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是「走出」,不是「走入」。
沒什麼好奇怪的,我需要賺錢。別人最不願意出門做工的時間也就是我最容易找到工作的時間。自從高中畢業後,這種半工半讀的日子已持續了一年有餘,與其說習慣,倒不如用「麻木」來形容我現在的心態更貼切些。
是的,我早已麻木了這種悶熱,也麻木了每一日的疲勞。
在這一日復一日的麻木中,唯一清醒的,大概只有我的兩隻眼睛。
我初中時的外號是「大眼妹」,高中時損友們更是變本加厲地戲稱我的臉上只有一雙眼睛。這當然不意味著我長得像妖怪,事實上,我的容貌雖非沉魚落雁,用「清秀」二字形容倒也不為過。會被人如此取笑完全是因為眼睛太大了一點兒的關係。因為大,所以搶眼,也就間接造成其餘「四官」被忽視的後果。
眼睛大其實沒什麼不好,但是太「誠實」就不好了。特別是我這種一半時間在社會上打滾的人來說,一雙過分「誠實」的眼睛簡直就是致命傷。認真算起來,我前前後後丟了三個飯碗,還都得「歸功」這雙眼睛。
在咖啡店作女招待被更年期客人找麻煩,在日式燒烤店端盤子被變態老色狼非禮,以及在寫字樓當打字員被老處女上司無理訓斥的時候,這雙眼睛都很「爭氣」地替我「出頭」,不是流露出無比的厭惡就是惡狠狠的瞪回去,至於後果如何……請主人自理。有什麼辦法呢?眼睛是自己的,又不能向廠家投訴說因為質量「太好」想換一個。
好在我是個看得開的人,因此每次都能「毫無怨言」的接受炒魷魚的命運。只不過……呵呵,半個月之內市面上某大報紙的社會新聞版或大眾議論版一定會出現類似這樣的標題——「探討中下層員工的不平等待遇」或者「世風日下,顧客的地位高於社會道德觀?」
原因簡單,當兼職擬稿員也是我的財路之一。在得以「出氣」的前提下,銀行的戶頭裡還能有筆不大不小的進帳……我怎能不偷笑?
呵,好像扯得遠了些,讓我把鏡頭重新拉回炎熱的午後。
七月天,一絲風都沒有,即使偶爾有那麼一丁點兒氣流的不規則運動,也只能用一個詞形容——「熱浪」。
對了,忘了說明一下,我叫孟帆,是N大機械工程系的二年級學生,主修產品設計。而我上個月剛剛找到的假期工是在一間叫「諾亞」的酒店裡當接線生。每天干八小時,中間有半小時休息。大概因為沒有和客人見面的機會,至今為止工作一切順利。除了工作環境狹小悶熱外,每月八千塊的收人還算是頗為優沃的,特別是對我一個毫無經驗背景的新手來說。如果我計算的正確,拼兩個月下來,我下學期的生活費就有著落了。而且,這種獨立工作的模式也剛好符合我略微孤僻的個性……略微而已。
「諾亞」離我的公寓不是很遠,但是沒有直達的公車。我嫌轉來轉去的麻煩,索性從同系的朋友那裡折價弄來一輛半新不舊的腳蹬車。
一路上,我盡量揀陰涼的地方穿行,但用處不大。明晃晃的太陽即使被行道樹的枝葉遮去了少許,射在我光裸的胳膊上依然灼熱不減。我開始後海出門時粗心得忘了塗防曬油,看來今天回去後皮膚又要發癢了。
路邊的店舖還是老樣子。這麼說其實很奇怪,因為我幾乎每天都要經過同樣的街道,這些店舖沒道理一夜之間改頭換面,但我就是忍不住要這麼想。或者我潛意識裡期待著某種改變也說不定。一種未知的,突然的,沒有預警的,有些刺激的改變……
半個小時的車程又在我的胡思亂想裡過去了,「諾亞」的大門就在眼前。
「諾亞」是家四星級酒店,門面卻做得格外豪華,乍看像足了五星級。但內行的人只要略微審視就會察覺這種金璧輝煌裡欠缺的品位。
我順著牆邊的小路騎進去,七拐八拐的繞到了工作間的後門。
不等我把車停好,一陣熟悉的尖叫聲朝耳膜直刺過來。我不僅皺眉,不知道妙紅又出了什麼狀況。我之所以如此肯定全因為妙紅獨特的音質及聲波頻率。
「哦——啊——」尖銳的音波快速向我逼近,我心裡立刻升起了不祥的預感。
妙紅是我進來這裡工作後認識的第一個夥伴,比我多兩個月經驗,每天的輪班時間又剛好和我相似。她其實是不錯的一個人,除了有點大嘴巴兼神經質外沒什麼別的缺點,至少我目前還沒發現。她只大我三歲半,但看上去至少快三十了,大概是身材矮胖造成的錯覺吧?
「小孟,你是天使,你是陽光,你是天上的星星和月亮,你是……」
忍住暴笑的衝動,我費了好大勁兒才把妙紅胖胖的「魔爪」從我的手腕上拉開。
「我能幫你什麼?」我打斷她的恭維,開門見山地問。
「你答應了?」妙紅的眼睛的亮度立刻增加了十個千瓦。
「不一定。」我悠閒地把背包往肩後一甩,轉身進了休息室。
「小孟啊……」
眼看妙紅又要張嘴大叫了,我連忙掏出紙巾塞進耳朵。
聲波的傳送需要空氣分子作為媒介,而紙巾可以減小振幅……工科的理論又不由自主地鑽進了大腦。如果教授們知道N大有我這麼一個善於「理論聯繫實際」的好學生,一定感動得老淚縱橫。
「……如果失去這次的相親機會,我一定會變成嫁不出去的老處女的!小孟你一定要幫我啊,明天的晚班……」
氣定神閒地聽到這裡,我總算大約明白了妙紅如此著急的原因。相親啊……
「也就是說我明天要干十二小時,而且有八小時是連續的?」我反問。
「是……的。」妙紅理虧地縮了縮肩膀。
任誰都明白,要連續呆在工作間八小時是要人命的。也難怪妙紅會來求我,因為別人根本就不可能答應她。我倒不是那種一心把助人當作快樂之本的好好先生,但我有比平常人多那麼點點的遠見。我瞭解「相親」對妙紅的重要性,因為她想嫁人已經想瘋了。所以,只要我開口,她是什麼條件都會答應。
我奸詐麼?不,這只是我的生存法則。我不害人,何奸之有?我不騙人,何來詐說?況且我真的付出勞力了,只要我接下這個責任,那額外的四個小時我不會混水摸魚。
「明天的晚班我可以替你,但是……」我故意頓了頓,作出矛盾的模樣。
「小孟你真的肯幫我?太好了!我欠你一個人情,以後讓我怎麼回報你都行。」妙紅果然感激涕零地就差沒對我三跪九叩。
這就成了。我相信妙紅不是言而無信的人,反正我一時想不到有什麼事要人幫忙的,這份人情就暫時記在帳上,以後總有用的著的時候。「適時施恩可以換來更有價值的回報」——我的處事哲學之一。
淡淡一笑,我看看腕表,十二點二十九分,再不去換班會被抱怨。很多時候,不被重視的點滴小事反而是被人嫉恨的主要因由。我深知這一點,因而格外注意。
「我進去了。」我臨起身時順手拍了拍妙紅頭頂燙得不倫不類的一堆卷髮,好心建議說:「你要是真去相親,最好先換個髮型」
「換什麼樣的比較好?」妙紅追著我進了工作間。
本來就不大的地方多了她圓胖的身軀,立刻變得擁擠不堪。
「妙紅你出去啦!熱死了!」正等我來接班的林妮顯然已經熱得受不了,邊扇風邊擦汗邊抱怨。而一旁還有兩小時才下班的喬娜則忙得根本連抬頭的時間都沒有。
「幹嗎要我出去?你自己出去不就得了?」妙紅對林妮一向沒什麼好感,而後者對前者的態度也是半斤八兩。在我看來,二人的針鋒相對不外乎一個根源——身材。
妙紅胖,林妮瘦;妙紅矮,林妮高。總之妙紅在林妮身上看到了自己渴望而不可得的身材,偏偏林妮是個完美主義者,對妙紅這種不怎麼完美的外形自然是……
我搖了搖頭,逕自坐進了工作台,戴上耳機,不想捲進她們的爭執。
事實上,妙紅也忘了她追我進來的目的,一路和林妮吵了出去。
直到擾人的聲浪消失在合攏的木門後,小小的房間才真正靜了下來。
我的工作也正式開始了,像過去一個月的每一天一樣。接聽,轉接,插線,傳呼……
時間,在我重複性的動作和聲音裡飛快地流逝……
※※※
九點三十五分,妙紅進來接替了我的工作,臉色陰沉,大概林妮又說了不少難聽的話。我暗自苦笑搖頭,不明白問題的癥結何以如此磐固。身材是天生父母給的,怪不得別人,更怨不得自己。何苦因為別人的冷言冷語看輕了自己?生一肚子悶氣有什麼用?落人笑柄事小,氣壞自己的身子可就虧上了。
本想勸慰她幾句,轉念一想又打消了這個念頭。如果我現在主動搭話,妙紅那一肚子「苦水」注定要往我身上潑了。儘管我現在口乾舌燥,急需補充水分,但對地這種水資源還是敬謝不敏的好。
和往常一樣,我在休息室把水壺灌滿,茶葉是自己的所以不怕被冠上「中飽私囊」的罪名。
因為對自己的車技有自信,所以我敢悠然自用地邊喝茶邊騎車。從來沒想過單手扶車把有任何危險性,因為我這麼干至少有一百次了,但今天偏偏就倒霉地碰到了第一百零一次的意外……
依舊是順著牆根轉向「諾亞」的正門。很好,門口空蕩蕩的,我趁機舉高左手的水壺,又灌下一口熱茶。還不等我充分享受那股熱流帶來的舒爽感受,一陣尖銳的喇叭聲從身後傳來。我的第一反應是握緊剎車以自保,等到發現左手並沒有控在車把上卻為時已晚。
前輪停,後輪沖,我被整個拋了出去。
可笑的是,在那瀕臨生死關頭的一刻,我腦子裡想到的竟然是——壺裡的茶會灑出來……
身體著陸時我有一瞬間的眩暈,好在頭部在雙臂的保護下沒有直接撞到堅硬的水泥路面,我很快就清醒了,但身體還不能立刻聽由大腦指揮,所以我仍倒臥著沒動。
急促的腳步聲,我知道有人跑了過來,應該是車主吧?那輛幾乎撞到我的車……
「小姐,你怎麼樣』!有沒有受傷?」陌生男人的聲音。語氣透著擔心,至於是擔心我的安危還是本身要負的責任或者醫藥費就不得而知了。
「我沒事。」我此時已經可以動了,自然沒必要裝成重傷的樣子。生來不是嬌弱的命,普通的跌跌撞撞摔摔打打自然也不會把我怎麼樣。
我一撐地面坐了起來,不在意地把遮住臉的短髮往後一撂。
就這麼一個動作,我發覺面前的男人好像渾身震了一下。因為背光,我只看得清他的輪廓,至於他的五官和表情則完全淹沒在黑暗中,但我有個直覺,他被我嚇了一跳。
莫非我的頭受傷了,滿臉鮮血?所以把他嚇著了?可是我怎麼一點兒也不覺得疼?
低頭看了看自己,白色短袖襯衫和米色長褲粘了地上的泥土,有點髒了,但因為燈光昏暗的關係,所以不是很明顯。胳膊肘破皮了,本來不覺得怎麼樣,但是看過之後一陣一陣的刺痛開始明顯了起來。心理作用,我皺了皺眉,早知道就不看了。
我想站起來,卻發覺跟前的男人離我太近了,如果我硬要起來一定會撞上他。
不知什麼原因,他盯著我的視線讓我很不自在,彷彿……彷彿藏身於暗處的野獸在窺探它的獵物……其實這種感覺是很沒道理的,但感覺本身就很少有道理可言,至少我就經常有莫名其妙的感覺,而這次……多半是突發的意外,黑暗,和昏黃的燈光造成的錯覺吧?
「請讓一讓。」我用食指戳了戳他的肩膀,感覺到西裝外套下的肌肉實在是堅硬異常。但我沒有因此而退縮,因為我不打算在這裡坐一輩子。
「你受傷了,我送你去醫院。」他突然開口,聲音裡好像多了點方才沒有的東西……
我自認為沒傷到送醫的地步,而且我生來討厭看醫生。但不知為什麼,我覺得在當時那種情況下開口拒絕他的好意是不智的。於是我選擇了沉默……與其說我懶得開口,不如說我比較感興趣他接下來會怎麼做。
我很快就發現自己的預感是對的。
他把我抱了起來,霸道得很,根本不曉得人身自由為何物。
要是往常,我絕不會給任何陌生人近身的機會,女子防身十八式早就使出來了。可今天的情形比較特殊……特殊的不是我有生以來第一場車禍,而是這個把我抱進車裡的人。
一個奇怪並且固執的男人,我在心裡給他打下第一個評語。
在前往醫院的路上,我終於有機會打量他——眼眶幽深,眉濃而筆直,高高的鼻樑,緊抿的唇厚而飽滿,下顎方正而稜角分明……總之這是一張輪廓極深的臉,極男性化的臉,有些像古希臘的大理石雕刻。眼角的細紋(說不出是皺紋還是笑紋)在某一程度上破壞了這份歐式的完美,卻沒有影響半分,甚至凸顯出屬於他自己的特色……很性格。
遺憾的是,我看不清他的眼睛。不曉得是車內光線微弱的關係,還是那雙黑洞中的光芒本就黯淡……
當然,我沒有盯著他一直看,那是很失禮的。儘管我不是什麼淑女名媛,但基本的禮貌還略知一二。以上的種種觀察都是我「無意」間扭頭看窗外的風景或是反射鏡時「順便」注意到的。
此刻,我像個「小淑女」一樣安靜地窩在「大男人」旁邊的座位裡,而我的「小山地」也舒服的佔用了」大寶馬」的整個後備箱,待遇幾乎和我平起平坐。
按理說,在一個黑漆漆的夜晚,慘道橫禍,然後被陌生人強行帶上車,就算不用渾身發抖眼淚汪汪來配合氣氛,至少也要有幾根神經緊張一下下才合邏輯,但我就是恐懼不起來。
沒什麼特別的理由,也許我是累了,或者困了,或者……
沉重的眼皮終於體力不支地倒下。
※※※
「你習慣睡在陌生人的車裡?」
這是我醒來聽到的第一句話,問話的自然是那個無意撞了我又執意「救」了我的人。
交代一下,我仍在他的車內,不過地理位置已由高速公路變成了市立醫院的停車場。
「到了?」我迷迷糊糊地問,殘留的睡意還在。
「為什麼會在『諾亞』?這個時間?」他又提出一個疑問,眉頭也擰深了幾分。
我依然摸不著頭腦,含糊地「呃」了一聲。
「我問你這麼晚在酒店幹什麼!?」不知他被我的一問三不知惹火了,還是認為我根本在裝傻充愣,右手重重一拍方向盤,發出「咚」的一聲。
原來是問我在「諾亞」做什麼啊……我終於明白了他的問題。
「賺錢。」我又打了個呵欠。
他幾乎是惡狠狠地瞪向我。
我沒有迴避他的目光,在視線和他對上的一瞬,我察覺了一點點特別的東西。
好像震驚,好像憤怒,好像鄙夷,好像……好像什麼都是,又好像什麼都不是……
在我的注視下,他把視線飛快地拋向車外,彷彿我的眼睛會咬人似的。
「下車!」
好冷的聲音……冷得讓我幾乎以為自己方纔的臆測都是做夢。
我突然對這個男人的反覆無常失去了耐心。我沒有義務回答他每一個無聊的質問!
因此,趁他還看著外面的時候,我飛快打開車門,跳了出來。
微涼的夜風吹醒了我,也吹走了這一晚所有的「特殊」。
當我緩緩轉身面對緊隨我下車的他時,我已恢復了平靜。
「我是否可以拿回我的腳踏車?如果損壞得不嚴重的話。」言外之意,若是嚴重就要閣下賠償維修費,管你身份地位是高是低,要是想賴帳就等著明天上報吧!
聲音平淡,不卑不亢,有禮卻把持著合適的尺度——這才是我的本來面貌。
他盯著我看了好久,看得很深,不知心裡在想什麼,但那不關我的事,我現在只想回到自己的小窩裡,好好洗個熱水澡。
良久,他重重喘了一口氣,但是沒有說話。
「寶馬」的後備箱開了,我的「山地」重獲自由。還好傷得不重,檔泥板有少許劃傷而已,我鬆了口氣。不知為什麼,我不願和他有過多牽扯。
本該推了車就走的,但身後飄來的低喃令我止步。
「不知感恩的人……」
如果我沒聽到,也許我就這麼離開,回家洗我的熱水澡了。但我聽到了,所以我決定反駁一下這個男人的自負。
「先生,不知你所謂的感激是指『諾亞』外的事故還是你送我來醫院的『義舉』?如果是前者,我不認為我有感激的必要。若你指的是後者,我感激你這一程好意的護送,我可以在回家的路上享受比平時多一小時的夜風。我對『謝謝』二字並不吝嗇,如果它對你的男性自尊十分重要,我很樂意多說幾次,而且不介意在前面加上『非常』。」
我的眼神想必十分挑釁,因為一直面無表情的他竟然揚了揚眉毛。
這個小動作無疑給他那張撲克臉添加了一點點生氣,溫度回升了……
「你究竟是個怎樣的人……」
多奇怪的問題!我認識他麼?不,可為什麼他的目光彷彿充滿熟稔?我開始在記憶裡搜尋,再次確信自己從未見過他。兩個素未謀面的陌生人,是什麼原因讓他如此深刻地研究找?
我是怎樣的人?這倒也不乏是個有水準的問題。因為,就連我自己,也不大清楚我究竟是個怎樣的人呢。
我並不複雜,也不簡單;我喜歡獨處,但不討厭善意的友情;我獨立,但不給自己過分的壓力;我相信感覺,但不倚賴任何虛幻的東西……我,一個典型的矛盾綜合體。但這世界上又有幾個不矛盾的人呢?我面前這個男人,他心裡,一定也有不少化不開的結吧?
想到這兒,我不禁有些懊悔。剛才的一席話似乎過於鋒銳了些……
「你是不是有什麼困難?」
「呃?」我再度困惑於他突兀的發問。
「你要是有困難,不妨告訴我,只要……只要別繼續現在這種……工作。」他說得很艱難,似乎在盡力尋找合適的措辭。
「困難?」我遲疑地反問,不確定自己是否抓住了問題的重點。「你在暗示什麼?」
「一個好女孩,怎麼可以做這種工作?」他提高了音量。
又激動了?看來他不但古怪固執,並且易怒,不是個好相處的人……
相處?我怎麼會想到這個詞?過了今晚,我們就會又成為風馬牛不相及的兩個人,他開他的「寶馬」,我騎我的「山地」,哪來的「相處」?
「你究竟有沒有在聽?!」
「有。」
「那你今後……」
「我的工作有什麼問題嗎?」
「那……哪是不正當的工作!」
「哪裡不正當了?打這份工的又不只我一個人。」
「你……就這麼需要賺錢麼?為了賺錢什麼都肯做?」
「我是需要賺錢沒錯啊!」不然學費哪裡來?生活費哪裡來?
「你……你竟連一點羞恥心都沒有麼?算我看走了眼!我還以為你是個好女孩……想不到你竟然這麼……自甘墮落!這麼作賤自己!」他狠狠捶了車子一拳,把滿是怨氣的瞼別向一旁,仿而不屑再與我面對。
羞恥心?墮落?作賊自己?……我不過是個電話接線生罷了,和這些形容詞八竿子扯不上關係啊!莫非他以為我出入酒店是在……賣春?我長得像不良少女麼?還是有淪落風塵的面相?摸摸自己的臉,我在心裡畫了大大一個問號。今天真是遇到任人了……
空氣裡矚浮著沉默的氣息。
在風吹來不安的騷動,撩起我的短髮,也挑起了我的玩興。
既然他已如此武斷的為我戴了這麼一頂帽子,我何必浪費所剩無多的精力向他解釋?倒不如將錯就錯,看看他還有什麼話說。
我故意抬高音量道:
「先生,你好像多管閒事了!我沒有羞恥心也好,墮落也好,作賤自己也好,都是我的事,有影響到閣下半分麼?」說得漂亮!我在心裡為自己喝彩。對這種自大的男人就是要硬碰硬地頂回去!
他滿臉震驚,沒想到我會承認得如此坦白而大膽。「你……我是為你好才……」
「請問閣下是以什麼身份在這裡教訓我呢?一個深夜出入酒店的人又有什麼立場對我品頭論足?謝謝你的好意。『非常』謝謝!再見!」說「再見」還是客氣了,最好「永不再見」。
不理會他的措諤,我跨上「山地」飛馳而去。直到確定自己騎出了他的視野範圍,才爆出一連串的大笑。
憋好久了,再不笑的話會受內傷。好舒服,好暢快……
※※※
如果說,天氣會影響到一個人的心情,那麼我灰得發黑的情緒在晴朗的午後無疑是個諷刺。
上午學校來過電話,我申請的全額貸款沒批下來。原因只有一個——我的家境良好,貸款應該讓給更困難的學生。
開、什、麼、玩、笑?
家境良好關我什麼事?難道非得我登報聲明和孟家老少斷絕親屬關係才代表獨立?N大每年上千萬的教育基金都哪兒去了?多我一份貸款會破產啊?如果那不知姓是名誰的校長知道現任理事長就是我的……STOP!我怎麼可以有這種想法?和孟家扯上關係就代表認輸,而我孟帆的字典裡沒有這兩個字!所以……這一切都是我自找的。
真、是、讓、人、氣、憤!
鬧鐘響了。
這是我為了防止午覺睡過頭而調的時間,雖然我今天根本一分鐘也沒睡著。
應該睡一下的,不然晚上的八小時怎麼熬得下來?但現在即使想睡也來不及了。
煩躁地翻身下床,卻因為沖得太猛,不小心又擦到了胳膊肘上的傷口。
昨晚我僅用兩塊OK繃胡亂貼了一通,然後抱著鴕鳥心理希望一覺睡醒後一切恢復正常。但顯然我這次有點過分樂觀了。先是一早傳來的「噩耗」,現在連擦傷的地方也有惡化的趨勢——好像發炎了。禍不單行啊……
※※※
「小孟,今天氣色不大好啊。」
休息室裡,妙紅正收拾東西準備走人,有些遲疑地看著我。
「沒事,太陽曬的。」我強打起精神走進洗手間拚命把冷水往臉上潑。
沒用,頭腦依然混沌如一團漿糊。該死的學費,該死的太陽。
「要不要喝杯涼茶祛暑?」
「好啊!」這麼建設性的提議我當然不會拒絕,接過杯子一飲而盡。
「小孟,今天沒帶水壺?」
水壺?我這才意識到手裡拿的是休息室的塑料杯。
我的水壺呢?一定是昨晚不知飛到哪兒去了,現在可能躲在某個陰暗的角落或草叢裡抱怨我這個主人的無情也說不定。
本來已經快要淡化的記憶被惡劣的情緒一衝,立刻如火上澆油般燒了起來。那個自大狂男人竟害我丟了高齡五年有餘但功能依然良好的水壺!儘管不是什麼高級貨,但也是我花八十大元買下來的!罪無可赦!
「小孟,你在跟誰生氣呵?眼睛瞪那麼大!」妙紅湊到我身邊坐下,殊不知她身上散發的輻射熱是我的兩倍,威力幾乎可以抵消那杯涼菜了。
生氣?我當然有權生氣。相信我的眼睛現在射出的「死光」一定能燒死一軍隊冒犯我的人。
「一定有人意到你了。誰那麼不識趣?林妮嗎?」妙紅立刻把眼裡的頭號惡人端上桌。
眼看要批出個人恩怨,我立刻鳴金收兵,速速撤離是非圈。
氣歸氣,處事原則不能丟。是非圈這東東,一向是進去容易出來難。這個險我可口不得。
「你不是要去相親麼?幾點?」我盡量讓自己問得很感興趣的樣子,希望可以轉移她的注意力。
果然,聽到「相親」二字,妙紅精神來了:「下午五點,在中華廣場那家法國餐廳。聽說對方條件相當不錯呢,K大電子工程系畢業,目前在一家中型電腦公司任職副經理,月收入五萬塊以上,人長得也很端正斯文……」
端正斯文嗎?為什麼不說英俊瀟灑?想必……況且,要是真如她說得那麼好,大概就不會靠相親找對象了吧?除非是性無能或者有犯罪前科……被我損成這樣算他倒霉,誰讓我現在心情差到極點?
不過看著妙紅越來越亮的眼睛和沉醉在幻想中的幸福神情,我實在不忍潑她冷水,只好勉強說了句:「恭喜。」只要到時候別緊張得忘記刀叉怎麼用……
「謝謝,發喜餅不會忘記你的,選婚紗的時候可能還要參考你的意見呢。你也別忘了包個大紅包給我哦?哎呀,已經這麼晚了!小孟,不和你聊了,我還要去做頭髮,明天見!」
喜餅?婚紗?紅包?相親和步人禮堂好像還有一段距離吧?
看著她以驚人的速度衝出門外,我不禁擔心……可憐的三寸高跟鞋,不但要負荷那麼大的壓強,還要應付隨時可能產生的巨大爆發力,希望不會面臨「早夭」的命運……
算了,人家的事,我還是少操心的好。
至於自己的事……最好也別多想!想多了,煩的還是自己啊!
工作、工作、工作……
※※※
我是幸運的。因為我成功活過了這八個小時,儘管活得頗為淒淒慘慘慼慼。
頭好暈,胳膊好痛,腿好麻,口好干……
推著車搖搖晃晃來到「諾亞」門口,極目可望的地方並排停著幾輛高級轎車。其中一輛深藍色的車形似乎有些眼熟。但我實在太累了,累得甚至沒力氣搜索記憶的網。
我依然緩慢地往前走,想等兩條腿的血液循環正常後再上車。
身後傳來引擎發動的聲音。
我本能地朝旁邊讓了讓,心裡十分明白路只有一條,兩個輪子和四個輪子爭地盤的後果一定好不到哪兒去。
引擎的聲音停了,取而代之的是幾聲喇叭響。
讓得太少了?我把「山地」往旁邊多移了幾分,繼續走我的路。
走了幾步,仍然沒有車子從我身邊駛過。
怪怪,我都已經挨到牆角了,再大的車也該暢通無阻了吧?
我很想回頭看看究竟多「豪華」的房車可以填滿整個車道,但是在凌晨一點的現在,我早已累得連回頭的力氣也沒有了。
如果現在有一張床,我一定毫不猶豫地倒下去,管它是不是在大街上……
但是,命運似乎不打算放過我近乎癱軟的神經線。
一個灰不溜秋的影子擋在了我前面……好像是個人。
是不是問路的?我瞇起眼睛打量,卻始終看不清來人的樣子。奇怪,我視力一向挺好,今天是怎麼了?難道勞累會使人視力衰退?
「很累麼?」
這把聲音……有點熟。不僅是聲音,就連隱藏在尾音裡的冷然和不屑,都讓我有似曾相識的感覺。我該認識這個人的,可他是誰呢?
強迫自己把渙散的神經集中起來,卻換來太陽穴一陣撞擊似的疼痛。
頭一次知道思考竟是這麼痛苦的事……
「這位先生,請問有何貴於?」我決定停止折磨自己的大腦,直接開口問比較省力。
等了一會兒……不說話?哦,大概是我擋了他的路吧?
吃力地將前輪打橫,我企圖改道從他身邊繞過。但是……動不了?仔細一看才發現車把被一隻手牢牢定住。搶劫?不像。那他抓我的車幹什麼?大腦開始緩慢地運轉,像部老舊的機器就差沒發出「嘎吱嘎吱」的摩擦聲。
一隻大手蓋上了我的額頭……
「該死!你在發燒!」
雖然視覺一片模糊,所幸我聽覺依然良好。發燒?我麼?難怪昏昏沉沉的……
恍然中,彷彿有什麼東西正一點一滴離開我的肉體,昇華到一個虛無縹緲的境界。腳下,似乎不再是堅實的土地,而是柔軟的海浪,一波一波衝擊著我的雙腿、我的全身……
黑暗襲來時,我知道自己倒進一雙有力的臂膀。瞬間的天地倒轉將記憶的閘門開啟——我終於想起他是誰了……
※※※
彷彿做了個很長很長的夢,又彷彿看了部很長很長的黑白連續劇。混亂的影像,嘈雜的聲音,以及燒灼我全身的炙熱……
好一個惡夢。
好一場鬧劇。
但我終於還是醒了,再長的鬧劇也有終場的時候。
準確地說,我是先進入半清醒狀態。最先恢復的依然是聽覺。刻意壓低音量的對話清清楚楚地傳人耳神經線,儘管一時不能和記憶中的任何片段相連接。
「她怎麼樣?」
「疲勞過度,營養不良。但引起發燒的是手肘上的擦傷,因為沒有及時消毒處理而感染。」
「嚴重麼?」
「已無大礙。請問你是病人的……」
「……朋友」
「需要通知她的家屬麼?或者請你代為簽字?」
「我簽就好。」
「那麼請隨我來……」
兩個人的腳步聲漸漸遠離我而去。我睜開眼睛,極目所見,是一片茫茫然的白。
記憶,一點一滴地回流。我又把眼簾闔起,因為一直睜著眼睛也是件累人的事,何況視野之內除了單調的白什麼也沒有,哦不,有點滴瓶和天花板上的日光燈,但那激不起我的興趣,而且閉著眼並不妨礙我思考。
這裡是醫院……他們口中的「她」,就是我吧?
是呵,我暈倒了,在「諾亞」門口。應該是「那個人」送我來的吧?想不到我竟然連續兩天搭乘他的「寶馬」,又皆以醫院為目的地。不知是可喜可賀亦或可笑可歎……
他……為什麼會出現在那裡呢?當然,」諾亞」是酒店,形容得再怎麼暖昧也算公共場合的一種,沒人規定來過一次的人不能來第二次。而且要是多些如他這般的「回頭客」,」諾亞」的老闆一定樂得合不攏嘴,說不定心情一好還會發我們花紅。
但,連續兩天相遇……僅僅是巧合麼?一個值得懷疑的巧合
還有,他剛剛說什麼來著?他自稱我的……朋友?他倒是一廂情願得很,才見過兩次的人,竟然就當成「朋友」了?不少人認識我十幾年,至今仍徘徊在我小之又小的「朋友」圈外。「路友」倒是不少啦,見面笑一笑,打個招呼,但可以交心的朋友……
「你醒了?」
我驚跳了一下,眼睛自然也張開了。一定是思考得過於專注,使得我竟沒能察覺他已經走得這麼近。還是,他刻意把腳步放輕?怕吵到我麼?
當我的思想做這一連串的旋轉時,我是一直看著他的。
不知我的目光裡有什麼奇怪的能量,他竟然又微微瑟縮了一下,並且不著痕跡地把視線調向別處。是的,「又」,因為他昨晚有過類似的反應。他讓我困惑……
「你覺得怎麼樣?」
「你怎麼知道我醒了?」
一定是病房裡的磁場在作怪,我們同時發問。
我一時不知該等他開口還是先回答他的問題,但笑的慾望在心底蠢蠢欲動。笑是種奇妙的感覺,當你想笑的時候不一定因為你多麼多麼快樂,而真正快樂的時候也不一定非笑不可。事實上,當我笑出來的時候,我並不瞭解自己發笑的原因。
我的笑聲十分微弱,可見體力尚未恢復。我還是個病人啊,差點兒把這事實給忘了……
他拉過一把椅子坐下,靜靜地注視了我一會兒,直到我和他的視線再次對上才把頭略微垂下。
又來了……我心裡的疑問迅速膨脹著,對他的好奇也以相等的速度上升。
「你的睫毛在動,所以我認為你醒了。」
原來如此。這就是眼睫毛太長的壞處,裝睡的成功機率小得可憐。
「你現在覺得怎麼樣?」他重複方纔的問題,視線所落之處是插在我手臂上的針頭和輸液用的橡皮管。
儘管我覺得這種問話方式有欠禮貌,但仍回答道:「好多了,就是沒力氣。」
我對自己口氣裡的輕鬆頗為詫異。我從事不是個不設防的人,特別是對陌生人。嚴格來說,他似乎不能算是陌生人了,至少我們已見過兩次。但是他又的確是陌生人,我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
「你會把自己累死。」
「呃?」我的思緒被突然打斷,一時轉不過來。用「呃」矇混過關是我的習慣。
「你還那麼年輕,為什麼要……」他頓住,彷彿有什麼東西梗在喉嚨裡,吐不出也嚥不下。
看著他,我不知該說些什麼,但心底已有些隱約的明瞭。
我這個時間出現在「諾亞」,又是一副累得要死不死的樣子,除了進一步證實他之前的猜測,幾乎是沒別的可能了。也難怪,是我自己承認的。不但承認,而且回敬了不少奚落挖苦。他現在一定認為我是個相當差勁兒的人。何止差勁兒,簡直比「不知羞恥」、「自甘墮落」還更糟幾分,因為又多了「變本加厲」、「無心悔改」的罪名……
我揚了揚眉毛。想必他看過我背包的證件,所以才會知道。
「讀機械?」
明知故問。學生證上白紙黑字寫得清清楚楚,他左故而言它的技術太差了點兒吧?
「你不覺得有辱校譽麼?」
這……我倒是真的沒想過。本來嘛,何必為莫須有的事傷腦筋?等我什麼時候真的淪落到要買笑為生時再考慮校譽的問題也不遲。
「你不為自己辯解麼?」
我搖頭。「辯解什麼?」堅信清者自清的道理,我倒是不覺的有什麼好擔心的。
「你……」
「我?」真不曉得他還有什麼好問的。
「……好好休息,明天……不,今天下午我會再來。」他走向門口,自始至終都沒看我一眼。
有點兒莫名其妙的失望,我故意開口:「下午?我還有工作。」
「你別想!」幾乎已經走出病房的他一拳捶在門板上,但比那撞擊更沉重的是他的喘息聲。「我不會再讓你去的!」
暴力分子,動不動就揮拳頭。我朝他背影消失的方向吐了吐舌頭,然後閉上眼睛睡我的回籠覺。
※※※
這一次,我睡得很香,半個夢都沒有。舒舒服服,安安穩穩,一覺到天明。
促使我睜開眼的大概是室內的明亮。
讓我驚喜的是,窗外居然有不錯的景致——與晨光爭奪窗口有限空間的是一株株紫竹,竹葉上閃爍著晶亮的晨露……
這麼美的早晨,我怎麼能把生命浪費在病房裡?只擁有一個窗口的陽光是不夠的!
翻身下床,一陣突來的眩暈逼得我又坐了回去。
「不會吧?我可是金剛不壞之身,怎麼可能虛弱成這樣?」我自言自語,懷疑地瞪著不過幾步之遙的窗口。
依然明亮,卻亮得有些刺目。天已大亮……
「孟小姐,該量體溫了。」一個刻板而公式化的聲音喚回了我的神智。
「體溫?」
「是,請回床上躺好。」
我上下打量了站在床前的護士幾秒,最終得到的結論是,這是一個絕對標準的中年護士,最好別有任何違抗的意思,因為你絕對鬥不過她十幾年的經驗,她會有一籮筐的辦法整治不合作的患者。但是,這類護士也有一個共通的弱點,那就是……
「辛苦您了!」我漾起甜美的笑,乖乖躺回床上。
是的,笑容。尤其是那種既天真又溫暖的笑靨。護士不是討喜的工作,終日要看人不少冷眼,因此一點點友善就能融化她們最冰冷的面具。很明顯,這一次我非常成功。
「您貴姓?」我繼續我的溫情攻勢。
「張。有食慾麼?」語氣裡的稜角已明顯少了很多。
「還好……」這是謊話。
雖然我知道自己已經至少二十個小時滴水未進,妙紅那杯涼茶是至今唯一下肚的東西,但現在就是餓不起來,口渴倒是真的
「我想喝水……」我以病人的身份提出要求。
十五分鐘後,張護士不但送來了飲水,還有醫院搭配的早餐,同時檢查了我的體溫並注射了一針葡萄糖,臨走時還不忘幫我把枕頭墊高,說這樣會靠得比較舒服。
「我像個十足的病人呢……」自言自語地盯著餐盤,我有些無可奈何。沒食慾就是沒食慾,況且我不想勉強自己嚥下那幾樣色香味俱不全的營養食品。
「你本來就是病人。」
我嚇了一跳,險些把水杯打翻。
不用看,聽聲音就知道,「他」出現了。沒有咒他的意思,但我還是忍不住在心裡罵了句——陰魂不散的傢伙……
本以為他下午才來,沒想到他倒是很有「笨鳥先飛」的精神,早晨九點就出現。如此一來,我打算在中午偷溜的計劃就泡湯了。我的大腦飛轉,如何在擺脫這人的前提下回公寓?對了,要先拿回我的腳踏車!還有我的水壺……如果告訴他那水壺是古董……不行,可信度太低,還是說那是進口貨好了,不敲他幾百塊誓不為人……
我的思考被突然丟落在床上的不明飛行物打斷。我的挎包?
疑惑地抬頭,我先是愣了一下,然後爆出一串輕笑。因為我看到了一對名副其實的熊貓眼!
他眼眶本來就深,現在更是黑得有些深不可測。但這一次,我反而看清了他的眼睛,以及那特別的目光。黑眼圈大概來自失眠,但目光並未因此而渙散。我沒去猜測他失眠的原因是否與我有關,因而也沒萌髮絲毫的愧疚和同情。我只是笑,一直笑……直到我突然發覺自己有了食慾。
持起刀叉,我切下一片從外觀根本看不出原料為何物的營養食品送人口中。和我想像中一樣,味道淡淡的,或者說根本沒有味道。但我不介意,因為突然轉好的心情吧?
我全神貫注地吃,吃得很仔細,把盤子打掃得乾乾淨淨。
「如果你已經恢復了體力,我們可以走了。」在我吞下最後一口好像蛋白的東西後,頭頂的聲音這樣說。
「去哪兒?」我把餐盤挪開,簡單地問。心裡已有了幾分猜測。
「我替你辦了出院手續。」
「我已經可以出院了麼?」我終於抬起頭來直視他。難得,這次他沒逃避……
「對,你可以出院了。但仍需要靜養,我會負責。」他沉沉地說。
「你負責?憑什麼?」
「我撞了你。」
「那是過去式,你只需要負擔我的住院費和醫藥費,賠償我的水壺,並把腳踏車還給我,之後的事我會自理。」這是最好的解決方法,乾乾脆脆,毫不拖泥帶水。
但實際情形並不似我期望的那麼理想——
「給你二十分鐘,我在停車場等你。」他丟下這句話後轉身離開了房間,彷彿根本沒聽到我完美的建議。
什麼嘛!這就是他對待病人的態度?怪人一個!
但我又沒有任何拒絕的本錢,寶貝山地還在他的掌控之下。仔細分析了一下目前的局勢……我似乎別無選擇。那就下去吧,運氣好的話也許拿了車就能走人,即使作最壞的打算……他也不能把我怎樣……真的不能把我怎樣麼?一個聲音似乎在警告我,這個人,不是那麼容易擺脫的……
※※※
我一向準確的第六感這次出了誤差。因為我根本沒有費力去「擺脫」他,他就自動消失了。他所謂的「負責」不過是開車送我回家和留下一張支票而已。
唯一讓我有些不安的是支票上的數字——五千;和他臨走時拋下的一句話「別再做了,這些錢足夠你用到開學」。
的確夠了,五千塊比我半個月的薪水還多,而距離開學不過一個多星期罷了。但……他怎麼知道我的開學時間?我盡量說服自己那是巧合,或者我的學生證給了他相關的信息。
心理建設做足後的我勉強趕走了那絲不安,同時開始正視我真正面對的問題——學費。
翻出寶貝存折,可憐的五位數左看右看也多不出一個零。若是把學費扣除……最多也只能剩下個四位數,還是少過五千的。再加上開學必須置辦的一系列教材、參考書、電腦軟件和製圖用具……鐵一樣的事實擺在眼前——如果我堅持不回家討贊助,就只有一條路可走——開學後仍然繼續我在」諾亞」的工作,至少做到賺足生活費之後。
耳際不期然浮起一個聲音——別再做了……
荒唐!此做非彼做,又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職業,他誤解是他的事,我沒道理跟他一起犯糊塗。
不過今天的假是一定要請了,再累病一次可沒人幫我付那貴得嚇人的醫療費用。
話又說回來,普通人碰上這類倒霉事都避之唯恐不及,他卻反其道而行之不但不為自己推脫,反而主動擔下一切責任。五千……也許對他不是個大數目,但無緣無故把鈔票往外扔就是奇怪,嫌自己錢太多麼?還是他真的是新好男人一個,向徘徊在墮落邊緣的不良少女伸出援助之手?是這樣麼?這就是那五千塊的用意?
如果真是這樣,那五千塊我決不碰一下。
我的原則是——除了彩票和幸運抽獎,我只花自己賺的錢,獎學金也算是自己賺的,這樣用起來才光明磊落、無愧於心。
桌上的支票突然變得滑稽而刺目。我自嘲地笑笑,把它塞進了抽屜最底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