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像平日一般的沉默寡言,我行我素,她知道今天可能只是開會,討論一下劇本或角色,開鏡禮之後才會正式拍攝。
她提不起勁的坐在角落。
她不是第一女主角,也許輪個第二、第三,她也無所謂,在這圈子裡她野心不大,得也好,失也好,反正她在外面也找不到另一份工作,何況另外的工作未必有電視台這麼高的薪水。
能賺多一點錢,這是她的目的。
很多人都圍在一起嘰嘰咕咕的講著、笑著,她發覺唯有她是被大家忽略的,這不打緊,她又不會去爭、去搶,她只做自己份內的事。
心妍是不講究穿著的,完全不像明星。她往往是一條又舊又白的牛仔褲,一件鬆垮垮的T恤,一頂扁扁的卻頗帥的帽子遮住沒去髮型室整理過的頭髮,還有就是一個大大的帆布袋裝著衣物。
她又不化妝,臉色有點蒼白,眉宇間帶著些漠然,又顯得沒精打采,什麼事不在平似的。她不但不像明星.藝員,甚至在電視台也沒什麼朋友。
像現在,大夥兒都在又講又笑,熱鬧得很,她卻縮在角落半打瞌睡,她永不會參加那些人的!
有人轉頭看她一眼,她根本不知道,她和任何人都沒交情,電視台藝員只是一份工作。
那看她一眼的人是個二十六、七歲的男孩子,是這部電視劇的男主角何思宇,目前相當紅,相當有演技的男藝員。
平日思宇很驕傲,對看不上眼的女孩子他理也不理,他只喜歡和男同事,和記者們開開玩笑。言不及義的。對一些漂亮又有名氣的女孩子呢?就口花花的,顯得輕浮,有點玩世不恭。
沒有人真正瞭解他是個怎麼樣的人,他把真正的自我藏得很深、很深,他似乎是故意造成在別人面前那個花花公子形象,是!他是故意的。
他年輕,但他深沉。
他又轉頭看心妍一眼,這一次,清清楚楚見到他眼中光芒一閃,眉心微蹙。
他知道心妍,大家是電視台同事,不可能不知道,只是互不相識而已!
猶豫一下,他終於慢慢的,不露痕跡的走過去,他裝得不為任何人而過去,卻真是為她過去的。
「喂!莊心妍,會都快開完了,還不醒嗎?」他壓低了聲音,半開玩笑的。
心妍呆怔一下,慢慢抬起頭,俏麗而帶點蒼白的臉上一片愕然。
她其實並沒有睡覺,只低頭在那兒神遊太虛,突然間看見何思宇在面前,她不知道為了什麼事。
她當然認識思宇,他是紅小生,演技好,電視台許多花旦都喜歡跟他合作,希望借他的名氣扶自己一把。
心妍沒這麼想過,她甚至討厭這個口花花、不負責任的男孩子。
她冷冷的哼了一聲,把臉轉過一邊,根本不理他。
思宇當然覺得沒趣,訕訕的轉身走開,走到一半,又轉頭看她。
「在戲裡你要追我!」他故意說。那似笑非笑的神情,十分可惡!
心妍背起大背袋,一言不發的轉身走出錄影室。
思宇很意外的,這個女孩子怎麼回事,他得罪了她嗎?或是——她討厭他?他摸摸自己翹得有點像歐洲人的下巴,不明所以搖搖頭。
回到嘰嘰喳喳的人群裡,他左擁右抱著兩個女藝員,半真半假的調笑著。他就是這副調凋兒,所有人都見怪不怪了,也接受了他並不太過分的油腔滑調,拒他於千里之外的,大概只有一個莊心妍吧!
他當然不在意她,她算什麼呢?漂亮是漂亮,但電視台哪有不漂亮的女孩子呢?以他的名氣與地位,許多女孩子投懷送抱還惟恐不及呢!有幾個記者進來,思宇當然是他們的目標,一下子就把他圍起采。他的手臂還是放在那兩個女藝員身上。
「何思宇,新劇中你又演花花公子?留學生?」一個記者問,一邊又忙著拍照。
「不是,你們知道任何角色派下來,我何思宇都能演。這次演個風流騙子!」他瞇著眼睛笑。
「風流騙子小記者問:「導演,導演,是不是真的?」
導演和製作人在一邊笑,沒正面回答。
「那麼是反派了,是不是?」記者問。
「不自訴你們,自己猜廠他望著身邊的女孩子,頗為自滿的笑了。
「這些女孩子是你們騙的對象嗎?」記者又問。
「我只是想騙到一個,莊心妍。」他說完自己也愕然,怎麼這樣說呢?莊心妍——關他什麼事?
「莊心妍——對,她也是女主角之一,怎麼沒見到她呢?她沒來嗎?」記者感興趣的張望著。
「何思宇,你是表示已經忘掉費婷?把目標轉移到莊心妍身上?」記者尖銳的問。
提起費婷的名字,思宇的腦就沉下來,黑雲密佈的放開兩個女孩子,轉頭就走,一句話也不肯再說。
記者們見怪不怪,何思宇就是這樣子,不高興的就翻臉不認人。何況——費婷的事也不傷了他,這花花公子大概第一次付出了真感情,而且是全部的。但突然之間,費婷和一個億萬富翁訂婚,思宇雖然極力想表現得不在乎,但他的傷心失意是任何人都能冒出來的。
這個的候提費婷,難怪他翻臉。
思宇走出錄影室,看見心妞就坐在走廊的木椅上,半低著頭的神遊太虛。
這個女孩子不只美,而目冷傲,她那一腦孔的倔強和不肯妥協,她將在這個圈子碰得怎樣的頭破血流?
這一剎那,思宇有幫她的心,只是一霎那就過去了。他想幫她,看樣子她未必領情呢!他犯不著。
他慢慢的經過她面前,看見她紋風不動的坐在那兒,面前走過的彷彿是個透明人。
剛走過,聽見背後傳來一陣腳步聲,他回頭望一眼,啊——記者們居然包圍了莊心妍,他不得不停下腳步,事端由他引起,莊心妍是無辜的。
只見心妍瞪大了驚愕、意外的眸子,卻神情漠然的對著記者——她對記者也是這樣子。
「你是不是何思宇的新女朋友?他剛才這麼說的廠一個女記者問。
「你不承認也不行,他當著我們每一個人說的。」另一個記者急忙補充。
「你們是什麼時候開始的?是不是因為這部戲?」
「如果何思宇不說,你是不是一直保密下去?」
「你對他有信心?他的羅曼史那麼多!」」你不擔心他只是玩玩?」
「你不怕他拿你採代替費婷?」
「你不怕破壞形象?」
一連串的問題像連珠炮彈似的轟向心妞,她的神情從驚愕意外變成了憤怒,這簡亙太——豈有此理!無風也起浪!她跟何思宇連話也沒說過呢!
她憤怒的站起來,推開面前的記者,不顧一切的大步而去,經過思宇身邊,她連眼角都沒有掃向他過,只剩下發愣的記者和眉心深蹙的思宇。
「這算是什麼?」首先發問的女記者說:「這麼不給面子,這麼不合作,給我們下馬威嗎?」
「還沒有禮起采就未紅先驕,我們一起杯葛她!」另一個記者憤憤不平的。
「她以前不是這樣子,今天怎麼好像吃了火藥?」又一個說。
「當然以為有了靠山啦!」剛才那女記者說。」何思宇?不知道那花心大少幾時甩開她呢!記者們都笑起來。
心妍聽不到這些話,思宇卻聽見了,他覺得歉然,他隨口一句開玩笑的話,誰知給心妞惹下這麼大麻煩?記者們如果真的杯葛她,半年內不在報上提她的名字,她不就慘了?
他猶豫一下,迎著記者走過去,他臉上又有了笑容。
「各位,剛才是不是太殘忍了?怎能會審一樣的逼問莊心妍呢?」他說。
「這是娛樂版頭條新聞!怎能不追問?」女記者說。
「說良心話——」思宇用手指輕撫眉心:「莊心妍並不知道這件事,這只是我心裡所想的!」
「啊——」記者們都嘩然。
思宇是一個非常會保護自己的人,他永不把內心的事表現人前,他總以玩世不恭、吊兒郎當來掩飾——今天他說的可是真話?
「是不是真話?莊心開不知道你想追她?」記者問。
「有騙你們的必要嗎?我犯不著為保護一個不相干的人而出頭,是不是?」他瀟灑的攤開雙手。
不理他是真是假的,是做戲也好,是剖白也好,記者們完全接受了他的話,他是何思宇,不是別人。他的外型.神態、笑容,足以融化大多數的人。
「你是想借我們記者之筆,向莊心妍示意,是嗎?」一個自以為聰明的記者問。
「還要我講明嗎?」他微微彎身,又一個漂亮的笑容。
「好,一定幫你這個忙,」女記者笑了:「追到了之後記得請我們喝茶。」
「一言為定!」思宇說得跟真的一樣:「不過——不要寫得太過分,我是有自尊的,女孩子也會怕看。」
「放心,我們有分寸!」幾個記者都笑起採了。
得到了滿意的消息後,記者們一哄而散,他們各自要打電話回報館,這條消息無論如何要明天見報,而且務必要寫得精彩,不能輸給其他報館!
何思宇長長的透一口氣,總算替心妍解決了難題,也算做了件好事!
正想回錄影室,看見心妍慢慢走回采,滿臉委屈,彷彿哭過,後面跟著的是藝員聯絡組的人。
什麼事呢?才短短十分鐘呢?剛才發生的只是小事,不值得她哭的,她——
她經過他身邊,快步走進錄影室那位跟著她的藝員聯絡組的人卻停下來。
「這女孩子真難搞,」他搖頭:「通告都已經接了,剛才她居然跑來告訴我想辭演!」
辭演?思宇心中一凜,是他意的,他知道。想不到的只是電視台裡還會有這麼倔強、剛烈的女孩子,她是寧為玉碎!
思宇告訴自己,以後再也不要對心妍口花花的開玩笑,她不是那種隨便的女孩子。
「你批准了嗎?」思宇問。
「怎麼行?她的戲今夜就開拍,叫我臨時到哪兒去找人代替?」聯絡的人氣沖沖的:「公司給她機會,我不明白她為什麼不要?不想紅,來電視台做什麼?」
思宇皺眉,為這件事,心妞也得罪了聯絡組的人,她實在太不會做人了,以後還想不想混?
「組長,算了,別放在心頭,」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一手包攬了所有的事:「莊心妍是被我惹人的。」
「你?」組長眼謂一轉,笑客已浮上來:「原采是這樣,怎麼不早說呢?思宇。」
思宇有些暖昧的笑起采。
「才開始嘛!」他微笑說:」以後你多關照。」
「當然,當然。」組長笑著離開。
他也以為心妍是新對象了。
思宇等人都走光了,才聳聳肩,大步回到錄影室,他能做的已全部做了,他也只不過隨口說了一句話而已,這件事該結束了吧?
走回錄影室,看見有些演員已經離開,只有幾個人留在那兒。
「思宇,快些去化妝間吧,我們今天要拍晚班戲。」導演大聲對他說:「第一個鏡頭就是你!」
「哦!我還以為今天不拍戲。」他笑。
「我們趕著『出街』」導演說。出街即播出的意思。「不多錄幾集存貨怎麼行?」
「總是趕,為什麼不早點兒開工呢?」思宇說。一瞥間,發覺心妍不見了:「莊心妍不見了?」
「心妍?導演笑:「化妝去了,什麼事?她好像受了委屈一樣。」
「誰知道呢?」思宇不在乎的聳聳肩,心妍沒有一怒而去,他一心些。
但是——他怎麼會無緣無故的不放心她呢?
他不會再對任何女孩子動情,他自己很明白,費婷的事已經令他筋疲力盡,心力交瘁,他想再用情——怕也搾不出一絲感情了。他已麻木。
「思宇,這部戲你務必投入些,劇本寫得不錯,我們盼望你能掀起另一個高潮。」導演說。
「另一個高潮?」思宇冷冷的笑起采:」只怕演對手戲的激不起我的戲中情。」
導演明白。
思宇和費婷曾是螢光幕上最好的搭檔,誰都認為他們郎才女貌,天生一對,他們演技純熟,再合也沒有了,螢光幕上下的感情也一致,誰知道——
「試試吧!你是我們的支柱。」他說:「或者——莊心研呢?她有外形,有潛質。」
「莊心妍?」他自嘲的走出去。
化妝間的一角,心妍坐在那兒化妝,她不是一流阿姐級大牌,曾通的一個化妝師替她在臉上打完底,就讓她自己動手畫眉,塗唇膚。她是顯得蒼白冷傲,即使塗上了濃濃油彩,她也賺清淡了些。
或者說,她的氣質並不像一些電視台裡的女孩子,她看來卓然不群,滿身都是尖銳的稜角。
思宇不經意的看心妍一眼,在另一邊坐下采。他是大牌小生,化妝主任親自為他動手,上下子就把他變得光芒四射起來。
有些人是天生的明星,像思宇,只要淡淡的收,他已那樣的與眾不同。
心妍提了她的帆布袋往外走,思宇猶豫了一下,也跟著出去。他沒有企圖,真的,他只想對她說一句話。
「對不起,莊心妍。」他低沉而真誠的對她說。
心妍呆怔一下,想不到他會如此。但她——也只不過著他一眼,絕然而去。
她不領他的這個情。
心妍的家很遠,在基隆,每日往返不方便,為了拍戲,她搬到電視台附近,在別人家中分租了一間房子住。房子只有一百五十呎的大小,除了一桌、一床、一櫃外,只有她和一些拍戲的衣服。
她當這兒是宿舍,不是家。拍晚班戲,收工回來倒頭就睡,第二天起來洗了臉又開工。屋子裡只放些乾糧,肚子餓了用來充飢,她從來不講究飲食,做了電視藝員,連衣服也不講究,總是隨隨便便一條牛仔褲,一件又大又闊的T恤,人是十分漂亮,卻從不化妝。
房東太太對她相當不錯,看得出來她是個好女孩子,跟那些進電視台不在演戲的人不同。有時叫她一起吃飯,或留點好湯給她,她心中十分感謝,卻又是不善表達的人。房東太太也不在意,只是有時見她工作得晨昏顛倒,便善意的提醒她多休息,身體要緊。
可是電視台忙時忙死人,閒時閒死人,趕起戲來,通告排山倒海,管你藝員捱不捱得往,戲先拍出來再說。心妍試過三天三夜沒回過她的小房子,只抽時間在沒有她的戲時倒在化妝間小睡一刻。
她們這行有好多「慘狀,若不是大牌,戲自然不算多,往往等一天才拍三、五個鏡頭,人卻不能離開,隨時隨地可能拍到你。心妍還算不錯,說什麼也是第二女主角,但也得視電視台為家的常要STANDBY!
她剛在化妝間一角的沙發躺下,估計兩個小時內不會拍到她,卻見何思宇吊兒郎當的走進來。
「嗨!兄弟,」思宇眼光飄向她,卻對一個化妝師說:「替我補補妝。」
思宇是一流大牌,化妝師焉有不肯之理?
「這一組戲沒有你?」化妝師搭訕。
組組戲都有我的話,我何思宇不死也全身散了,」他笑了,又為自己點煙:「你就收工了吧?」
「補完你的妝就走!」化妝師笑:「不過你喜歡的話,我可以陪你聊聊天!」
「下次吧!我想睡一會,」思宇打個哈欠,突然之間轉向心妍:「莊心妍,你佔了我的床!」
心妍並沒有睡著,雖然她疲倦得要死。何思宇在那兒大聲說話,不知道為什麼她覺得很順,這個人——有點陰魂不散,剛才分明又在看她,他是什麼意思?存心作弄?她決定不理他,她是個十分倔強、固執的人。
「你沒有睡著,我知道,」何思手又在那兒嬉皮笑臉:「你自己看看,你的眼皮還在動呢!你騙不了我!」
心妍就是不理。除了演戲,她和思宇不是朋友,他再惡作劇,也不能把她拖起來,她從來不是個愛開玩笑的人。」莊心妍,幫幫忙好不好?」思宇竟已經走到她旁邊:「讓我睡一陣,一小時後讓給你,我真的倦得要死。」
心妍的固執、頑強比他想像中更厲害,她就是不肯睜開眼睛,無論他怎麼說。
「莊心妍,」他威脅著,聽得出來是開玩笑:「你再不起來,我就躺到你旁邊囉!你不怕別人說閒話?」
心妍紋風不動,充耳不聞。
思宇又站了一陣,凝視她一陣,竟轉身去了。
他是那麼容易罷手的人?
心妍完全不在意,她開始真正要睡了,她實在太累、不倦,從清晨四點捱到現在快十一點了,快二十小時沒合眼,鐵打的也支持不住——正朦朧欲睡中,突然聽見一陣日本音樂,是西城秀樹唱的「羅拉」,那種聲嘶力竭的喊法,配上那麼強勁的音樂
心妍心中湧上一陣憤怒。這何思宇怎麼回事?他有什麼資格來騷擾她?明知她捱了那麼久,竟故意讓她不能休急?他真是那麼可惡、可恨、可咒的人?
她想跳起采大罵他一頓,忍住了不中他計,化妝室裡就這麼一張沙發,她跳起來他豈不正得其所哉?她不上他當——
強忍住怒火,她還是動也不動的躺在那兒。她對自己發誓,除了拍戲,她永不跟他說一句話,她會永遠當他是仇人,她——永不原諒他!
整首「羅拉」唱完了,她仍堅持著,大概何思宇知道無論用什麼方法都休想令心妍讓出沙發來,他終於知難而退,靜靜的離開了。
心妍可算是勝利者,但——委屈的淚水卻沉默的流下來,她真的覺得委屈。在電視台,一個孤單的女孩子想站穩腳步是不不容易了,她要忍受多少這類似的打擊、挫折?她要勉強吞下多少冷言冷語的諷刺?觀眾永遠只看見她們風光.繁華的一面,誰知道她們流了多少淚?捱了多少辛酸?
心妍喜歡演戲,醉心演戲,加上她唸書成績不怎麼好,很自然的走進這一行。這一年多來,她覺得自己身心俱疲,傷痕纍纍,唯一僅存心中的就只剩那點倔強,和那天生的傲骨。
她吸一吸鼻子,睜開眼睛,她想找張紙巾什麼的,可是一眼望到的竟是何思宇那對凝定的眼,那張嚴肅認真的臉孔,那抹深思著又有悔意的神色。
她吃了一驚,想閉起眼睛已來不及,她的倔強也不允許,她就那麼冷冷的盯著他。她想表示,她不怕他,她是不會屈服在任何威脅下的。
可是——可是他的神色並非她想像的那麼可惡,他那嚴肅的臉上線條卻是柔和的,他那麼友善的望著她,就像戲裡面英俊.漂亮的男主角,他——
正不知如何是好,思宇竟先開口。
「對不起,心妍。」他沉著聲音卻十分溫柔的說:「我現在才知道,你不是我惡作劇的對象!」
她皺眉。為什麼這樣說?因為她的眼淚?
她吸一口氣不出聲。無論如何地是不會原諒他的,他傷害了她的尊嚴。
「我很抱歉!」他再說。
他轉身大步走出了化妝室,留下呆怔的心妍。
他一再的道歉,難道——是真心的?何思宇這如假包換的大浪子,他道歉?
這麼一來,她反而睡不著了,連倦意都不知道溜到哪兒去,胡思亂想的就聽見劇務來叫她入場。
她連忙對鏡子望一望,化妝並沒有變樣,不必補妝,然後匆匆忙忙奔出化妝間。
可是——走廊的那張小籐椅上蜷伏著一個人,看那衣服,知道必是何思宇,他竟縮在這兒睡了?
心中一條細微的神經抖動一下,或者——他並不是真的那麼可惡的?
好在這場戲不多,對手只是兩個女孩子。如果這場戲要面對思宇,她這不會假裝的人不知道該怎麼辦了?最糟的是她在這部戲裡暗戀何思宇,還要對他諸多糾纏,這一一這實在太為難了。
結束了這場戲,她離開錄影室,在門邊遇到睡眼惺忪,神志似乎也不清的思宇,他只看她一眼,很特別的一眼,卻連招呼也沒打。
心妍也見怪不怪,電視台就是這麼奇怪地方,可以發生任何難以想像的事,可以容納古靈精怪的人,唯一不能的,就是得到友誼。
電視台是沒什麼友誼的,名利當前,誰也不肯讓誰,只要稍有利害關係,恨不得置對方於死地。
心妍還要等,她還有一場戲,大概要半夜四點才能拍到,這次可以睡一下吧?不過拍完這場戲天也亮了,明天全組員都體息,晚上有個提前慶功宴,因後天就可以拍ENDING戲了。
她又躺在長沙發上,她不像其他女孩子,沒輪到拍戲就聊天,她沒那麼好的精神,而且聊天之中總多是非,她不想招惹。
明晚的慶功宴她是會去的,不去監製會不高興,她不敢得罪人,下次不用她豈不糟糕?
這個監製對她不錯,有戲總派她一角,雖不是第一女主角,她也滿意。演戲是漸進的,她一點也不想一夜成名,那樣精神負擔太重,又怕漸走下坡,又怕觀眾對她演技不滿。像現在,一步步往上走豈不很好?
她又想到何思宇。
他這個人就差點,演技可真是一流,和他演對手戲時可以學到很多東西,最主要的,他可以帶領她進入角色,進入戲裡。她知道演這部戲她進步很大,除了導演外,何思宇的功勞最大,或者——她可以對他友善些?
哦!不,不,不能對此人友善,他會得寸進尺,看他和那麼多女藝員的緋聞,她覺得害怕。她不想自己也變成緋聞中的人。
糊里糊塗就睡著了,又糊里糊塗被劇務叫醒。
「輪到你了,莊心妍,」劇務笑得莫名其妙:「這場是和宇哥演對手戲。」
宇哥!何思宇?
她一下子就清醒過來,跟何思宇演對手戲,這可馬虎不得,免得——被他那可惡的人笑話。
回到錄影室,思宇已站在那兒等著,一邊嘴裡還唸唸有詞的背對白。
對白她是早背好的,立刻拿出來複習一次,導演又在控制室吩咐了幾個要點,就開始錄影。
不知道為什麼,再面對思宇時,她心中有個好奇怪的感覺,彷彿——他們已是很熟的人,是——朋友!
朋友?怎麼可能呢?
他們都很專心,很投入的錄了這場戲,雖然如此,也重錄兩次,一次導演要求的,一次是思宇要求。大牌就有這好處,他可以要求重拍,心妍就沒這優待了。
果然,拍完之後天日亮了。
何思宇不知往那兒一溜煙就不見了,心妍還是回到化妝室,洗乾淨臉上所有化妝,拿了自己的大帆布袋,這才慢慢走出電視台。
天都亮了,還急什麼呢?明知現在回家也睡不著,不如就在附近散散步,等房東太太起床後才回去,免得又吵醒了人家。
邁出電視台大門,看見何思宇的車停在那兒,他正坐在裡面若有所待。
「嗨!」一看見她,思宇就招手:「心妍,請過來一下,好嗎?」
他不只語氣好多了,神情好多了,也聽得出聲音中的誠意。
心妍猶豫了一下,以她的個性是絕對不會過去的,連猶豫也嫌多餘。但是——她自己也不怎麼明白,她竟慢慢的走過去,雖然還是冷著一張腦。
「有什麼事?」她冷硬的說。
她這女孩子長得那麼柔,那麼美,聲音卻硬繃繃的,四四方方打得人都會痛。
「昨夜的事——真是抱歉。」他再一次這麼說,晨光中看得真切,他是誠心誠意的。「原本我只想開開玩笑,誰知一一你不像她們!」
「你已經道過歉了!」她說。
「是!但我心中總覺不夠!」他搖搖頭:「我平時口花花的亂說慣了,但你——心妍,反正時間還早;我們先去吃早茶,然後才回家休息。」
「不,謝謝,我沒有這習慣。」她想也不想的搖頭。
「我只是想表達一點歉意!」他凝望她。
「我已告訴你,你道過歉了!」她冷冷扯一扯嘴角,好漠然。冷傲的一絲笑容。
他卻看呆了,這個女孩子——竟然那樣的與眾不同,她怎麼會屬於電視圈呢?電視圈是鱷魚潭,她怎麼應付那許多吃人不吐骨的大鱷魚?
他的心竟隱隱作痛,她——該是好好被保護在家裡,送到外國去唸書,嫁一個有學問又溫文的丈夫,她——怎麼竟淪落到電視圈了?
他是想到淪落兩個字,心妍的確給他這種感覺。
「但是一一你沒告訴我,你接受了沒有?」他說,有一點心神不屬。
「對你,這重要嗎?」她又冷笑,轉身就走。
「心妍——」他又在背後叫:「晚上去慶功宴嗎?我來接你好不好?」
她站在那兒好半天,才冷冷的轉過頭來。
「何思宇,你找錯人了,恐怕你會白費心機廠她說,大步揚長而去。
慶功宴是熱鬧的,這一部戲所有工作人員都來了,幕前的。幕後的,有的還帶了男女朋友、帶了妻子兒女,把餐廳中被隔開的這一半弄得好熱鬧。
何況,有記者在場,許多明星、藝員們就更活躍了,爭取見報率啊!
當然,也不是任何人都那麼開心的,坐在一角的心妍就冷清清的在磕瓜子。她沒有朋友,甚至沒有可談天的夥伴,她注定是孤單、冷清的。
但是她習慣了,總是這樣的嘛!在一角磕瓜子,看眾生相也是件很不錯的事。
那邊的思宇卻不同,他被許多人包圍,又講又笑的好不熱鬧,尤其女主角進來時大嚷「老公、老公,我老公在哪裡?」立刻吸引了所有的視線。在這部戲裡,女主角是演思宇的太太。
思宇立刻越眾而出,和女主角來個熱情的擁抱。記者立刻拍照,許多人都笑了。
電視圈裡的人就是這樣,在人多的地方要盡量想辦法突出自己,像女主角,她不是成功的使自己成為全場的焦點人物嗎?
心妍是無動於中,真的。
她進了這圈子自然也想紅,也想名成利就,完全說為興趣是假的。但——叫她像思宇,像女主角一樣的自我推銷,無論如何她是做不到的。自尊和傲骨當然是原因,最主要——她若因此而紅、而成名,她會覺得痛苦,終身都不安樂。
笑笑鬧鬧中也到了開席的時候,思宇和女主角擁著坐在一起。這個人,早晨還邀請她一同出席,大概他早已忘得一乾二淨。如果她真的傻得答應了他,這才是天大的尷尬呢!
她把視線轉回同桌的人,多半是幕後人員,她並不很熟。她也不在意,這樣不是更好些嗎?省了她花精神.花唇舌。
席間又鬧酒、又胡亂唱歌,思宇總是領頭分子,加上女主角的附和,使得整個晚宴愉快又圓滿。
心妍冷眼旁觀,她倒很佩服他們。不是人人可以這樣笑鬧起哄的,先要有這個身份地位,然後還要有點天才!要不然換個道具部的小工去試試,那後果是不難想像的,是不是?
吃完飯,大家也都陸續散了,主要的是明天有通知,大部分都要拍最後一天戲,這才大功告成。
這一組人等戲拍完也就散了,各人又到不同的組去工作,直到監製開拍下一部戲,再重組班底,但——是不是這原班人馬呢?恐怕很難了!電視台裡的一切,就像多變化的人生。
有個女同事好意邀心妍同行,她婉拒了,餐廳就在電視台附近,離她住的地方很近,她走幾步就到了!
下了樓,她獨自朝回家的路上走,台北的治安比以前是變壞了,但大多數的時候,晚上走在大街上也不必怕什麼。心妍早已習慣這獨行的生活。」楚留香」電視劇裡鄭少秋不是唱「獨行,不必相送,不必相送」嗎?
她聽香港的朋友說過,這套「楚留香」不是香港最好的武俠劇,有一部奉為電視經典之作的該是「倚天屠龍記」。又說幾個主角主是一時之選,更加影運在巔峰,那部戲非常非常出色。不過不知台灣觀眾有沒有一看的眼福!
不過「楚留香」那首主題曲倒是好聽的,尤其歌詞填得好。「湖海洗我胸襟,河山飄我影蹤,」多有氣魄、多瀟灑?心妍最喜歡裡面那兩句「情沾不到心間,塵沾不到此心中」,怎樣的兩句話?為什麼中文程度較高的台灣,沒有人能填出來?或有此修養的人不屑填詞?於是哥哥、妹妹、情啊,愛啊,春花秋月的充斥幣場?是這樣嗎?
但是那兩句「情沾不到心間,塵沾不到此心中」的意境,誰又能真正達到呢?
想著,想著,一輛汽車停在她身邊,思宇伸出頭。
「我可以送你一程嗎?」他問。
「我家就在前面!」她指一指,言語之間已沒有早上的冷傲.生硬。
「你非上來不可。」他笑得頑皮而孩子氣:「前面有個大色狼!」
她皺眉。
這頑皮和孩子氣不同於以前的吊兒郎當、玩世不恭,她分辨得出。而目他對她也不同於他對女主角——很奇怪的,她喜歡這種不同。
「你嚇不倒我!」她搖搖頭,並不停步。
「真話!我嚇你有什麼好處?他的汽車跟著她走。
她沉默著走幾步,見他沒有離開的意思。
「很高興你會慶功宴變得熱鬧。」她說。
「逢場作戲,在電視圈四年,令我至少有半打面具,在不同的場台戴上。」他笑。
「現在你戴第幾副?」她看他一眼。
「是真面目。」他認真的說:「我以後再也不敢戴了面具到你面前來。」
「因為我有對透視眼?」她問。
「不,因為戴了面具見你,我也有無所遁形之感。」他搖搖頭。
「我——這麼可怕?」她忍不住問。
「真的。」他坦白直率:「在電視台裡,我沒有見過第二個像你的人!」
「人人像我,電視台沒有女主角了!」她冷笑。
「是不是女主角並不重要,」他立刻說道:「重要的是你是否把握了你的機會,交出來的東西准不准?」
「什麼准不准?」她不懂。
「你對你的角色瞭解多少?投入多少?是否盡了全力?」他說。
「我不理那麼多,但求問心無愧就是。」她說。
「你做得很不錯,真話,」他笑起來:「只是——對我的感情戲差不多,生硬一點。」
她一下子就臉紅了,她自己也知道這一點,但——對著他就蹙扭,她有什麼辦法?
「所以我們應該熟一點,下次再拍對手戲就不會有這種尷尬了!」他又說。
「下次未必和你演對手戲。」她下意識的說。
「這麼肯定?」他笑:「我已經接到另一個劇本,看到名單上有你!」
「真的?」她不禁開心起來:「我怎麼不知道?」
「明天回電視台的監製會交劇本給你,」他望著她:「這次要我追你,追得好辛苦、好辛苦!」
「為什麼我們的戲總是追來追去,要不然就是上一代恩怨,幾時才會有進步呢?」她感歎。
「別失望得這麼早,這部戲出乎你意料之外的好,」他立刻說:「是監製特別請了幾個香港編劇寫的!」
「是嗎?是嗎?」她眼睛亮起來。
冷傲一去,她露出了孩子氣。
「當然是,」他還是望著她,車開得極慢,他不擔心會撞上人。「喂!心妍,你今年多大?」
「十九!」她說。
「難怪,你才這麼小,」他笑了:「你知不知道這次在戲裡扮什麼角色?」
「女學生?我總是逃不了的!」她說。
「錯了!一個二十四歲的女律師,」他笑得沾沾自喜:「是第一女主角!」
「什麼?」她以為聽錯了,第一女主角?她?
「是!因為監製覺得你氣質吻合,你那種倔強、冷傲別人學不來的!」他淡淡的笑。他完全沒說出在這件事上他出的力,他幾乎是強迫監製這麼做的,他擔保她一定行。「他相信你做得來!」
「啊——」她有如做夢。
她正在想,她還要做多久第二女主角呢?她還得捱到幾時呢?想不到——想不到幸運立刻就到,她怎能不像在做夢呢?
「現在可以上車了嗎?」他問。
她果怔一下,發現已站在她家樓下。
「不行,因為我到了!」她笑起來。
這笑容是燦爛的,沒有保留的,幾乎——從沒有在她臉上出現過。
「你住在這兒?」他好困難才移開視線,她的笑容竟那麼眩目。「地方很不錯。」
「我只租了人家一間小房子,我家在基隆,拍戲不方便!」她不知道為什麼要告訴他。
「哦!喂喂,我們的話還沒講完哦!你就這麼回家了?說不過去吧!」他不想讓她就此離開。
「但是——我不想上你的車,」她搖搖頭:「至少——今夜。」
他瞇著眼睛看她半晌。」明天一早我接你開工,嗯?」他說。
「不必!我往得很近,走三分鐘就到了!」她還是搖頭。看她神情,沒有轉彎的餘地。
「那麼——明天拍完戲我送你。」他說。
「有這必要嗎?」她又笑起來,她似乎忘了永不原諒他的事。
「我覺得——我們可以是談得來的朋友,」他想一想說:「很多事——我能感應到你心裡的!」
「胡扯!」她又皺眉。
「不要常皺眉,十九歲就有皺紋是很可惜的,」他認真的說:「心妍,你總要給我一個機會!」
「明天我們會拍對手戲!」她說。
「啊哈!我幾乎忘了,」他拍拍額頭,一個十足戲裡的動作,然後笑了:「你可知道最後那場戲拍什麼嗎?」
「那個男主角終於接受了追他的女孩子!」她說。
說得十分坦然,完全事不關己。
「這麼簡單?ENDING戲哦!不精彩些怎麼吸引人?怎能令人永留迴腸蕩氣的感覺?」他誇張的說。
「那——怎麼拍?」她有點緊張。
那監製不會和他聯合起來作弄她吧!
他想一想,攤開雙手。
「事實上,我也不知道!」他笑:「明天編導自然會講給我們聽!」
「不講就算吧!」她立刻沉下臉,轉身就走。
「心妍——」他叫住她,並跳下車采:「你這麼容易翻臉?或天生喜怒無常?」
「與你有關嗎?」她傲然揚起頭。
「你——為什麼一直不相信我的誠意呢?」他站在她面前,緊緊的凝視她。
「我只相信我看見的事實!」她頑強的不肯退一步,雖然她是有點怕,他離地太近了。
「事實?」他眉心微蹙:「好!你要看見,我給你看見便是!莊心妍,在這期間,我不准你另有男朋友!」
「什麼——話?」她聽傻了。
這與男朋友有什麼關係?
「我喜歡你,我要追到你,」他黑眸中一片動人的光芒:「你不相信我的誠意,你要我表現,那你就必須等我,明不明白?」
她呆住了。
他喜歡她,要追她,叫她等他,他簡直荒天下之大唐,感情的事是這麼容易的嗎?只單方面喜歡就行?怎麼不考慮一下對方的感受?何況一一何況——
何況誰都知道思手以前和費婷那段轟轟烈烈的愛情,他能忘了費婷?
「你開玩笑,」她終於退後一步:「你才說過,我不是你開玩笑的對象。」
「我不是開玩笑,」他幾乎是吼出來的,「你這可惡又驕傲的小傢伙,你要怎樣才肯相信!」
「我永遠不會相信!」她再退一步,推開大門,一閃身就進去了:「你快走!你忘了費婷嗎?」
大門關上,門外也寂然。
彷彿——只有費婷兩個字在空間中迴旋,其他的一切都靜止了,連思宇——也沉默。
費婷兩個字,真有那麼大的力量?
心妍去拍攝尾場戲時,監製果然交給她一個新劇本,她迫不及待的翻開第一員,上面寫著:「女律師,二十四歲,倔強、冷靜、女強人型。」下面一個小括號裡寫著「莊心妍」三個字。
果然她是女主角,思宇並沒有騙她。這女律師的角色將是她除了女學生外第一個形象上的突破,她興奮的告訴自己,她一定要好好把握這個機會,她一定會!
轉頭看思宇,他卻口沫橫飛和幾個女演員胡說八道,看他那副吊兒郎當的自得狀,心妍由心底裡厭惡。這個人面具太多,會不會有一天連他自己都弄不清哪副真?哪副假?拍戲這行類似這種走火入魔的人還真不少,久而久之把螢光幕上角色搬到生活中,弄得真實生活也像電影、電視劇般戲劇化的人還真多。
看思宇,他有這順向。好像昨天說的話會天已忘之類的層出不窮,誰要真信了他的話,不死也半殘廢了!
她要開始忘掉這個人,像幾天以前一般的完全和他設有牽連,他是他,見到面連招呼都不打就最好。她害怕和這種遊戲人生的人接觸。
拍完她自己最後一場戲,她轉身就走,新劇還有一星期才開鏡,她可以慢慢在家揣摩角色。
女律師,二十四歲,真是個大挑戰呢!
洗乾淨臉上油彩,她慢慢步出電視台。等會兒可以先回一次基隆的家,這陣子趕戲,好久沒看見父母了,對!順便去買一隻他們喜歡吃的熏雞。
主意打定了,她好開心的走回家,腳步輕鬆愉快。怎能不愉快呢?她要盡快把做女主角的事告訴父母。
她家紅門外站著一個人,高高瘦瘦的,斜倚在那兒,很瀟灑卻又有些吊兒郎當。
何思宇?他也拍完了戲?為什麼他還比她走得快?
「站在這兒做什麼?」她白他一眼。雖然她想過不再理他,看見他卻是很高興的。
「等你。」他凝望著她。「當然等你!」
「有事?」她明知故問。
「問得多餘。」他直率的:「我們都將有一個星期休假,所以我來找你作伴。」
「我沒有空,我要——」
「你要回基隆的家,是嗎?」他指一指不遠處的一輛車:「何必搭公路局車呢?我送你去!」
「我不接受!」她頗強硬的。
「不行啊!我已經來了,總不能空手而回,這不是我的個性。」他微笑。
「我不理你的習慣,我沒有答應過你!」她搖頭。
她心裡好笑,這何思宇對每個女孩都這麼死纏爛打嗎?他的臉皮何其厚?
「現在答應,好不好?」他很真誠的。
「你怎麼知道我要回基隆呢?」她不答反問。
「只是猜的,」他指指腦袋:「人之常情嘛!」
「你——也是這樣?」她問。
「是,我家住在三峽鎮,」他聳聳肩:「比基隆更小的地方,只要有空,我常常回去看他們。」
「你的父母?」她似乎關心。
「只有母親,」他皺皺眉:「當我開始紅,開始成名時,父親就過世了!」
「很抱歉,我不知道!」她垂下睫毛閉一閉眼,很俏的一個表情:「我不是有意的。」
「有什麼關係?人都會死,包括你,包括我,死了就死了,有什麼說不得?」他不以為意的。
她頗欣賞的望著他,至少,他的言語不俗氣。
「今天你不回家嗎?」她問。
「不,今天專程送你接你,我明天回去!」他這句話說得非常.非常有誠意。
她猶豫一下,她相信他的誠意,真的!不知道為什麼,她覺得他的話是真的。
「那你等我一下,我放下東西就立刻下采!」好甜甜的笑起來:「不過,我還要去買熏雞。」
「我喜歡孝順的女兒,你父母也喜歡熏雞?和我媽媽一樣。」他也笑。
她再看他一眼,心中充滿了喜悅。說了幾句話。她竟對他有親切感!
他不但在螢光幕上吸引人,在螢光幕下也一樣吸引人。
五分鐘,心妍下樓,看見他姿式不變的還是斜倚在那兒。
「可以走了!」她換了一身運動裝。
他看她半晌,突然從牆上彈起采。
「好!走。」他逕自往東走:「你穿運動裝好看,你人高又瘦。」
「我不講究穿衣服!」她搖搖頭,從另一邊上車。
「怎麼行呢?你做電視藝員的!」他說。
「我給人看的是幕前的一切,幕後的只屬於我私人的,我不想人知道!」她倔強的。
「但是觀眾喜歡的是明星、藝員的私生活,」他笑:「私下傳聞愈多,那人愈紅。」
「這樣的紅我不希罕。」她不以為然。
思宇又皺眉,好半天才說:「你這個性怎麼適台娛樂圈呢?」停一停,又說「你不如去唸書吧!」
「我考不上大學。」她說。
「可以去外國念,好多例子,不是嗎?」他說。」外國?國內的大學都考不上,哪間外國大學肯收我?人家大學又不是專收垃圾的,」她很能自嘲:「叫我去讀什麼英語先修班之類的,我才不肯!」
「事實上我們的英語是不如人!」他說。
「不要,我是正式中學畢業的。我要進正式大學!」她不肯妥協。
「想不想再考台灣的大學?」他問。
他那麼認真的問這些做什麼?
「不想,在台灣已經有人認識我,電視藝員再念普通大學,免了吧!考不上還會被人笑死呢!」她說。
「臉皮太薄,怕什麼人笑呢?」他說:「我何思宇已有金剛不壞之身,笑罵由人!」
「那是你的天才,我不行,」她搖搖頭。
「所以我一直想,你怎麼做這一行呢?你應該是好好的供養在家裡,去留學,嫁一個博士丈夫。你演電視,我有淪落的感覺。」他說,很認真的。
「淪落?」她笑起來說:「我根本不是那麼純的女孩子,我也設有那種好家庭,爸爸只是個小公務員。」
他沉默半晌,忽然說:「我媽媽是耕田種菜的!」
「哦——」她好意外,好意外。他的氣質像一個農家子嗎?他甚至可以演留學生。
「我只念到初三程度!」他自嘲的:「可是我知道我有一天會成功,比所有的博士、超博士,什麼專家的都成功,你信不信?」
「那要著什麼方面的成功!」她冷靜的。
他呆怔一下,沖日而出。
「當然是錢財,是名譽地位!」
「但是——我覺得成功是不能用錢采衡量的,」她說道:「那些博士、專家們對世界的貢獻是無形的!」
「不!我不要無形的,我要實質,」他大聲說:「沒有任何東西比錢更實在了!」
她考慮一陣,猶豫一陣。
「我也很窮,但我不覺得錢這麼重要!」她說。
「你窮?你父親至少還是個小公務員,有正常穩定的收入,你可知道我以前怎樣?我——我窮怕了!」他漲紅了臉,顯得很激動。
好在到了熏雞店,她下車買雞,回來時他已恢復正常,臉上有了笑容。
「對不起,剛才嚇著了你!」他說。
她搖搖頭,再搖搖頭。
「我不怕,我知道剛才一霎那你是真情流露,」她淡淡的笑起來:「真的一切有什麼可怕呢?」
他很意外的看她一眼,似乎好高興。
「我實在沒有看錯你,你是我想像中的那種人!」他滿意的說。
「不要把我想像成什麼人,重要的是我真是什麼人。」她說。
「你也只比我多念三年高中,怎麼比我懂事得多?」他詫異的。
「我自己看很多書,」她慢慢說:「演員成熟成長不能單憑外表,那樣的成功不會長久,我們必須充實自己的內在。」
「誰告訴你這些的?」他問得幼稚。
「有一次一間雜誌的編輯對我說的,」她很有耐心的說:「他說我的眼睛看來空洞、迷茫,沒有方向也沒有目標,觀眾對我不會有信心,我必須充實內在,使自己豐富起來。不給人一片空白的感覺,這才紅!」
「聽來!很有道理似的!」他說,若有所悟的。
「是有道理,所以我勤於看書,各方面的書,我也覺得自己有所不同了!」
「可不可以借點書給我看?」他突然問。」當然可以!」她點頭:「但是,你有時間嗎?」
「沒有也得有,」他苦笑:「我並不滿足目前的情形,我還想爬得更高.更高!」
「野心是沒止境的,」她說:「你需要的是尋求突破,在演技和形象上!」
他想了半天,點點頭。
「你說得對,我不能再演大學生、留學生.媽媽的乖兒子。風流但善良的花花公子,我應該有些突破!」
「新劇裡你演什麼?」她問。
「你一定想不到,」他精神一振,人也開朗了:」這次或可以是個突破,我演一個處身黑社會邊緣,但終於捲進漩渦的善良人,我的沉淪是無可奈何的!」
「結果呢?」她很感興趣。
她將是女主角啊!
「結果你演的女律師救了我,」他說,笑得有點可惡:「不但在法庭上或私生活裡。」
「你胡扯的。」她不信。
「今夜回來你可以看劇本。」他說。
「今夜我沒打算回來,我要住在家裡!」她說。
他怪叫著幾乎把車停下來,老天!高速公路上啊!
「你不回來我怎麼辦?」他吼著:「晚上我們一起去看電影,我已經買好了票。」
「誰說的?我根本不知道的!」她笑。
她發現,外表吊兒郎兒的他絕不是真正的他,他是很孩子氣.很幼稚、很不成熟的。
「我以為我已經跟你講好了,你怎麼會不知道?」他大聲叫:「最好在你家吃完晚飯就走!」
「我也沒請你吃晚飯!」她啼笑皆非。
無端端帶大名鼎鼎的何思宇回家,父母誤會了可不大妙呢!
「你不請我行嗎!我誠心誠意的送你回去,」他說:「你不是這麼冷酷的人吧?」
「我怕他們誤會,這不大好!」她說。
「誤會什麼?我們是同事,是朋友,為什麼我不能去你家呢?你父母是那麼古老、保守的人嗎?」他叫。
「你的名氣太大,各方面的。」她笑。
「那又怎樣?我又不是要娶你,他們不該那麼緊張,現在社交已經公開啊!」他振振有詞的。
「不必諸多理由,你要去就去好了,」她搖搖頭說。他真是和想像中那個何思宇完全不同。
「這才像話!」他笑了,露出潔白整齊的牙齒,非常動人,像陽光。
「為什麼一定要去我家?」她問。
「表現誠意咯!」他笑得眼睛變成一條線似的。
「誠意?」她不明白。
「電視台那麼多妞兒,包括上部戲的女主角,我沒去過她們家,只要一個電話,她們就出來。」他不笑了:「我去你家是表現我的誠意。」
她當然懂了,也暗暗高興,但她不表現出來,她不想那麼快有所表示。
即使他真是那麼有誠意。
思宇不是那麼快就能相信的人,而且思宇以前的傳聞實在太可怕。
她很小心。她不會在自己剛要往上爬時,被傳聞拖累了,她真的需要小心。
雖然——她是對他頗有好感。
真的,當她發覺他根本和外表是兩個人時,她已經開始對他有好感。
「想什麼?為什麼不說話?」他問:「或是——你不相信我剛才說的話?」
「相不相信很重要嗎?」她做出一副不以為然的樣子:「我想,我只是有點受寵若驚吧了。」
「不要用這種語氣對我。」他作狀的歎息。演慣了戲,平日表請也都誇張了:「我會很傷心!」
「沒有人能令你傷心的,」她笑起來:「若是你真傷心一次,倒是很不錯。」
「殘忍的女人!」他指指地:「你一定要我倒在你面前,讓大眾看見才甘心?」
「不,我沒有這意思,我不是費婷。」她衝口而出。
費婷兩個字一出她就知道錯了,因為何思宇的神色變得很難看。
「為什麼總要提她,你以為能刺激我?」他怪吼。
「我不是想刺激你,我這麼說是沒有意義的!」她很抱歉,卻又不知該怎麼講:「我道歉!」
「不必道歉,」他橫她一眼」莊心妞,我告訴你,遲早我會把這件事告訴你,你以為——是費婷先甩開我的嗎?那你就錯了!」
心妍不敢出聲,她怕把事情弄得不可收拾,看來思宇是個極情緒化的人。
「你知道嗎?是我自己想通、想透,是我自己明白了,」他吐出一口長氣:「窮我一輩子之力,也永遠滿足不到她的要求,我何必自討苦吃?」
「但是——據我所知,費婷並不是那麼貪心的女孩!」她不以為然。
「她不是,可是她家人是!」他說得咬牙切齒:「而她——她自己留過學,她看不起我這個初三程度的人!」
「不——可能嗎?」她懷疑:「誰都知道她愛你!」
「現在聰明女人的愛情要講條件的,」他自嘲的:「沒有一樣她會抓另一樣,但我兩樣都沒有,而她的未婚夫,有錢有勢有學問,我怎麼比?」
「你們之間有愛情!」她說。在這方面,她固執。
「有些女人的愛情另有東西可以代替。」他不屑的笑了:「像她——我現在只覺得她很傻!」
「但是她未婚夫對她很好!」心研說。
「哦——」
「那是報上說的,」他似乎瞭解深切:「他那種男人會永遠對住同一張面孔?」
「你難道不是那樣的人?」心妍忍不住的說。
「我不是!」他肯定得無與倫比:「也許現在你不相信,過一段時間,你瞭解我多些時,一定會相信。」
「你一向給人花花公子印象!」她說。
「那只是形象,」他笑起來:「和你合作新戲時,我將以另一形象出現。」
「是嗎?什麼形象?」她好奇的問。
「你就會知道!」他眨眨眼,神秘的說。
汽車已到基隆,要心妍指路才能走,思宇竟完全不認識基隆的道路。
「你到台北一開始就拍戲?」她問。
對於他以往的往事,她開始好奇,她已感覺到他們是朋友了!
他也願意她知道?
「有那麼好的事嗎?」他笑笑說:「我送報紙。」
他像在說名人的故事,也許過去了,他的心也平靜下來。
「那——你今年幾歲?」她問,做過那麼多事,他的年紀一定不小了吧?
「二十四!」他自嘲的:「年紀還輕,你看看我的白頭髮,看看我臉上的風霜,我像三十歲。」
「不,你怎麼會像三十歲?你大概像二十六、七歲,」她是善良的:「平常我們都看不見你的白頭髮!」
「我總算捱出來了。但想及中間捱的苦痛,隨時可以痛哭三天。」他誇張的說。
「你的意志力很強。」她由衷的:「外表上,我們絕對看不出你的痛苦,也不容易感到你以前過的生活是如此困難。」
「不是我的意志力強,是我背後有更強的支持,」他肯定而嚴肅的說;「那是我母親,她是我世界上最愛的人!」
她想像不出,一種田種菜的農婦,怎樣給兒子更強的支持呢?
「你以後會看到我母親,你會知道我沒有扯謊,也沒有誇大,她堅強有如磐石,她是我的靠山,」他強調說:「你一定會喜歡她!她是個偉大的母親。」
心妍沒有出聲,她喜不喜歡他母親根本無關緊要,她才不當她是一回事呢!這與她何關呢?
「哎——前面轉彎,我家到了!」她叫:「對!就是這巷子,第三家,嗯——對了!就是這裡。」
車子停在一幢小小的院落外,真的很小,古舊的日本平房,門窗也都殘破了,小紅門也是油漆斑剝的。
「這就是我的家,政府配給的房子!」她愉快的下車。
他跟著下車,接過她手上的熏雞。
回到家總是好的,她人也輕鬆多了。
「不好空手而來,算我送的;我還你錢!他說道,他這樣的人,還懂得這些規矩、禮貌,還真不容易。
心妍也沒與他爭。
大門打開,母親迎在門裡,一眼看見思宇,她呆怔半晌。思宇是大大有名的人,她當然認識,沒想到的他竟然會隨女兒回家,真是大出意料之外。
「是何思宇吧?」母親神色頗特別;「請進,請進。心妍,你沒說今天回采。」
「臨時決定的,我很快會走,我已接了新劇本,是女主角,」心妍開心得像個孩子:「何思宇是男主角!」
「那真是好消息,」母親看思宇,眼中有了戒備之色:「爸爸還沒下班,等他回來才走好嗎?」
思宇早已把熏雞奉上,又叫伯母什麼的很親切。
「當然等莊伯伯回來,心妍是回來看你們的!」他說。
心妍在微微笑,她總是文文靜靜的並不太多言。
「那就好!一起留下來晚餐吧!」母親送上茶。
「不,我們需趕回台北,導演要我們今晚開會!」思宇說得好像真的一樣,也好像理所當然的。
是演技吧?要不然這麼空口說白話就太可怕了〕
心妍雖然在心中怪叫,思宇這人真是的,沒有徵求她同意;竟也自說自話起來了。
她雖然沒有說過什麼,但,她在旁微笑,母親自然以為這是真的。
母親一定不會認為這是思宇的演技。
「哦——」母親有點失望:「下次吧!」
母親又進廚房,這回是送雞進冰箱。
「扯謊不眨眼,你去開會,我才不去呢!」心妞瞪他。
「不這麼說難道說看電影?」他笑;「你母親對我有戒心,難道你看不出嗎?她會殺了我!」
「沒這麼嚴重,只不過看電影!」她笑。
「來日方長,誰知道以後的發展呢?」他眨眨眼。
母親再出采,他們都不敢說下去。
「心妍,你真的要當女主角了?」母親問。
「對,劇本已拿到了。」
「是什麼角色?」母親關心地問。
「是個女律師,很不錯的角色,與以前演的角色完全不相似的,是一個新嘗試。」心妍帶著愉快又興奮的心情說。
母親也感染了她的愉快心境。
「用心演啊!」母親不忘叮嚀鼓勵。
「心妍一直都很用心去演每一個角色,所以導演及監製都十分欣賞她。」思宇在旁說。
母親望望思宇,也沒有再說什麼。
「媽,放心好了,我知道的,我一定會用心的。」心妍說。
他們有一句沒一句的聊著,母親坐在那兒彷彿監視似的。
直到心妍父親回來。
經過介紹,心妍父親也下意識的微微皺眉,怎麼?他們都對思宇不滿?或是他以前的傳聞太甚?
他們——會有一帆風順的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