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兩句話是讀書人寫的吧?」
「自然。」沒讀過書的人做得了詩嗎?
「你聽過『老王賣瓜,自賣自誇』嗎?」
賀元聞言一楞,幾乎忍不住噴笑出來,還好他定力很夠,臉色稍稍扭曲了下,堪堪保住了平靜淡然的風儀。
「這種話,千萬別在讀書人面前提起,會被群起攻之的。」
「這世間讀書人多嗎?」
「不算太多,但世間握有權勢財富的,大多是讀書人。」
「嗯,再不提起。」小雲點頭。她從來就是個很識時務的人。
真是有點意思的人。賀元想著,難怪自己願意一再找他說話打發時間。
「對了,你怎麼會在這兒?兩日前你不是說你不是慎嚴庵的人嗎?怎麼會從那邊出來?」賀元指的方向是慎嚴庵的後門。
「我不是慎嚴庵的人。我娘在這兒幫傭,我跟著做些雜活。」提了提手上那一大袋物品,裡頭是紙筆與經文,靜默師父讓她提過來交給後院管事婆子的。
「你怎麼又來了?既然來了,又怎麼只有你們幾個?」她方才就看清楚了,除了這個富家公子外,他身後只跟了兩個健壯的僕從,沒有上次那樣像搬家似地浩浩蕩蕩一大堆人。
說到這個,賀元就氣悶。
「這慎嚴庵的尼姑實在無理至極。前日我們一群人上來拜訪故人,她們借口我等吵雜喧嘩,擾了佛門淨地,又與院子裡的人算不上親故,便拒絕我們進入,晾著我等在外頭乾等。今日已然精減人數,就來了兩人,不吵了,而我也算得上與院子裡的人有舊,居然仍然將我拒於門外,只讓柯銘一人進入。真是豈有此理!」
「慎嚴庵既然是個尼姑庵,門戶森嚴不讓你們進去,合情合理。」讓這些個大小男人輕易出入尼姑庵才叫「豈有此理」吧?
「也就定恆這個老尼姑不識時務、不知好歹,才會被『鎮寧庵』給發配到這兒來。」賀元忍不住抱怨了句。
定恆?是指慎嚴庵的住持定恆師太吧?小雲曾隨著靜默師父捧著抄好的經文送到定恆師太的禪房,雖然只見過定恆師太一面,卻是印象深刻。
那可是個律人律己皆嚴的老人家呢!即使沒有太多證據可以佐證這個定恆師太修的是苦行道,但這三天來從吃食上的差別就看得出來,完全是天壤之別。庵堂的當家主事吃的是寡味清淡的素食;後院神秘的住客吃的雖然也是素食,但對小雲來說,簡直是素食界的山珍海味啦!
「來到這兒怎麼能叫發配?這些師父們住的吃的用的比我們村長家還好呢,多享福啊。」至少他們大多數的衣服是沒補釘的。有補釘的衣服只有在做活兒時換上,平日的衣著可乾淨整齊了。
賀元瞥了他一眼,本想說些什麼的,後來想想這孩兒不過是個一輩子恐怕都走不出山村、見識外頭繁華的村童,跟他說再多又有什麼用?若是聽不懂,他豈不白費唇舌;若他聽懂了,卻有了不該有的野望,日後人生走得一塌糊塗,不肯腳踏實地,也不是好事。
「……算了。」
「為什麼算了?」小雲當然看得出來他原本似想要滔滔不絕說一串話的。
「夏蟲不可語冰。說了你也理解不了。」
「這句話又是哪個讀書人說的?」
「莊周。」
「為什麼你不能好好用自己的話說明你的語意,卻要用別人說過的話來回答我?」小雲不明白該怎麼形容這種感覺,反正就是不大理解也不大舒服。
賀元想了下,揚了揚下巴,像是萬般無奈地道:
「沒法子,書讀得太多了,知識都刻在腦子裡,,總習慣要用典。用典指的就是引用古人的章句或事跡來讓自己想表達的內容更為貼切。」
小雲覺得這個男孩兒鼻孔朝天的樣子跟大樹村的那個老秀才好像。
「你這果子還要嗎?」小雲從來不喜歡被別人用鼻孔瞪,於是決定幹活兒去,不理他了,就讓他一個人繼續在這邊無聊吧。當然,要走之前,還是得問問這顆果子的主人,以確定這果子是打算給她的。
「賞你了。」賀元擺擺手。
小雲對他的鼻孔點點頭,然後,繞過他,往院子的大門走去。
「喂,你進去送東西嗎?」賀元突然想到這孩兒或許可以幫他潛進去。
但小雲很快就讓他打消這個天真的想法。「我交給門房婆子,不進去。」
說完,敲敲大門,那大門開了一條縫,接過小雲交遞的物品後,又立即緊閉,連讓外人趁機偷瞧一下裡面是什麼風景的機會都沒有。
於是,第二次被晾在外頭乾等的賀元大少爺,有多鬱悶,就有多無聊,偏又倔上性子,不肯帶著護衛先行下山,就是要等到柯銘出來。
「喂,你接下來要做什麼?」見村童再度越過他,默默走遠的身影,他終於忍不住追上去,問著。
「我還有活兒呢。」
「你一個小不隆咚的男孩兒能幹什麼活兒?這些尼姑也太不近人情了。你別回去,我教你玩蹴鞠吧。」
男孩兒?原來這些人還真當她是男孩兒啊?眼睛壞成這樣,真可憐。小雲在心底不爽地撇撇嘴。
「我忙著呢,沒空玩兒。」她沒回身,拿著果子的手朝身後的他擺了擺。
「這可不止是玩兒呢!小子,聽我說,如果你有蹴鞠的天分,那你就有機會成為人上人……嗯,至少可以成為比你們村長更強大更有名望更富裕的人。」說是人上人確實誇張了點,至少對他這種皇親國戚來說,一個頂級的蹴鞠高手根本不算什麼的;說更難聽些,就只是個玩意兒。但對一般平民而言,卻是飛黃騰達的通天大道了。
這些充滿誘惑力的字眼,小雲根本沒聽進去,她直指重點:
「我真沒空陪你玩。那邊有兩個跟著你的,正閒站著,你怎麼不去找他們?」
「他們只是僕從。」賀元理所當然地說道。
小雲走到慎嚴庵的後門,手還沒碰上門環呢,賀元就把她拉住,一邊對不遠處的一個僕從交代:
「你進去跟那些尼姑說,我讓這孩兒陪我玩兒,就不讓他回去幹活兒了。」
「是。」那名僕從立即領命而去。
「我沒同意——」小雲愣楞地看著那名僕從快速從後門進去,一下子不見人影。
「走!蹴鞠去,讓我瞧瞧有沒有看走眼。」賀元太習慣發號施令、別人服從,所以當然不覺得這男孩兒會反對,還一時忘了嫌棄他一身補町的灰抹抹衣服,扯了他衣袖就往空曠平整的地方跑去。
而另一個家丁早就知機地從不遠處的馬車裡找出兩顆以牛皮密密縫成的圓球,靜候主子隨時取用。
「來,看著我的動作,等會你照做。」
然後,大半個午後時光,就這麼奢侈地被玩掉了。
玩得意外地投入,完全沒有無聊厭煩的感覺。
彼此都覺得滿不可思議的。
玩得很好,但,誰也沒問對方的名字。
有本事玩,就要有本事做完當日該做的事——靜默師父語。
於是,小雲在玩了大半天、體力平白浪費無數之後,還是被塞了一疊廢棄的紙、一枝禿筆、半塊墨、一隻破了邊角的硯台、一小壺燈油,迎著風雪回到家之後,就算冷得直哆嗦,累得很無力,也不能飛撲向溫暖的床被一睡了事,只能乖乖地坐在桌前,把下午本來應該有的進度給補完。
「阿娘,今兒那個跟我玩蹴鞠的孩兒說,這蹴鞠玩得好,可以成為人上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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