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想想,卻又對自己的怒火感到不值。那個不滿七歲的村童,這輩子去過最遠的地方恐怕就是慎嚴庵了,他能想像到的山珍海味,不過是慎嚴庵裡難以下嚥的粗糙素食;他對華服的定義,不過是衣服上沒有補釘罷了;他對這個世界的認知,也就只是永定縣北邊這片荒山裡的四個小村落。
這樣的孩兒,沒有見識過繁華是何模樣,你許他富貴人生,他無法想像,自然就毫無誘惑力;所以,這幾天他是白生氣了。怎麼就因為那個村童識得幾個字,就另眼相看至此?那孩兒雖然是稍稍特別了些,但也就那樣了,怎麼就對他動了情緒了?
真不值。
才在心底對自己之前的不愉快不值呢,結果就看到不遠處的小徑上正走過兩名協力擔著一桶水的村童,那個走在後頭的,不正是應該在慎嚴庵幹活的人嗎?
「春生。」賀元突然招手讓身後的貼身小廝上前來。
「是,二少爺。」
「去把那個孩兒叫過來。」下巴朝那邊點了點。不必特意指明誰,他的靈巧小廝自然已經明白他要找的是哪個。
春生很快地繞過球場,往那條小徑追過去。
不一會,小雲與小芳就被領了過來。
「小雲,他們叫我們來,是又想撒錢讓人撿嗎?」小芳自然也認出了這些貴公子正是那天胡亂撒錢的人。她悄悄問小雲,心中有些怯。
「大概是叫我們來玩的吧。」小雲猜道。
「二少爺,人帶過來了。」春生將人領回,覆命完畢後,安靜站回賀元身後,將自己的存在感隱去。
「小芳,學著點。」小雲趁機提點。
「啊?什麼……喔。」小芳先是疑惑,後來才恍然,連忙應了。
「你過來。」賀元眼中壓根兒沒別人,一隻手指朝那村童勾了勾,很是慵懶,又極有威勢。
小雲再上前兩步,說道:
「我沒空玩兒,還得挑十趟水呢。」
「你怎麼沒上山去?」
「在家幹活兒。」小雲才想知道這些人怎麼不上山去了,既然不上山,怎麼還不走人啊?留著過年嗎?平白耽誤她吃美食的機會,真煩。
賀元挑眉問:
「你這小身板,能挑多少水?」
「多挑幾次就多了。」她向來很量力而為。
「這樣吧,你去蹴鞠,我讓人幫你挑水。」賀元一副我說了算的表情,轉頭就要吩寸小廝去派幾個力氣大的家丁幹活兒去。「春生,你讓人——」
「我沒空玩兒。」小雲轉身就走。
賀元悠閒而恣意的表情一下子石化了。他,居然被當眾打臉了!這個不知好歹的混蛋村童!
「嘿!你什麼態度?找死啊!」在賀元還沒反應過來時,趙玥就跳了起來,隨手抓了一件物品要丟,發現抓的是球,便一拋,重重抬腳一踢,那球便以疾速朝小雲的背後襲擊而去。
正如賀元所誇讚的,小雲是一個身形很靈活的小孩。當然,在山村長大的小孩,成日上山爬樹、下水摸魚的,只要沒有餓得太慘,通常都身手靈活;但小雲天生帶有靈敏的應變能力,對危險的感知更是異於常人。雖然背後沒長眼,但她光是聽到趙玥的口氣,以及他聲音裡的屏氣聚力,就知道那個看起來比較頑劣的小公子就算沒有撲上來揍人,也會拿東西打她。
於是她轉身的同時,朝右邊閃了一大步,發現小芳竟然就呆呆地一直跟在她身後,也不知道要躲,眼看就要被皮球砸中,她一手拉開小芳,一腳抬起,以小腿停住了球,下一刻就將球給踹還回去——目標:對方的臉。
這個反擊太快,當然,也可以說,趙玥完全想不到那個村童居然接得住球,並且膽大包天地敢把球朝他的臉招呼而來;所以,他呆住了,全身無法動彈,只能無助地看著那顆皮球就要砸上他的臉——
「彭!」還是賀元有先見之明,他雖然不瞭解那村童,卻是一直都知道他不是一個可以用常態眼光來臆測的小孩;所以,身為京城勳貴圈兒童組裡首屈一指的蹴鞠高手,當然立即就能做出反應,抬高腳,將球給踢了回去,並揚聲道:「接住!別掉了!」
這球的落點正是小芳頭上,由不得小雲不接。
小雲再次把小芳拉開,半轉個身,直接把球踢進鞠域裡的球門內——那裡還站著三個守門員呢,看起來像是把整個球門都封住了,但小雲就這麼隨便一踢,便把球從場域外給踢進球門了!那道進球線,準準穿過兩個守門員腰側的微小縫隙。
小雲的想法很簡單,把球踢得遠遠的,大家就都別玩了。她是真的沒空。
「瞎貓遇上死耗子啦!」趙玥一時忘了正在發怒,嘴巴張得老大,完全忘記保持貴公子風儀。
這時賀明跑了過來,嚷道:
「這是怎麼回事?一群村童圍著球門踢了老半天,守門的都放水了還死活踢不進去,可他怎麼隨便踢一下,就越過大半個鞠域把球給踢進去啦?」
「難道這個位置最適合進球?來,我試試!」趙玥抱著一顆球跑過來,一把推開小雲就要踢球。
小雲看似被用力推著了,其實早在趙玥的手推過來時,她就退開了,只裝作有點踉蹌的樣子,省得那頑劣少爺覺得沒動到她分毫,心中不忿。
然後,趁著一堆人圍過來時,她拉著小芳悄悄退走,無聲離開。
可惜她沒料到賀元的目光始終都放在她身上。
「喂!孩兒。」他叫了聲。
小雲頓了頓,只好半側個身回頭看著他,等著聽他還有什麼話要說。
「跟我回京城吧。憑你蹴鞠的天分,先在我那兒鍛煉幾年,將來進入皇家蹴鞠隊一展長才也不無可能。」賀元對他向來就看好,如今見識到他輕易就能把球給踢進球門,還是這樣遠的距離,倒不認為這是如趙玥說的瞎貓遇上死耗子,這是罕見的天分,這孩兒天生就該是蹴鞠人才,而且恐怕還是絕頂的那種。
「我不想把玩兒的事當成活兒做。」小雲依然拒絕。
「恐怕你不明白你口中的『玩兒之事』做到頂尖,能獲得多少世人難以想像的好處。」賀元走到他面前,以最直白淺顯的方式告訴他所謂的好處是什麼——
「你將會有整齊而保暖的衣服穿,你會有吃不完的糧食,你會住在比村長家更華美無數倍的宅子裡,冬天有銀絲炭,夏天有冰盆。你會得到很多金錢,金錢可以讓你去僱用人幫你挑水劈柴干所的有活兒。」
「你的意思是,去玩皮球,比考狀元還好?」誇成這樣,實在虛浮得很。
「考狀元當然是極好的,其它百業難以相比。但需知行行出狀元,不是每個人都適合從科舉裡謀到出身,能專一做好自己擅長的,也是富貴之道。」
小雲歪著頭,問:
「行行出狀元這意思,不是指天下人不管從事什麼行當,都可以去考狀元嗎?」
「當然不是……」賀元脫口否定後,煞住一堆接著往下駁斥的話。他可不能又被這孩兒把話題給帶了個十萬八千里遠;從先前兩次談話,他就發現這孩兒思維很跳脫,想到哪裡就把話題歪到哪裡,一點也不在乎原先在談的壓根兒不是這個。弄到最後,連他都被帶著忘了初衷,每每事後想起,都不住地懊惱於自己失了主控權。這感覺太糟了。
「總之,蹴鞠玩得好,與考到狀元是一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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