吞吞地走到他身側。
才一走近他,他便回了頭,帶著趣意的臉。「當然沒反應。」
「啊?!」薇如睜大眼困惑著。
「你來看。」毅翔指了指電腦桌後方的延長線。
「嗯……」
對於薇如的反應,毅翔像是不滿意似的:他揚揚眉,「嗯什麼嗯?你沒看到嗎?」
「什麼?」看到什麼?不就是一堆線?線有什麼好看的?
「延長線的插座。」
「怎麼了啊?」
「電源燈沒亮!」毅翔頓時被打敗。
電源燈……薇如把他的話慢慢消化後,困窘了起來。
一直以來,她都把電腦電源線插在延長線的插座上,而延長線的電源線是不拔的,插孔旁的電源開了,電腦就能開機,若像現在這樣忘了……
她搔搔額角,帶著歉意,「呃,不好意思,讓你跑這一趟。」
「哈哈,少來這套,誰讓我是你家小電的專用御醫。」他一邊笑說,一邊幫薇如把電腦桌移回原位。
同樣住在這棟樓,住在樓上的她自從知道樓下的他是寫軟體的工程師之後,電腦一有狀況,就是CALL他上來醫治。他果真如他所言,是她那部電腦的御用醫生。
「又打算把假日用來寫小說啊?」他按了開機電源,雙手環胸,雙眼緊盯著螢幕。
「嗯,這次進度落後太多,要趕一點了。」她也望著螢幕……啊啊啊,終於有反應了。真是謝天謝地!
她……偷偷覦著他,崇拜的晶亮在眸底一閃一閃。
「OK了,那就不打擾,祝你寫作順利。」他漾出一貫的笑容,然後開了門,又替她帶上門後,離開她的住處。
祝你寫作順利?好……好客套喔,好像他們之間很陌生似的。
有時候她會覺得毅翔是高深莫測的,看不見他的心事。不過妙的是,他也曾用很詭譎的說辭來描述她。
他說他曾在陽光跳動的午後,在兩側滿是藍花楹的人行道上,抬眼看天。在葉片與葉片的細縫中,陽光呈放射狀透過來,灑在他臉上。他瞇起眼,從晃動的葉片與葉片中,瞧見一方藍,而那方藍中,有朵紮實的白雲。
她……就像那朵白雲。
當時她笑問他,雲不都一樣,哪還分扎不紮實?他說不同,她就是那一朵隔著葉片的紮實白雲。
她不是很懂他的那段話,不過倒滿意外他的描述。
她總覺得念電子工程的男生,腦袋裡大概都是裝一堆她不懂的數字和程式;可聽說他國中的國文成績還不賴,常參加作文比賽。
原先還不太相信他的國文成績不錯,後來聽過他的這段描述後,倒是很願意相信他……國中的作文。
咦?等等,突然想起,或許可以把他那時描述她的這段話,加進小說裡?
她打開一個WORD檔案。
凌晨時,寫到了第六章,男主角和女主角分離。
白白的底,黑黑的字……好像黑白電視。所以WORD裡才會滿滿都是結束不了的劇情?
她盯著「分離」兩字,右手掌支著下巴。
分離分離……分離是什麼樣的感覺?當一個人面對生離時,都是什麼樣的反應?如她一般?還是……
她呆坐在電腦前,心思飄到兩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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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翔臨時取消今天的約會,薇如多了一些空閒的時間,她正好可以逛逛書局,找找有沒有什麼還不錯看的新小說。
踏出書店時,停在店門外的轎車是她熟悉的那一輛。
她以為是他給的驚喜,正欲上前打招呼時,卻見駕駛座旁的車門被打開。一把碎花圖樣的傘先被撐開,走下來的是一位打扮時髦的女人。
女人走出後,撐著傘,開了右後方的車門,她不太友善地從車內拉出一個小孩。女人的身影擋住了小孩,她看不清那小孩的樣子。
駕駛座車門開了,熟悉的男人身影走出。
男人快步走到後車廂,搬出一輛輪椅,然後走近女人。
女人退一步,男人抱起那個小男孩,讓他坐在輪椅上。接著,男人迅速地打開一把素面的傘,為男孩撐著。
小男孩長得像男人,雙腿包覆在米白色的長褲下,她無法判斷小男孩的腿是受傷?還是……有殘缺?
薇如見男人一手推著輪椅,一手撐傘,而女人則是撐著她的碎花小傘,跟在他身側。她不想和他們打照面,退到牆柱後方。
在他們經過她隱藏於後的牆柱時,她聽見男孩喊了男人:「爸爸,等一下可以去麥當勞嗎?我想吃兒童餐,現在在送數碼寶貝喔,我想收集……」
爸爸?!她愣了愣,而後傻傻地盯著那離她愈來愈遠、肩膀被雨水打了半濕的男人身影。
她嘴巴張了又閉、閉了又張。張口、閉口反覆了幾次,還是沒能喊出那個男人的名字。
她沒掉眼淚,沒有歇斯底里地追上前去問為什麼。
她只是覺得胸腔裡的空氣,奸像被擠光了一樣,瞬間,她有些昏沉。胸腔空空蕩蕩,就連想吸口氧氣好恢復腦袋運作,都感到痛楚萬分,
隔日,她遞出職務請調申請單,從台北公司調到台中公司。她沒有道別,沒有對同事提起請調原因,安安靜靜地搬回台中東勢的老家,和爸媽,兄姊們同住。
幾日後,她騎著輕型機車從東勢往公司的途中,無意間瞥見一塊剛完工的售屋廣告招牌,她依著上面的地址,繞進一條小巷道。
看了看環境,好緣還不錯,離公司也近,若在這裡購屋,也許她不必每天都那麼早起,就為了騎機車趕進公司打卡。
於是,她記下了聯絡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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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電梯口,薇如一邊盯著地上那有著橙色雲彩的大理石磁磚,一邊拿起手機。
「嗯……都好啊,但是一定要有萬芳唱的『桂花釀』我要萬芳的版本喔,不是張宇的。」和姊姊講電話的同時,眼角瞥見她的中跟涼鞋右後方四十五度角出去的三十公分處,多了一雙深褐色的皮鞋。
看那樣式、看那鞋的大小,對方是男人。也是來看屋的嗎?
毅翔好不容易趕上了和屋主約定的時間,把車子停在巷口,他一路跑著進來,正站在電梯門前喘著。他忙著喘氣都來不及了,無暇顧及還有多少人在等電梯。
直到他聽見「桂花釀」這三字時,雙眼曾短暫停留在左前方四十五度角處、背對他拿著手機講電話的女人。
數字燈的鵝黃色亮光一路往下閃著。
5、4、3、2、1,「噹!」電梯門往兩側打開,薇如首先踏進去。她盯著那一排按鍵,手指在開門鍵停留,待另一道身影也踏進電梯時,她的手指才栘到關門鍵,接著按了「5」。
那天記下電話後,她一進公司便打了電話過去詢問,屋王和她約好在五樓碰面。電話中,屋主的聲音聽來和善,她說這房子原是她和她先生留給孩子住的。
用這一生努力攢存下來的積蓄買了這塊地,再請人來蓋屋,一共五層樓。本來是打算給四個孩子一人一層樓的,哪知孩子們全部不領情,各自在外租屋。所以夫妻倆才決定把房子賣出。
賣掉總是比空著養蚊子來得好,還有現金可拿咧!
看看看!這世界真的不公平是吧?有的人是有免費的新屋還不願意住,而她可是要自己付款買屋子呢!
「呵……」她低首笑了笑。
笑自己怎麼會跟還不確定是否成交的屋主的兒女計較起來了?人家和她又不認識,她和人家也不認識。
為了和你好聚好散,不敢說出多悲傷,你的心已淡,我的情未斷,怎能相信我們還來日方長……
驀地,靜謐的空間響起一陣突兀的來電響鈴,那是……桂花釀,男歌手張宇演唱的版本。
薇如正在運作的思考頓時停止,她慢慢側過身子,盡量不讓對方發現她的舉動。然後,她偷偷瞄著那個剛結束短暫通話的男人。
毅翔結束那通催促他回公司的電話後,把手機收回牛仔褲口袋的同時,眼神不期然與薇如交會,在半空中停留兩秒後,他朝她頷頷首,溫文一笑。
被逮到!
薇如驚嚇地隨意點頭以示回禮後,把臉疾速轉回那排看來無趣的按鍵。
「噹!」電梯很識相,在這時候到達她和屋主約定的五樓。
後來,薇如和毅翔一同跟著屋主看看屋內的格局、環境。
薇如很滿意,打算買下,毅翔也很滿意,也打算買下。屋主見兩人都有意,又推薦四樓。屋主說每層樓的格局都一樣,二、三樓已經售出,就剩四、五樓,建議他們可以一人買一層。
薇如很堅決要五樓,毅翔也很堅決要五樓。
僵持許久後,薇如打算放棄五樓買四樓時,她隨意脫口而出,像是自言自語:「好可惜喔!一直好想去看夜景,可始終沒機會。本來想著買下五樓,離星星就近一些,可以擺張籐椅在陽台,每晚都能看夜景的……」
「五樓讓給你吧,我買樓下。」不小心聽見薇如喃喃自語的毅翔突然做了個薇如不相信,就連自己也不太敢相信的決定。
確定成交,他們一同搭電梯下樓。
密閉的空間裡,比先前多了份詭異。
毅翔走近靠在角落的薇如,遞上名片,「以後就是鄰居羅,請多多指教。」他露齒一笑,很陽光。
伸手接過那名片,燙金的三個黑字穩穩躺在正中間——黃毅翔。
見到那三字的瞬間,薇如覺得自己拿著名片的右手突然發熱,像是被燙金的字體燙傷一樣,她差點就讓名片從指尖滑落,眼淚就要翻墜。
垂放在腿邊的左手用力掐了自己大腿一把,硬生生把眼淚逼回。「我叫丁薇如,請多多指教。」她笑笑。
踏出電梯前,毅翔發覺她眼眸中抹過一道光芒,那光毫無色彩,但卻像極了黑夜中,清冷站在街角的藍色路燈。
不久,他們前後搬進這棟屋子,真真實實地成了鄰居。
曾經,薇如覺得電梯是一種奇妙的產品,門外是那個就算擦身而過誰也不會多看誰一眼的世界。可門內即使也是擦身而過,卻否認不了曾經待在同一個密閉空間的偶然。
而這偶然還真是會在偶然間,讓一些偶然擦身而過的兩人,摩擦出奇妙的火花。
她和毅翔也在那堆火花之中。
偶然的售屋廣告招牌,偶然的電梯,偶然的一曲桂花釀,偶然的一段自言自語,偶然的一張名片……丁薇如和黃毅翔的相遇真的很偶然。不過負負得正,重複多次的偶然,相加後就是得到必然。
薇如從沒想到,後來她會感謝電梯的奇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