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紛飛。
一排排的墓碑因雨而變了顏色,空蕩無人的墓園也因這場雨而顯得淒然。如牛毛般的細雨斜滲入佇立的黑影,透明的水色漸漸染亮了籠罩他週身的黑,為那黯然的色彩點上一抹光暈。
他沉默地站立在一塊寫著「聶青兒」三字的墓碑前,高大的身影此刻猶若生病的病人般淒苦。
久久,他猛地爆出一聲:「你騙我!」
盈滿燊燊怒火的黑眸怒視那塊墓碑。
「我不相信你真的在這裡頭,我不相信……」氣息一梗,胸臆間鬱結不散的悶氣教他逸去話尾。
捏緊手中的玫瑰花束,那如火鮮明的紅色玫瑰花瓣上,雨絲凝結而成的水珠,猶若朝露般耀眼,隨著一抹水簾揚起,玫瑰花瓣恍若紛飛的棉絮般落下,鋪散一地。
墓碑上聶青兒相片裡的她彷彿朝著他微笑,而他再也無法抱住她,跟她說話。
他心靈的倚靠啊……聶青兒一死,猶如斬碎了他的心,再也無法縫補。老天何以如此狠心,將她帶離他的生命?
「為什麼要這樣對我……為什麼……」他痛心疾首地問,卻無人響應。
漫天的雨絲織就一大片綿密的網,層層覆蓋住他。仰首面天,他受不住內心苦痛折磨似的合上眼,臉上儘是濕濡,分不清是雨或淚。深吸口氣,他張開深邃有如黑洞般的眸子。
眸中蘊含的卻只是陰冷。
「你騙我。」負氣似丟下這三個字,也像是掏空了他所有的情感。
他面無表情地轉身離去,不再回首顧盼。
有道修長身影在他離去後現身。
他盯著那踩著忿然步伐離去的身影,清朗的嗓音朝空無一人的身旁發出疑問之句:「他就是聶端衡?」若非墓園無人,否則免不了招來一堆怪異目光伺候。
嗯。空氣中似乎傳來這樣的應答聲。
「一副要死不活的樣子。」他評斷的打量著早已遠去的聶端衡。
言醫生……虛無縹緲間飄蕩歎息般的呼喚。
「他是要死不活的樣子嘛!」言予諾雙手抱胸,甩甩半濕的長髮,沒有意思要更改對聶端衡的評論。「逝者已矣,來者可追。可我看他八成會把自己弄得逝者已矣,來者也已矣。」
固執不知變通的人。言予諾一看便知聶端衡那顆腦袋需要用氫彈級的爆裂物炸開。
言醫生……那聲音未完,即教一聲聲的哀歎佔去。
「好啦,好啦,怕了你了,他丰神俊逸,樺然若神人,簡直不像人,可以了吧?」言予諾攤開雙手,聳聳肩,算是拿「她」沒辦法。「她」要是再這麼歎下去,只怕他還沒開始,就先讓「她」歎到完結了。
言醫生,他是我身後唯一的牽掛,請您一定要讓他幸福,就算是讓他忘了我也無所謂。那聲音有著濃重得化不開的愁緒纏繞。如果能,我真希望您有能力讓他忘了我。
「忘了你也無所謂?」言予諾重複她的話尾,重重呼口氣。「青兒,你別妄自菲薄,瞧聶端衡適才發飆的狠勁,要他忘了你,恐怕得來個什麼天災人禍讓他腦子失去功能才有可能。」
同言予諾交談的「聲音」赫然是早該入土為安的聶青兒!而在言予諾喚出聶青兒的名字時,他身邊似乎不再空無一物,雨水已逐漸描繪出一抹朦朧的纖柔身影。
「我希望端衡忘了我。活著他為我煩勞,死了我不願他再掛記。對端衡,我只有無限的歉疚……」
「嗯。」言予諾應和。「所以你才找上我的不是嗎?」
「言醫生,求求您,一定要讓他幸福。」聶青兒懇求著。
「放心,我是靠什麼吃飯的?對於『幸福』這回事,我可專精得很。」言予諾舉起大拇指比向自己,還朝聶青兒拋了個媚眼。「走吧,這種天氣還不找地方躲雨簡直是傻瓜。至於聶端衡,還有賴青兒你多幫幫手了。」
「言醫生,你過謙了……」
「哪裡哪裡。」言予諾邊說邊走出墓園。
徒留一地玫瑰馨香與斷線雨珠……
幸福診所--
「你想要幸福嗎?」
「想知道如何得到幸福嗎?」
「歡迎光臨幸福診所,前來取得你想要的幸福。」
街坊們都在耳語--
有這麼一間診所只在晚上開診,其專營為:給人幸福。
主治醫生為一名年輕俊麗的男子,可親的氣息叫人不由自主的放下心防,言談間常教人忘卻他的職業是醫生。
事實上,凡是去過那家診所的人也看不出這位醫生有什麼高超的醫術,他甚至從未披上代表醫生的白袍。
這家診所名做:幸福診所。
上門求診的人大多不是身體或心理上有病痛、有障礙的人,而是像委託人般的去委託他給予自己或是所指定的人幸福。
鄰人們都在傳說幸福診所的主要病人大多不是人。
何以非人?
實為幸福診所「看診」的病人幾乎是重病在身或是已經有一腳半踏進棺材的人。而主治醫生卻也樂在其中。
傳說,主治醫生是一名行事詭異的男子,身旁總有一隻黑貓相隨。
沒人知道這診所的生意到底好不好,也很少人看過門可羅雀的診所裡有塞爆人的現象。
總之,幸福診所的存在,是那樣的詭譎又理所當然。
恍若在街坊們有記憶開始,這家診所便已開設似的。沒有人知道它何時開始,也沒有人知道它怎麼出現的。
而幸福診所的主治醫生,一直是街坊眼中神龍見首不見尾的神秘人士。
他的名字叫--言予諾。
棘手的案件--
這件case極可能成為幸福診所開設以來花費時間最長、也最有可能沒回收報酬率的一件。
那天晚上,言予諾一如往常的打開診所大門,順便伸個懶腰、打個呵欠,吸入一口夜間沁涼的空氣,呼出一口怠懶之息。身著一襲黑衣黑褲,蓄著及腰長髮編成辮子的他,從背面看來活像是身段窈窕的女性,然而當人們見著他的臉時,皆會不由自主地將先前的女性印象推翻,改換上一張有著俊雅秀逸的五官,確定他是個修長身材,一身雅痞氣息的男子。
「你可真有閒情逸致啊!」身旁不知何時出現的黑貓用舌頭理理自己的毛後開口。
「哎呀,你回來啦!」言予諾偏首往下一看,見著黑貓,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
「哼,我是回來了,那又怎麼樣?你也不想想有幾個月沒客人上門了?」由著言予諾抱起自己,黑貓在他懷裡找著舒服的姿勢,開始訓話。「再沒人上來找幸福,咱們都得喝西北風了。」
「沒人上門找幸福,不就代表現在的人都很幸福?」言予諾順著黑貓背上的毛,邊笑邊轉身走進那點著暈黃燈光的屋子。
「我可一點兒也不這麼認為。想想現在的社會,自殺的自殺,殺人的殺人,命都沒了,哪兒來的幸福可言?」黑貓抱怨著。
最近好多人自殺,弄得她還以為是什麼世界未日到了,讓大夥兒都沒飯可吃,乾脆自殺以減少像壓力鍋般承受巨大壓力的世界人口。
「說不定這些人覺得失去生命才是幸福。」他好脾氣地安撫著黑貓。
「嘖!真要幸福的話,失去生命就享用不到了。」黑貓脾氣不佳地反駁。
看來言兒今天在外面混得不怎麼樣,否則不會一回來就開炮。言予諾聞言笑笑,未搭腔。
倏地,他頸後寒毛一立,低聲道:「言兒,有人來了。」
喚著貓兒的名,言予諾安然的走進診療室,候著客人上門。
誰知--上門無好事啊!
「你確定?」言予諾望著眼前這名臉上蒼白無血色的女子,光看臉色也足以斷定她活不過三個月。
「是的。」吐氣如絲的女子恍似費盡所有氣力才擠出這兩個字。
「何苦?」言予諾坐在辦公椅上,黑貓則悠閒晃著尾巴趴伏在他大腿上。他一手支頜,一手擱在黑貓頸後為她按摩。
這是一間看來十分舒適的客廳,寬敞的空間、柔軟的沙發,暖暖的暈黃燈光讓人不由自主的卸下緊繃思緒。
但這一切的一切似乎對眼下這位前來「求診」的女子沒有半點用處。黑貓舒服地不時吐舌舔鼻,微合的琥珀色瞳眸煥發著睡意。
「這兒不是專門為人尋找幸福的嗎?」女子如柴的十指交握,凹陷的眼窩以及雙頰滿是病氣。
她是聽人說起有這麼一家診所,才抱著些微的希望前來,希望眼前這個人能替她完成她的心願--她死前唯一放不下的就只有這個了,只要他接下這份委託,她就算下地獄也甘願。
「是的,但是……」言予諾尚有遲疑。
他向來不拒絕上門的生意,但是,一想到那個時效,他就不太想接。這種要求,少則一個月,多則無限期,要是他百年皆達不到她的要求,那他不就得喝上百年的西北風了?
搞不好她給的酬勞還不夠他花費一生。一輩子對別人來說不過短短百年,但對他而言可以長到不能再長。
「醫生,我別無所求,只求在死前能了這麼一樁心願哪!」女子見言予諾似想推卻,呼吸微紊的急道。
「唉--」聞言,言予諾不禁長歎。
來這兒的人,哪一個不是快死了?哪一個不是來了結死前最後一樁心願?他實在是不忍心出口吐這位客人的槽。
「言醫生,假如是酬勞方面的問題,您大可寬懷。」女子似想到這個關鍵問題,急忙補充。
話一結束,她即因胸口一梗而猛烈的咳嗽起來。言予諾忙起身到她身邊順順她的背,也不知用了什麼方法,使她止下劇咳,緩下那劇烈得讓她受不住的心悸。
「你還好吧?」言予諾坐回椅上,和善笑問。
「謝謝。」她輕聲道謝,不一會兒又重提:言醫生,酬勞方面只要你開出個個數目,我必定答允。」
言予諾看著女子迫切期待的眸子,微蹙眉,低頭與黑貓的視線相接。
言兒打個呵欠,躍下言予諾的大腿,來到角落一處鋪有軟墊的籃子,背對著他。
言予諾只覺頭上無數烏鴉飛過。這不是擺明要他自己下決定嗎?這言兒真是可惡!明知道他下不了決定,硬不下心拒絕。他這個人什麼都好,就是心腸太軟。
這陣子沒生意上門,吃不好又睡不好,可他也沒有虧待過言兒啊!想他這主人吃的不好,但給言兒的食物可說是上品那!
這小鬼卻在這種要緊的關頭拋棄了他這個主人,唉,天理安在啊!
邊在心裡叨念,邊又發出一聲歎息。言予諾認命的頷首,道出再熟悉不過的台詞:「你所追尋的幸福是什麼?」
心靈的倚靠--
「端衡,你才從英國回來,好好休息,等精力恢復了再說好嗎?」和藹的婦人心疼地望著兒子憔悴的面容。
「媽,我沒事,不用擔心我。」聶端衡空洞的嗓音在幽長的廊上迴響,好似沉落池面的石子泛起的漣漪。
「端衡,看你這樣子,媽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話尾因一聲聲的哽咽而逸去,聶夫人覺得是自己當初的強硬害了兒子。
現在看兒子這副德性,她倒還寧願讓他墮落,寧願四年前讓他離開聶家,也不要見到他這副行屍走肉的模樣。
可是……可是她終究是無法放手,她無法看著自己拉拔長大的兒子墮入魔道,那是罪惡!罪惡啊!身為母親的她若不阻止,還有誰能阻止呢?
「媽……」聶端衡疲累的揚起唇角,深邃的黑眸隱藏著些許無奈以及認命。是該認命的,早就該認命了,他怎麼會以為自己能就此平凡的度過一生呢?
「端衡,如果當初讓你走,你是不是就不恨媽了?」聶夫人捉住聶端衡的臂膀,疾問。
那橫梗在心中的是愧疚,是疼惜。是她害兒子變成今天這個樣子的嗎?是她嗎?但她……她是為了他著想啊!
「媽,我沒有恨過你,真的。」聶端衡沒有餘力去恨。
聶端衡站在床邊--這裡是他們的新房、他們的新床,從他們結婚後青兒一直待著的床。
眷戀的指尖輕觸她曾枕過的枕頭。
「端衡,我沒事,你安心的去英國出差,等你回來我還是會在這兒。」她曾這樣對他許下諾言。
可是……當他從英國回來時看到的是什麼?她留給他的是什麼?
墳,她的墳!
她走時嘴邊仍呼喚著他的名。他們也這樣對他說。
為什麼他沒有聽見青兒臨別的呼喚?這樣他就可以飛奔回來見她最後一面,可,為什麼,為什麼他沒有聽到……他沒有聽到青兒喚他的聲音……
青兒的喪禮他沒來得及參加,家裡人甚至沒讓遠在英國的他知道青兒去世。他知道,這必定是青兒的囑咐。
他的世界早在四年前毀過一次,好不容易才重建起來,又在青兒過世之後崩壤。他累了,很累很累……
心頭空空的,好像少了什麼似的,但他再也沒有力氣跟勇氣去尋找填補內心空虛的人和事物……他很累很累,只想好好休息。
「端……」
聶夫人還想說些什麼,卻教聶端衡打斷。
「媽,我累了,我想休息。」
不再理會母親,他轉動門把入房,試圖將所有煩人的一切都隔絕在門外。
偌大的房間呈夢幻的粉紅色調。
粉紅色的牆,粉紅色的床,粉紅色的衣櫃和化妝台,一身黑衣的聶端衡走入房內,為這一室的夢幻打上陰影。
她走的很安詳……他們這麼對他說。
只是他仍不能諒解青兒的做法。將他騙去英國,然後自己一人孤獨的死去,為什麼她要選擇這樣的死法?即使他們的結合併非因為愛,他只是專心扮演旁人眼中的稱職丈夫,但他仍然將青兒當作他的親人哪!
沉痛地呼出一口氣,聶端衡坐上床邊,雙手擱在腿上,將臉埋入攤開的掌心。
他曾以為他的一生就這樣了,就這樣和青兒一起過下去,猶若死湖,不會再有任何的起伏,可命運之神總是愛開玩笑,總愛在他敞開心房接受某個人時再將他到手的幸福奪走。
「……告訴我,為什麼……」聶端衡低切地問著。
難道他非得當被命運擺弄的可憐人嗎?不,他不願再被耍來耍去了,他發誓……是的,他發誓,此生再不動情。再也不要因情而傷,因愛而戕,因付出情感而失去。
他什麼都沒有,只剩下這副軀殼……什麼……都沒有……
沉浸在哀傷中的他沒有發現房間一角有道暗影掩去粉紅的光暈。那道暗影注視他良久,像是雕像般動也不動,但站立在他肩臂上的黑貓不時地動耳搖尾證明他是活人。
言予諾注視著那團蜷曲的黑影,想不到聶端衡的負面情緒竟佔滿了他的身心,侵佔他的思緒,將他拉入無底深淵……
手不自覺地搗住隱隱作痛的胸口。言予諾從來沒有因為一個人的負面情緒而受過波及的,眼前的聶端衡顯然是特例,他非但能輕易感受他的情緒波動,還沒有招架之力的吸收了!
此時此刻,言予諾滿腦袋只有一個想法:這件case……他真的接的夠冤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