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六點,周邑初依約來到「等待」,看見她手上提了一隻袋子。
「要去哪裡?」
換做平日被人這麼問,她一定會不知所措,覺得去哪裡都好,但是今天她已經決定晚上跟他回家。
「我……我想去你家。」
他看著她,眼底逐漸浮現濃濃的笑意,貼近她的耳朵,「妳確定?妳應該知道,來我家會發生什麼事吧?」
畢竟他們一個月沒見,身為一個男人,會有這樣的念頭不奇怪,可是她讓他感到不可思議。像她這麼害羞的女孩,哪時候懂得用這樣的方式主動向男人提出邀約了?
周邑初雙眼微瞇,溫熱的氣息噴吐在她身上。
陶蔓儂打了個顫,耳根子發紅,好不容易把持住自己,說出心裡的話,「你……你這幾天都住在事務所裡,一定很累了吧?我今天提早下班,先去了超市,等會兒……我做飯給你吃。」因為太害羞,最後一句話幾乎是用吼的。
他倏地睜大眼,哈哈大笑,「天啊!想不到妳這個人真的……」真的很可愛。
原來她手中那只袋子是裝著食材?早在下午兩人見面的時候,她已經有了這樣的打算嗎?難得一次的約會……他的胸口湧現一股暖意,為了她的細心和體貼。
現代人習慣把自己的需求放在第一位,而不顧慮他人是否方便,周邑初承認自己也是這種人,然而她不是,她總是顧著他、配合他,以他為優先,重視他的感覺勝於她自己的,這樣的關心讓他的胸口不自覺的發痛,非常感動。
陶蔓儂見他一臉笑意,只覺得自己被嘲笑了,不依的跺腳,忍不住推他一把,「你快開車啦……呀!」
下一秒,她被他緊緊擁入懷裡,緊接著便是一連串令她懷念的吻。
睽違一個月的觸碰,讓她的胸口發脹,連指尖也發麻,像是墜入漩渦之中,覺得天旋地轉。他的親吻總是強勢且佔有,她感覺整個人被吞沒,難以自己。
結束親吻,兩人相擁著,感受車內的溫度驟升,一種幾乎要使人背脊麻痺的熱潮瀰漫在他們之間。
像是為了緩和氣氛,她沒頭沒腦的冒出一句,「好重的薄荷味……」
周邑初一愣,接著大笑。天啊,這個就是她的感想?會不會太無厘頭了?
「是口香糖的味道。妳不喜歡煙味,不是嗎?」他不否認自己是煙槍,所以比一般人更加注重口腔保健,才不至於滿口黃牙,一開口便嚇死人。
的確,她不喜歡煙味,但是……
抬起眼,怯生生的琢磨半晌,然後她像是鼓起勇氣,主動親了下他的唇。
「但若是你的,我就不討厭。」
周邑初訝異的睜大眼睛,儘管知道她不是那個意思,還是故意壞心眼的調侃道:「妳今天真的很大膽,一下主動說要去我家,一下主動親我……嗯,看來妳也已經迫不及待了。」
夠了!她害羞的摀住臉,「求求你快開車!」
他笑了笑,轉動方向盤,車子疾速往前奔馳。
一路上,她臉上的紅潤未曾消退,他注視她的目光漸漸變得柔軟,連他都不敢相信自己會有這樣的眼神。
太久了,他沒有過這樣被人放在心上,全心全意對待的感覺。
吐了口氣,他專心開車,頻頻望著後照鏡,像是在確認什麼。
不久,車子到達目的地。
陶蔓儂第二次來到他家,少了一開始的雀躍,但仍掩不住緊張。
今天他們的約會很簡單,就是兩個人在家,一塊吃點東西,正所謂飽暖思淫慾,接下來應該就是教人臉紅心跳的火辣床戲?
並沒有。
因為周邑初睡著了。
陶蔓儂欲哭無淚,看著他倚著床頭睡覺的身影,不知道要不要感到慶幸?嗯,現在的感覺五味雜陳,老實說,她也講不出一個所以然來,畢竟她也不是完全沒有任何期待。
咬了咬嘴唇,這樣的心思她當然不可能說出口,只好歎口氣,幫他蓋好被子。
這時,他伸手拉住她,嚇了她一跳,一抬頭便迎上他含笑的眼眸。
「弄好了?」
「呃……是啊!」她一臉不好意思。自己那失落的表情……他應該沒有看到吧?
「嗯,陪我睡一下。」
「啊?!」還來不及反應,她已被拉到床上。
依偎在他的懷裡,她心跳如擂鼓,感受到他的呼吸吹拂著耳朵,又熱又燙。
陶蔓儂瞧著他,他似乎真的累了,黑眼圈很明顯,她心生不忍,不自覺的伸手輕輕撫摸。
他睜開眼睛,「怎麼了?」
她笑著搖了搖頭。算了,只要能夠這樣感受對方的體溫,她一無所求。
就這樣,抱著對彼此的憐惜,兩人相擁而眠。
完蛋了!
陶蔓儂完全忘了告訴他前一陣子報考餐飲相關學校,目前已有結果的事,眼看開學日迫在眉睫……
不得已,她只好鼓起勇氣,去一趟他任職的事務所,想要和他談一談。
按照名片上的住址,她來到商央律師事務所,站在門口,做個深呼吸,給自己加油打氣,可惜效果不彰,手上帶來慰問的一袋咖啡幾乎灑落一地。
此時,門被打開,有個男人走出來。
「嗯?來送飲料的嗎?直接進去就行了。」
「喔,好。」陶蔓儂乾笑,雖然被誤會了,但不打算否認。
她一走進事務所,便看見一整套的沙發和超大液晶電視,還有一整片落地窗,可以由五樓俯瞰下面的景色,牆上則掛著事務所內所有律師的個人介紹。
她看見周邑初的照片,於是興奮的上前。
M大法律系法學組畢業,T大法律研究所碩士,擅長一般刑法訴訟、仲裁、智慧財產,以及土地開發案件……
她仔細看著,好一會兒才想到現在不是佩服的時候,連忙抓住一個看起來像是員工的人。
「不好意思,請問周邑初律師的辦公室在哪裡?」
「妳是……」許商央微挑眉頭,上下打量她,然後露出如春風一般和煦的笑容,「從這個走道直直走到底,那間辦公室就是了。不過他現在有客人……」
「謝謝。」陶蔓儂打斷他的話,朝他所指的方向跑去。
許商央苦笑著搖頭,回到自己的辦公室。
「有關那件案子,你還是打算這樣處理?」
辦公室內有兩個人,一男一女。
周邑初看著問出這句話的女人,態度很不以為然,「妳不是早就知道我會這麼做,何必問?」
受不了!呂書儂翻了個白眼,「是啊!我是知道,所以聽到消息還特地來勸你,我真是瘋了。」哼。
聽說周邑初最近接了一件有關土地開發的案子,詳細情況她不清楚,但似乎是牽涉到建商強佔土地,並以法律手段指控原地主並未擁有該筆土地的產權,由於那建商不只官商勾結,還和黑道分子有掛鉤,已有許多怕事的事務所拒絕承接,直到周邑初聽了原委,同意接手這件案子。
「先不要說我,假設委託人跑去妳那裡,妳八成也會接。」
「不好意思,這可不是我的專長。」
周邑初聳了聳肩,「所以到時候妳還是會把人介紹到我這裡來,不是嗎?」
呂書儂說不出話。的確,這件案子有危險性,但若在能力範圍之內,她跟周邑初都會當仁不讓接下來,雖然他們也曾在法庭上意見相左,但這一點默契還是有的,畢竟曾經交往過。
「好吧!那你自己小心一點,最近我聽到不少風聲,為了這件案子,你應該一個多月沒回家了吧?」
周邑初睞她一眼,「既然知道,幹嘛還留在這裡浪費我的時間?」他故意微微一笑,「不怕妳的章先生吃醋?」
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好,我回去了,你自己保重。」
知道前女友關心自己,他終於露出今天第一個真心的微笑,「儂儂,謝謝妳。」
「說什麼謝!」她有些不好意思,赧紅了臉。
「對了。」忽然,他像是想到什麼,拿出皮夾,抽出一張照片遞給她,「拿去吧,我不需要了。」
呂書儂一愣,看到自己的照片,一時之間有些不知道應該如何反應。
「你幹嘛不乾脆丟掉就好?」
丟掉?周邑初白她一眼,「我若真的丟了,只怕有人半夜會來找我索命。」
而且不論對象是誰,將人家的照片丟掉終究是一件失禮的事,他做不出來。
所以現在還給她,是最好的選擇。
「好,謝謝你沒丟。」呂書儂接下照片,瞄到他皮夾內像是換上另一張照片,不禁好奇心大起,「那……裡面換成誰的照片?名模還是明星?」
周邑初受不了,收起皮夾,「早點回去吧!」至於裡面放的是誰的照片,他可不打算大方的與前女友分享。
並非舊情未了,而是裡頭放的照片是他在某種情況下偷拍的,身為律師,知法犯法,這一點,他絕對不會讓任何人知道。
那可是專屬於他的珍藏,誰都別想共享。
「小氣!」見他笑得一臉噁心,呂書儂吐了吐舌頭,打開門準備離去。
這時,剛巧有人正要走進來。
看見來人,她有些意外,「許律師,好久不見。」
「嗯,好久不見。」許商央微笑,看了看室內,「咦?她呢?」
她?周邑初一愣,「誰?」
「你的小可愛啊!她剛才不是提著一袋飲料來找你?」許商央不解的問。小可愛是他給陶蔓儂取的暱稱,剛才看到那個羞怯的說要找周律師的女孩,他立刻知道她是誰,想說機會難得,乘機來損損好友,結果……似乎事有蹊蹺。
「你說……儂儂來找我?」周邑初臉色大變,站起身。
呂書儂不明所以,伸手比著自己。
周邑初翻了個白眼,「不是妳!」此儂非彼儂。
而且,他有一種很不妙的預感。
陶蔓儂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從那個地方逃出來的。
午後的陽光強烈得刺眼,她走在路上,腦袋暈眩,表情近乎呆滯,手上的一袋咖啡終究掉落地上。
就在剛才,她覺得自己像是洗過一場三溫暖。
今天下午休假,她無處可去,只好回家。
途中下起了大雨,路上行人紛紛拿出雨傘,可是她沒有傘,淋得一身濕,恍若未覺的搭乘公交車,回到了家。
正準備開店的陶允東見到甥女這副樣子,嚇了一跳。
「儂儂,妳怎麼了?」
「我不是儂儂。」她說得很小聲。
陶允東沒聽清楚,連忙拿了條毛巾給她。
「妳沒帶傘?」
陶蔓儂置若罔聞,木然的擦拭身上,然後走進房間,關上門,背靠著門板,滑坐地上。
她不願意回想剛剛聽到了什麼,可是方纔的情境一直在腦子裡兜轉。
儂儂……他總是這樣呼喚她,用那種甜膩的溫柔的迷人的暈死人的嗓音,她好喜歡,彷彿他是那樣的喜歡著她,然而現在……她不知道他這麼呼喚的對象究竟是誰。
是她?抑或是那個女人?
於是,她想起了當時的情景。
順著那人的指示,她找到了周邑初的辦公室,房門半掩,她正想敲門,卻聽見裡頭傳來交談聲。
一個褐色鬈發的女子背對著她,陶蔓儂看不見對方的長相,直到那人轉過身子,她不禁錯愕,然後聽見他開口,「儂儂,謝謝妳。」並露出溫和的,充滿了感情的笑容,對另一個他曾經愛戀的女人。
而那個女人,也叫儂儂。
是哪個儂,她並不知道,只知道當他以那樣的表情、那樣的語調、那樣的稱呼呼喚另一個女人,她的心疼痛得像是要碎了。
現實總是殘酷,她一直都知道他其實並不愛自己,至少不如她那麼愛他,可是她總以為無所謂,她可以爭取、可以努力,但是,如果他的眼中始終沒有她這個人的存在,她又該如何爭取、如何努力?
她沒有答案。
陶蔓儂蜷縮成一團,擁抱著濕漉又冰冷的自己,好久……
電話不通。
周邑初抿嘴,沉默了一會兒,再打一遍,結果還是一樣。
現在是晚上九點,他仍在事務所,下午聽許商央提到陶蔓儂來找自己,他有種不好的預感,可是當時事務繁忙,他無暇顧慮,直到剛才終於得閒,撥打她的手機號碼,卻始終不通。
他咬牙沉思,終究還是放不下,拿起外套,走出辦公室。
估計這個時候她已經下班,周邑初開車來到「琴」。
這時,酒吧已開始營業,他直接走向吧檯。
陶允東看到他,一點也不意外,「她在樓上。」
「嗯,謝謝。」周邑初大步上樓。
「琴」是一間位於二樓的酒吧,三樓則是陶蔓儂與陶允東的住處,他上次酒醉曾住過一次,還有印象。
來到三樓,他不費吹灰之力便發現了躺在沙發上、神情呆滯的看著電視的陶蔓儂。
知道她平安,他鬆了一口氣,可是不滿的情緒隱隱浮現,他還以為……
「為什麼不接電話?」
聽到他的聲音,陶蔓儂嚇了一跳,坐起身,可是完全沒有見到他的喜悅,而是在訝異之後轉為呆滯。
「我的手機……沒帶在身邊。」她木然的說,一臉空洞。
周邑初再遲鈍,都知道她不對勁,不解的上前,「儂儂?」
像是被他這聲呼喚啟動開關,她倏地站起來,連退幾步,驚懼的搖頭,「不要這樣叫我……」
什麼跟什麼?
「妳到底怎麼了?」他歎口氣,「聽說妳今天到事務所找我?」
陶蔓儂點了下頭,不讓自己回想起當時的情景。
周邑初皺起眉頭,思索一會兒,「以後……在我說可以之前,妳先不要到事務所。」
最主要是他手上那件土地開發的案子很危險,只是這件事說出來會讓人擔心,而且依她的性子,肯定要操心好些日子,所以他思量再三,終究選擇不說。
她不瞭解他的用心良苦,自行解釋他的話語,變成截然不同的意思。她渾身一顫,感覺自己受到了傷害,真的好痛。
下午她躲在房間裡,思考了很久。
的確,一開始是她乘虛而入,在他失去戀人的時候進駐他身旁的那個空缺,否則如此平凡又平庸的她,又怎麼有機會和這個社會地位如此堅實的男人交往?
是她高攀了,所以不能怪他,也不該怪他。打一開始,他就拒絕過她,是她自己不信邪,如今受了傷,也是自找的。
「我想……問你一件事。」
周邑初瞅著她,「什麼事?」
今天的陶蔓儂很奇怪,他感覺得出來,她好像架起看不見的防衛網在抵禦自己,他怎樣都無法突破,非常不滿意眼下這種狀況。
聽出他口氣中的不耐煩,她微微一顫,問題是,死也要死得明白,明知道很殘酷,她還是要問。
「就算只有一點點也好……你真的喜歡過我嗎?」她垂下眼,不敢迎視他的目光,怕會心碎。「是……在你面前的這個『我』,而不是別人。」
「妳這是什麼意思?」
周邑初滿臉錯愕,眉頭緊鎖,看著現在這般不尋常的她,想起下午她驟然離去,然後再連結她說的「不要這樣叫我……」,他優秀的組織能力很快的釐清了整件事的來龍去脈。
「妳認為我把妳當替身?」
「替身」兩個字太直接,直擊陶蔓儂這一刻早已不堪承受的心臟,胸口疼痛,胃部緊縮,她好想吐,好痛苦……
周邑初一臉冰冷,走近她,口氣冷沉的開口,「說啊!妳是那樣認為的,是不是?」
察覺到他的憤怒,她嚇到了,「我……」她的唇瓣顫抖,不知道應該要如何解釋,「那個人……也叫儂儂。」到頭來,她只說出這句話。
「所以呢?」名字一樣又如何?正因為他分得清兩人的不同,才會無所顧忌,用同樣的稱呼來呼喚,而她竟然為此懷疑他?
「所以……」陶蔓儂喃喃,望著他,淚水終於滑落臉頰。「你真正喜歡的人,應該是她,不是我吧?」是了,這個就是答案。她這樣告訴自己,想起了他放在皮夾內的那個女人的照片,而那似乎是她永遠也不可能達到的位置。
太遙遠了……她其實有一點累,畢竟她已經不知道自己追求的目標在哪裡。
周邑初沉默不語,表情因為她說的話而顯得複雜,卻不是被說中的驚訝,而是被懷疑的憤怒。
兩種不同的心思糾纏著他,不知道該為了她的眼淚而心疼,還是為自己的感情被糟蹋的鬱悶而發怒。
好一個替身,她到底是看扁了他,還是看低了自己?
那樣東西,從來就不存在。
他瞭解自己的性子,不是他的絕對不要,替身這樣東西,不論對他喜歡的人,或是喜歡他的人,都很失禮。
剛開始他的確不明白自己怎麼會一時衝動答應和她交往,所以曾揣想過這樣的可能,但很快被否定了。事實證明,他只是純粹受到這個全心全意喜歡著自己、甜如糖蜜的女孩的吸引。
那天在芢希的店,他便已明白這件事,於是開始認真的和她交往。
的確,他不是懂得按三餐噓寒問暖、無微不至的照顧情人的那種人,但是,她怎麼都不應該這樣以為……
那簡直是在侮辱他!
「看來我還真的是徹底被看扁了。」他吐了口氣,不快的爬梳頭髮,口吻聽起來像是自嘲,卻有更多的不滿。
他看向她,眼裡隱隱流露出悲哀,卻仍舊不動聲色,沒把內心那股挫折表現在臉上。
「我要回去了。」
他踩踏地板的聲音刺著陶蔓儂的耳朵,她一臉呆滯,知道他生氣了,但是,為什麼?
該生氣的人應該是她吧?
陶蔓儂蹲坐在地上,自嘲似的呵呵笑了。在他的面前,她連生氣的權利也沒有,所以現在這樣,其實算不了什麼。
沉重而篤實的腳步聲再次響起,逐漸接近她。
她渾身一顫,不敢抬起頭,直到看見穿著西裝褲的結實長腿出現在視線範圍,然後聽到一聲呼喚──
「儂儂?」
不是他。
來人蹲了下來,目光柔和的看著她,臉上表情依舊淡漠。
「還好吧?」
「舅舅……」一想到自己還在期待那個男人的回頭,陶蔓儂淚如雨下。
她好想告訴自己別傻了,可她就是傻,跟她媽媽一樣傻,她們母女倆都是死心眼,一旦愛上一個男人,便付出全心全意,所以最後她母親選擇以那樣的方式和她父親同歸於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