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不起,我……」連忙抽回右手,一時竟不知該放哪兒才好,誰有緊緊握住另一隻手的不安,彷彿這樣至少有一半自己是安穩的。
「你知道我想聽的不是這個。」
「我想靜一靜。」我咬著下唇說道。
「真拿你沒轍。」學倫伸出大手在我頭上一揉,從後備箱裡掏出頭盔丟進我懷裡。
「大哥……」
「戴好,跟我去個地方。」
「什麼地方?」
「放心,不會把你賣了。」學倫說著又在頭盔上敲了一記,把我趕上車後坐。
機車閃電般衝了出去,思想準備不足下,我緊緊抱住學倫後腰,頭抵著他的背,這才勉強覺得自己安全無虞。
離開鬧區後,兩側的景物變得單調起來,但倒退的速度極快。不,也許不該這麼講,畢竟移動的是握,不是它們。它們沒有後退,是我在前進。我前進的太快,反倒跟不上它們後退的速度。
有些疲倦的合起眼瞼,頭腦裡的混沌在一點點沉澱。然後,莫名其妙的,我注意到自己頭一次已這樣的姿勢坐在學倫身後……
以前猜得沒錯,感覺真的很好……如果前面的是雷……
「到了!」
學倫的聲音將半夢半醒的我拉回現實。
取下頭盔,我發覺自己置身一片青蔥的包圍。四周除了樹,還是樹……
「這是哪兒?」我問。
「一個絕對安靜的地方。」學倫倚著機車道,「給你兩個小時,之後的時間歸我。」
「謝謝。」這是我唯一能說的。
我不介意他口吻裡難得流露的強硬和堅持,畢竟和雷一起久了,我開始瞭解男人天性中潛伏的霸道因子,所以見怪不怪。
信步走進樹林,腳下是條撒滿落葉的小徑蜿蜒進林子深處。
多麼似曾相識的情景……那個霧濛濛的早上,我也是踏著這樣一條小路,來到雷的身旁。一份狂熱的愛從天而降,我被幸福包圍著,彷彿籠罩在霧氣裡的薔薇……或許,是我天真了,世上根本不存在那麼簡單的愛情。那份所謂的愛,比霧氣更加朦朧,比薔薇還要脆弱。
太多的故事發生在太短的時間裡,太強烈的情緒衝擊著太脆弱的神經,不知不覺中,我早已偏離了最初的方向。
拈一片落葉,一片失了水分的、泛黃的落葉。
我忽然想起了寧寧,想起了我給她的承諾,以及那個揮之不去的、快樂的聲音。
「寧寧是爸爸的新娘!爸爸的新娘!爸爸的新娘……」
我錯了,我不該選擇這個如此安靜的地方。安靜的空間,只會讓腦海中的聲音格外清晰,直刺進內心深處……
「如果寧寧病好了,怎麼辦?」
「……你要我怎麼相信你?你要我怎麼相信一個如此反覆無常的人?」
「別又把你那該死的理智拿出來當擋箭牌……」
「你不願傷害寧寧,就寧願傷害我嗎?寧願傷害我嗎?寧願傷害我嗎?……」
靠著一棵白楊,我無力的滑坐進落葉堆裡。答案當然是否定的,可雷滿身的狂怒又明明白白告訴我,他受傷了。而傷害他的不是別人,是我。
心有餘而力不足就是現在這種感覺吧?頭一次發現自己的力量竟是這麼有限。對他的感情難以割捨,對寧寧的承諾亦不容我退縮……究竟要如何做才能不傷害他們任何一方,同時……亦不傷害自己呢?
對丁蘋的存在,我又該如何自處?以前,對她一無所知,尚可抱著鴕鳥心理不與理會;現在,她出現了,我又豈能視而不見?明知道逃避是弱者的行為,但事實上我在Coffee裡的所作所為不是「逃避」又是什麼?
答案很明顯,我害怕面對她,因為我對她和雷之間的「過去」仍舊無法釋懷。
是的,我在意,我在意雷每每言及這個「過去」時黑眸深處的痛苦和壓抑,我在意他對她的態度是憤怒而不是平淡,我甚至在意著她的……完美……
是愛情麼?愛情讓一向少欲少求的我變成了會嫉妒的小女人?害人不淺啊……
我莫名其妙的笑了,扔掉手裡的落葉,又從地上抓起一把放在掌心摩挲。
不知過了多久,一大片陰影罩住我的身體,一抬頭,我望進一雙若有所思的眸子。
「大哥……」被他盯得有些不自在,我下意識垂下眼簾,改看他腳上那雙深藍色NIKE跑鞋。
「時間到了。」學倫往我旁邊一坐,脊背靠著樹幹,擺了個和我一模一樣的坐姿。
「已經兩個小時了麼?」
「兩小時又十分鐘,時間過的還真快……」
總覺得他意有所指。他口中的「時間」似乎包含了這兩小時以外的什麼……但現在的我無心去探究,所以我選擇沉默。
「說說看,這兩小時你想通了什麼?」學倫拿肩膀頂了頂我。
「拿著。」我丟給他一片落葉。
「幹嗎?」
「如果說,有個身患絕症的孩子,她的生命就好像這枚葉子,水分一點一滴流失,隨時可能幹枯而死,你會不會盡全力滿足她的一切願望?」
學倫盯著葉子瞧了許久,終於說道:「你的比喻還真奇怪……那孩子是你什麼人?」
「你先回答我,如果是你,你會怎麼做?」
「我想,我會做我力所能及的。」
「力所能及麼……我是不是太高估自己了……」我喃喃自語,再度掉進亂麻似的念頭裡。
「喂,你八點檔看多啦?又是絕症又是願望的,典型的家庭倫理大悲劇……」學倫捏著葉子在我眼前亂晃,一付打哈哈的模樣。
「別鬧,我說真的!那孩子真的很可憐……」
「不治之症?」
「摩爾尼綜合症,聽過沒有?」
「沒有,是癌嗎?」
「不,血液病的一種。雖然還沒有惡化,但隨時有病發的危險。」
「所以你可憐那孩子?你認為應該趁她還活著給她一切想要的?」
「難道不該如此麼?」
「會不會太強求了?我的意思是……她真的那麼需要呵護嗎?」
「你沒見過寧寧,當然不曉得她是多麼的……脆弱……」那雙楚楚可憐的眼睛又一次侵佔了我的思想,揪得我一陣心疼。
彷彿讀出了我的心思,學倫把手搭上我肩膀,輕拍了幾下。
「脆弱還是堅強,往往由不得外人定在。外表更是唬人的東西,就好比你給我的這片葉子。」他把手掌托在我眼前,緩緩說道:「沒錯,它幾乎已經枯黃了,象徵生命的水分所剩無幾,但是,它並未因此而變得脆弱。」他突然用食指和中指捏住葉柄,另一隻手拉住葉片的根部猛扯……
我被他突然的舉動搞糊塗了,「大哥你……」
「你看——」他慢慢攤開五指,葉子脈絡無損的出現在他掌心。
「怎麼會……」
「你一定沒玩過『拔根兒』。」
「那是什麼?」我好奇地問,捏起葉子仔細端詳。
「一個男生的遊戲。兩條葉根套在一起,看誰的先被扯斷。因此我們都知道,越是失了水分的葉子,根部反而更強韌。人亦是一樣。
「你是想告訴我,越走到生命盡頭的人越堅強麼?」
「可以這麼說。」
「可寧寧並不知道自己的病情啊!她認為自己和普通女孩兒一樣健康……」
「你確定?」學倫的口氣充滿置疑。「一個人可以對別的事情無知,但不可能不清楚自己的身體。你確定她真的不知道?」
我被問倒了。
沒錯,我和雷都瞞著寧寧,可是,我們真的瞞住了麼?我們一樣瞞著元嫂,元嫂不也早就猜到了八九分?寧寧她……真的不知道麼?
記得我第一次發覺她不必上學的那一天,她臉上那抹神秘的笑,以及隱藏在笑容背後的不協調——
「爸爸一定沒告訴你,我不必上學的……」
難道……「不,不會的。」那太殘忍了……
「有用嗎?這麼騙自己?」
「我不知道……只要她開心就好。」
「但是你不開心。」學倫突然道。
「我?我哪兒有?我只是擔心她的身體才……」
「你要騙自己到什麼時候?!」
我愣住了。學倫他……生氣了麼?沒見過這樣的他,我一時竟不知該如何做答才好。
「我不想看到這樣的你!」
「大哥……」
「有什麼委屈不能告訴我這個大哥的?非要憋在心裡,當心憋出病來!」
「我不是…」
「你這幾個星期真的很不對勁兒。起初我以為自己多少知道一點,今天才發現根本沒我想像中那麼簡單……」
我一驚,小心翼翼地試探著問:「你……知道什麼?」
「工學院的雷主任,那個被你稱作『雷』的人。」
「是,我在他家做家教,他女兒叫寧寧,也就是我剛才提到的孩子……」
「到現在你還是不肯說出重點嗎?非要重複一遍我已經聽過的故事嗎?你以為我的耐心有多少?」
「我……說的都是實話……」只是不完整罷了,我有些心虛地垂下頭。
學倫突然一撐地面站了起來,略顯煩躁地在我面前踱起步子。
「你夠聰明。」他突然道。
咦?誇我呢?有點兒突然,不過還是應該……「過獎了。」我連忙道謝。
「我不是在誇你!」學倫氣急敗壞地吼道:「你以為我來到看不出你的避重就輕嗎?你大哥不是傻瓜!」
「我……你到底想知道什麼?」
「我說過,那些我不知道的。」
我心中一動,著然憶起我們曾在Coffee裡有過的對話……
——既然你已經知道,我又何必說出來?
——那能不能告訴我那些我不知道的?
原來這才是他那句話的本意。他一定早就想問我了……
「我真的不知該從何說起。」愈想理清一切始末,頭就愈發沉重。
彷彿一串沒有打結的佛珠,不論從哪顆開始數起,都有著永無止境的渺茫,難以停頓的負荷,以及……無可依附的空虛。
「這樣好了,我們變通一下。」學倫在我面前蹲下說:「我問,你答。怎麼樣?」
有人主動提供起跑線,沒有不答應的道理。我立刻點頭應允道:「好。只要我知道答案。」
「那好,第一個問題,雷主任為什麼堅持讓你擔任他女兒的家教?」
好敏銳的大哥,一上來就溯本求源,卻也歪打正著的擊中了我心中一直以來的盲點——雷刻意接近我到底是為了什麼?直覺告訴我,「一見鍾情」並不是我要的答案。
「可能是我出現的時機吧……」我不甚肯定地說,「他在為女兒物色家教,又碰巧『撿』到了一個我……」
「那麼,又是什麼讓你那麼快就答應他?快到隔天就搬進他家?我記得你做過兩次失敗的家教後曾發誓不再接這類工作。」
「我喜歡寧寧那孩子。」我慶幸自己終於可以說出一個比較肯定的答案。「而且,他也沒有那種冀望孩子出人頭地、光宗耀祖的恐怖嘴臉。他是個好父親……」
「就這樣?你確定沒別的原因了?」
「那你認為該有怎樣的原因?」面對學倫咄咄逼人的追問,我不禁反問道。
「譬如說……他本身對你的吸引。」
「怎麼可能……也許……我不知道……」一連串忐忑的呢喃後,我陷入沉默。
我在急著否認些什麼呢?就像大哥說的,有什麼不能告訴他的?對雷的感覺,根本無須隱瞞啊……
「你要明白,不是我在逼你承認什麼。你該給自己一個交代,不然對你們兩個都沒好處!」
「交代?」
「還不懂嗎?我以為我說的夠明白了。」學倫湊近我,往日陽光般的笑容換作如今的眉頭緊鎖在我眼前放大。「你愛他?」
我猛的抬起頭來。
「我猜中了,對不對?」
是我看錯了嗎?學倫的眼中,竟有一抹難以察覺的……失落?悵然?還是苦澀?
「大哥……」他怎麼了?那陌生的眼神背後……彷彿隱藏了什麼特殊的東西……
「我怎麼知道的?你是不是想問這個?」
「嗯。」我輕輕點頭。
「你自己說的。」
「怎麼可能……」
「我猜你也不會記得,那時你喝醉了。」
「難道說上次……」
「沒錯,就是我們去展覽會那一次。」
「我不是睡著了麼?」我努力回想當時的情形,卻憶不起自己到底說了些什麼。
「我聽到了你的夢囈。如果我沒記錯,你始終在叫一個字——雷。」
在學倫的眼眸中,我看到了自己的吃驚。我相信他說的不假,但……那真的是我麼?在夢裡叫出雷的名字?對雷的愛,早已泥足深陷到魂牽夢縈的地步了麼?
「你在夢裡喊他,證明你心裡有他。」
「有他……又如何?」我又想起日前那場「風暴」,難言的滋味漫上心頭。買錯了東西可以退貨,但說出的話卻再也收不回了。我已經傷了他,更一手扼殺了他傾注在我身上的感情……
「告訴我,是什麼讓你這麼痛苦?不確定他對你的感覺?還是不信任自己?」
不,都不是……我搖著頭,顆顆淚珠滴在光裸的手臂上,轉眼滑落塵埃。
「不要哭……沒什麼好哭的……他在乎你。相信我,他真的在乎你。」
我止住淚,訝異地望著他,不明白他何以如此篤定。
「展覽會那晚,他硬把你從我臂彎中拉向他,並用噴火的敵對眼神瞪著我的時候,我就感覺到了……」學倫眼中又蒙上那層模糊而神秘的色彩,將某種東西阻隔在那層薄霧之後。「相信我,這個男人不是一般的在乎你。」
原來,雷是這樣把我接回去的。仔細想來,他那晚的怒火以及一切怪異行徑都得到了最好的解釋——一因為我醉倒在別的男人身上。以他的專制霸道的性子,我竟然在他爆發的邊緣生存下來,想想真是奇跡。
「感覺好點兒沒?」學倫拍著我的頭問。
我沒點頭也沒搖頭,只勉強揚了揚唇角。
「這也叫笑嗎?」學倫不滿地看著我。
「我已經盡力了……」
「但是?還笑不出來?天哪,到底還有什麼事困擾著你,你說出來啊!別再讓我打啞謎了!我這麼蹲著很累你知不知道?」
「我不能愛他,至少現在不能。」咬咬牙,我終於決心把一切說出來。
「你解釋一下,什麼叫不能?」
「因為他女兒。」
「他女兒怎麼了?不接受你麼?」
「不,就是因為她太接受我,太信任我,對我太好了……我才不忍心。」
「孟帆,我被你攪糊塗了。」
我深吸一口氣,緩緩道出原委,儘管心裡還是抽痛的。
「寧寧,那個身患絕症的孩子,並不是雷的親生女兒。而她剛剛許下的生日願望,是成為雷的新娘。」
「這……太荒謬了……」
「再荒謬也是事實。我必須接受。」
「不是他的親生女兒,那是領養的了?從孤兒院?」
「她不是孤兒。事實上,你剛剛還見過她母親。」
「剛剛?」學倫困惑了一會兒,隨即恍然大悟道:「難道說,剛才在Coffee……」
「現在你明白我為什麼鑽進死胡同出不來了吧?」我無力地說道。
「是有點兒複雜……」
「何止複雜?為了理清楚我們四個人之間的關係,我早已耗盡二十年來積累的心力,死掉不知幾千萬億的腦細胞,就剩一口氣提在那兒苟延殘喘了。很失敗是不是?」我整個人靠在樹幹上,使不出半點力氣,事實上也不想使出來。
一直認為對自己的能力有足夠的瞭解,雖不見得遇到任何困難都能解決得完美無缺,但獨立以來倒也沒被什麼問題打倒過。從沒想過自己會有這麼無助的時候,但現在偏偏就是這麼的無助,無助到家了……
「的確失敗。」學倫突然道。
我的臉立刻垮下來。自己心裡明白是一回事,聽別人講出來就是另外一種感覺了。失敗加失敗……等於沮喪。
「你的失敗在於想太多。」
「想太多?」好像是哪首新歌的名字……
「沒必要把三個問題混為一談吧?」
「三個?」厲害!才聽一次就分的這麼清楚。連我自己都搞不清到底有幾個問題呢!
「你和雷主任之間是一個結,雷主任和他女兒之間是第二個結,寧寧的生母則是第三個。但這三個問題裡只有第一個真正和你有關,其餘兩個根本不是你的問題,你卻硬往自己身上攬。」
「怎麼和我無關……」我欲爭辯卻被學倫點住。
「就算你攤上身也解決不了的問題,何必呢?憑添煩惱的可是你自己。換了是我,才不管那麼多,先搞定自己的麻煩才是真的。不然哪兒有心情想別的?早想成一團糨糊了。你見過房子從上往下蓋的嗎?『腳踏實地』四個字總聽過吧?真懷疑你的IQ都哪兒去了,這麼簡單的道理還要我教?當初神經接錯線才會認了你這麼個笨妹妹,簡直自討苦吃……」
愣愣地瞅著那兩片似乎停不下來的嘴唇,我有點兒懷疑蹲在自己跟前的是否真的是那個善解人意的學倫大哥。
「你是在教訓我還是在發牢騷?」我終於忍不住問道。
「都有!」咬緊的牙縫裡蹦出兩個字,落地有聲。
「那……」我很謙卑地請教,「請問我該怎麼做呢?」
「真要我教你?」
我用力一點頭。「你說,我照做。」
「這麼聽話?」
「你是大哥嘛。」
「但願我不是……」
「什麼?」我沒聽清他含在口裡的唸唸有詞。
「Nothing……我自言自語。」學倫扒了扒頭髮,像是刻意壓下某種煩躁的情緒。
第幾次了?他這種古怪的模樣今天似乎沒少出現。是在為什麼事心煩麼?但,有問題的是我,該煩的也是我,他有什麼好煩的呢?
「你該和他談一談。」
「呃?」
「聽不懂嗎?我說你們應該談一談。」
「和誰?」
「當然是那個姓雷的!難道和美國總統嗎?」
哇!好凶!我縮著肩膀小聲應道:「知道了……可我們已經吵翻過一次……」
「那是你技巧太差。」
「技巧?」
「語言的技巧。如何談的心平氣和,不讓對方誤會,把內心真正的想法表達出來,又不傷害到對方……」
「教我教我!」我立刻兩眼發亮的拉住她。沒有誤會,沒有傷害……這正是我需要的!
「假如他現在出現在你面前,你會對他說什麼?」
「……嗨,你好……」
「然後?」
「……天氣不錯……」
「我覺得自己在和一個白癡對話。」
「不錯啊,物以類聚。」
「認真點好不好?我在幫你吶!」學倫在我額頭彈了一下,不過是很輕的一下。
「好,我們再來過。」我坐正身子,準備正式接受語言技巧訓練。
「首先,你要說『對不起』。」
「對不起。」我有樣學樣道。
「這樣不行,要誠懇,眼睛一定要直視對方。記住目光的交流很重要。把我當作他好了,看著我的眼睛……」
「這樣行嗎?」我勉強把視線的落點放在他鼻尖上。
「不行!」他突然伸手扳過我的下巴,讓我們之間的距離剎那間僅剩下兩寸不到,我也就在那一雙大手的掌握下「順利」對上了他的眼睛。
「對,就是這樣,說吧,我要感覺到你的誠懇。」
「大哥……你有雙褐色的眼睛……」大發現!以前都沒注意到……
「因為你從來沒仔細看過我。」學倫默默回答了我沒問出口的問題,雙手仍托著我沉甸甸的腦袋不放。
「我……我該說什麼來著?」我突然有點暈忽忽的,雙頰亦在他掌心的觸撫下隱隱發熱……
「跟著我說——『對不起』。」
「對不起……」
「『那些傷人的話不是我的本意』。」
「那些傷人的話不是我的本意……」
「『我頭一次接觸感情,所以表達上有問題』。」
「我頭一次接觸感情,所以表達上有問題……」
「『也許我表現出過多的理智,但那都是我重視這份感情的證明』。」
「也許我表現出過多的理智,但那都是我重視這份感情的證明……」
「『所以,給我時間,讓時間證明我的愛』。」
「所以,給我時間,讓時間證明我的……」我驀的頓住。「愛」這個字,畢竟是有些難以啟齒的。但學倫似乎毫不放鬆,嚴格把守著每句台詞的質量。
「說啊!」
我只得繼續道:「讓時間證明……我的愛……」
「『我愛你』。」
「我愛你……」
「『好愛好愛你』。」
「好愛好愛你……」
「好愛好愛……」
「好愛好……一定要說這麼多次嗎?」我有點兒練不下去了。學倫眼裡的認真讓人惶恐,他似乎認真得……過分了些……
「一定要說,你必須說!」學倫緊捉著我的肩頭猛搖「不把愛說出來,他怎麼知道你對他的感情有多深?他怎麼知道你愛她?!不說出來,如何讓他知道啊……」
「是,我說,我一定說……」我連連應著,整個人被搖得有些發昏,就連自己是什麼時候被拉扯著站起來的也不知道。總之,當我恢復幾分清醒時,學倫的大手正牢牢地箍在我的腰上,而我的身體,也以一種十分曖昧的姿勢貼在他身上。
「大哥,這樣……怪怪的……」我身體僵硬地說。
「哪裡怪了?」
「我們的姿勢……」
「姿勢怎麼了?」
「你抱著我……」
「既然你一口一個大哥,我便有權這麼抱著你。」
「是嗎?」這理由聽起來有些牽強,但我又無從駁起。
「這種距離,讓你很難過嗎?」學倫突然問道。
「我……不習慣……」
「讓我幫你習慣……」他沒有放鬆的意思,反而摟得更緊了。
我下意識推拒著,心底卻彷彿有某種亮光一閃而過。
「不要——」我突然用力推開他,後退了一大步,雙手覆在急促躍動的心口猛喘。
學倫沒有再走過來。
我們靜靜的對望。這一次,他沒再掩飾眼底的恍然若失……還有炙熱和溫柔融合一體的濃濃情意……
瑟瑟秋風吹過,將腳邊零散的落葉輕輕捲起,沙沙的摩挲聲清晰可聞。
從來沒想過……我們會有如此相對的一天……一直以為這是不可能的。
我們之間,從來不存在「誤會」或是「隔閡」……往往一個眼神,一抹微笑,甚至一聲輕歎……我們就能立即瞭解彼此要傳達的訊息……這不是什麼情人間的火花和默契,只因為我們太像了,像到完全瞭解對方的言行、思想、喜怒哀樂……
至少,我一直是這麼認為的。
對一個和自己如此相像的人,會產生愛慕的感情麼?如果有,那豈不等於自戀?所以,我一直堅信自己和學倫之間是再單純不過的友情,充其量也只有「兄妹之情」而已。但現在,我徹底動搖了……
我們……畢竟是不同的……
從小,我的生理距離就大過一般人,是家庭環境的影響,也可以說是我個性使然。並不冰冷,卻始終和週遭的人群保持著安全尺度。
頭一個闖入這道防線的是雷。他那咄咄逼人而來的霸氣,像十級颱風般一股腦吹垮了我心裡的防護欄,新的柵欄還沒修好,他已經一步跨進來安營紮寨,以主人自居了。
細細想來,與其說我們愛上對方,倒不如形容為雷讓我愛上了他更為貼切。是的,我在他的「圍、追、堵、截」下屈服,掏出了自己的心。雖然我還不能瞭解我從頭到腳究竟哪裡值得他愛得這麼突然。難道,真像人們一直說的—一愛本身不需要理由?不,這不能令我信服。那個理由,我始終要尋找的,在找到答案之前。
「對不起……」我難過的垂下頭,再也沒有勇氣直視那炯炯的目光。難以名狀的情緒在心底散開,漸漸化成一股想哭的衝動。
「應該是我說才對,我嚇到你了。」
「其實我……我不是……我……」
「別說了,我沒有逼你回答我什麼。是我太心急了……」學倫神色黯然,連聲音都失去了平時充滿躍動的節奏。「方纔教你的,也是我一直想說卻又開不了口的……如今終於說了出來,只是沒料到是這樣的情況……」
喉嚨彷彿被一團海綿堵著,我發不出聲音,只覺得自己是天下最笨、最遲鈍、最可笑的傻瓜。
「不管怎樣,我依然希望你快樂,我喜歡你開開心心的樣子。」他苦笑一聲,像是自嘲。「真是,我怎麼會說這麼老套的話?簡直破壞形象。」
我勉強擠出一個笑容,附和道:「是呵,好老套,不過形象還在。」
「笑不出來還是別笑的好,好像牙抽筋。這麼難看怎麼當我妹妹?」
我一愣,幾乎懷疑自己聽錯了。「你……你說……妹妹?」
「是啊,妹妹。不要大哥了?」
「大哥……你還願意當我大哥麼?你真的願意?我以為……」
「傻瓜,你以為什麼?你大哥不是那麼小氣的人。雖然有點委屈我了……」
在我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麼之前,那一步的距離已經被我遠遠拋開,雙臂緊緊環住他的頸項……「謝謝!謝謝你!真的謝謝!」
我不曉得自己為何激動成這個樣子。是種怎樣的感覺呢?彷彿逐漸遠去的世界在這一瞬間重回到我面前,而且比以前更加明亮奪目……
「我暫且把你這種反應當成開心過頭,可是如果你再不鬆手你就要親手勒死你得來不易的大哥了!拜託——」
我連忙鬆手。片刻的安靜彷彿更拉近了我們之間所剩無多的距離。
學倫伸出右手,輕柔地拭著我的眼角,將殘留在那兒的淚痕掬進自己的掌心。
「但願,這是我最後一次為你拭淚。也許你一輩子當我是你大哥,但我依然期待著你不再叫我大哥的一天……這裡,」他指指自己的胸膛,「永遠為你保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