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過了一天,葵月審視著牆上的記號。「今天正好滿五個月。」她喃喃自語。
床上的人兒翻了一下身,模糊的語音傳來。「什麼時辰了?」
葵月拿著燭火遠離牆邊。「才過五更天。」她吹熄燭火。「離天亮還一個多時辰,妳繼續睡吧!」
「嗯……」床上的人兒迷濛地應了一聲,將臉埋進被窩中,只露出烏黑的秀髮,立刻又進了夢鄉。
葵月摸索著自架衣上拿下淡綠色襦衣,簡單地將黑髮綰在腦後,離開僕役房時,順手拿了牆邊的破舊的油傘。一到外頭,沁涼的冷意讓她打個哆嗦。
她撐開傘,走下廊廡,一陣風吹來,細雨撲上她的臉,她連忙轉身以背部迎風,不期然地打個噴嚏。
「都四月了,還這樣冷。」她吸吸鼻子,攢起眉。「還是家鄉好,這時都要熱出汗了。」
她順著石階而下,拉緊單薄的衣裳往茶房而去,這條路她走了不下百次,即使此刻星月黯淡,她仍能無誤地往前;走過石板路後,再繞過曲廊,橫越花圃後便來到茶室。她拿起腰間的鑰匙插入鎖中,卸下大鎖後才推門而入,一進房,她頓時覺得溫暖許多;掩上門後,她點亮門邊的燭台,往外推開一扇窗,深吸口房內的茶香,感覺空氣中潮濕的氣息。
「舅舅不知道怎麼樣了?」她呢喃了一句,算算時間,這幾天應該就能收到信了。
她轉身將一隻茶箱由架上移下,打開箱門拿出一小穿茶(串成一串的餅茶,約四、五兩重),嗅了嗅後,再將它放回茶箱的上層。
「該烘一烘了。」她走到竹筥前,拿起銅筴夾起幾塊木炭,用鐵錘將之打成小塊,再放進茶箱的下層,點了炭火後小心煨著。
這幾天下了不少雨,茶葉沾了濕氣,所以得以炭火烘著排濕,若是放著不管,泡出的茶不會好喝,嚴重的甚至會有霉氣,只是焙茶也是一門功夫,火不能有煙,若是煙熏了茶,這茶的品質就受了影響,火也不能過大,否則茶會有焦味。她自幼對茶講究,所以很注重茶葉的好壞。
她又搬了兩隻茶箱放在自己周圍一起烘著,她瞧著溫暖的炭火,突然打個呵欠,身子一暖,人就懶散得想睡了。
「誰在裡頭?」
突如其來的話語讓葵月站起身,還來不及回話,門扉已被推開,一個高瘦的身影出現在門邊。雖然來人大半的身影埋在黑暗中,屋內昏黃的燭光只照出他一邊臉龐,但葵月已認出他的身形及聲音。
「大少爺萬福。」她欠身行禮,臉蛋低垂。
嬴瑾蕭走進屋內,黑亮的眸子在燭光中熠熠閃動,視線停在豐潤的人兒上。「這麼晚了在這兒做什麼?」
「下了一天雨,奴婢想到茶葉吸了濕氣……所以來這兒烘茶。」隨著他移近的步伐,她的脖子彎得更低了。
「沒想到妳這麼勤奮。」他揚起嘴角。
「公子……這麼早起床?」她疑問道。
「妳不也很早嗎?」他反問。因為下了一天雨,他腳踝的舊傷莫名地開始酸痛,讓他從睡夢中醒來,醒來後無事可做,就隨處走著,到了這附近看見有燭火,心裡覺得納悶,所以進來瞧瞧,沒想到裡頭竟然有人。
葵月張嘴想說話,可卻及時阻止自己,她不想跟他有太多接觸,為避免麻煩,她還是少開金口為妙,如果依著她的性子,談不上三句,她可能就會反駁他的話。
見她一直低首,他隨口道:「把頭抬起來。」
遲疑了下,葵月緩緩抬首,一張圓潤的臉蛋映在嬴瑾蕭眸中,圓臉上有雙神采奕奕的杏眼,右眼下還有顆小黑痣,鼻樑高挺、鼻頭圓潤挺俏,下唇豐滿,稱不上絕色麗人,可還算小有姿色。
葵月瞧著對方俊朗的面貌,想著嬴府的幾個公子裡,她最不想的便是遇上他,所以進嬴府這幾個月來,兩人打照面的機會屈指可數。
「妳叫什麼名字?」他有印象見過她的面,可從沒與她說過話。
「葵月。」她垂下眼。
他點點頭。「我會要管家提高妳的月銀。」
她驚訝地抬起眼,隨即又低下頭。「奴婢不明白。」
「妳半夜起來烘茶,也算有心。」
「奴婢只是盡本分。」
「怎麼,有錢不要嗎?」
她揚起笑,臉蛋壓得更低。「謝公子。」
「嗯!」他應了聲,轉過身子。「妳忙吧!」
見他邁出房門,原想要他帶走門邊的油傘遮雨,可話到唇邊卻終究沒有出聲,她重新做回小凳子上,呢喃著,「一點雨不會讓他那樣的人生病的。」她聳聳肩,放鬆地打個呵欠。「只要再兩個月……」
過了一會兒,她開始打盹,隨即搖搖頭想振作自己,她可不能在烘茶的時候睡著……
「小姐,小姐。」
葵月猛地驚醒,發現姞安不知何時已出現在她面前。「您嚇我一跳。」她打個呵欠。
「您怎麼跑來這兒了?」姞安將手上的披風圍在她肩上。「奴婢一醒來沒瞧見您,就知道您一定又亂跑了,您不是答應奴婢要安分的嗎?」
葵月笑道:「半夜醒來沒事可做,所以就上茶室來聞聞茶香。」她眨眼想振作精神。「早上了?」
「嗯!天快亮了。」姞安打開茶門,拿起火筴夾出燒紅的炭。「您去房裡補眠,這兒奴婢來就行了。」
「不用了,泡杯熱茶醒醒腦就成了。」她站起身活絡筋骨。「昨兒個集的雨水勉強能用,就湊合著吧!」她走到另一邊的架上,打開密封的茶罐,裡頭放著一袋袋的紙囊,她拿出其中一袋,笑道:「在這兒最大的好處便是想喝什麼茶就有什麼茶。」
姞安也笑說:「是啊!比咱們家以前的茶品還多。奴婢去叫沂馨起來,讓她泡茶。」她們這些奴婢之中,就屬沂馨泡的茶最好喝。
「不用了,妳泡就行了。」她揉揉眼睛。「我得喝杯茶提神才行。」
「那就委屈小姐喝奴婢泡的茶了。」姞安笑著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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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樣?這趟行程還順利嗎?」嬴瑾蕭頓了下。「這麼早來找我,是不是出了什麼事?」
採茶的季節在每年二、三、四月間,也就是所謂的春茶,一個月前他派許九到閩北採購春茶,正想著他也該回揚州了,沒想他卻這麼早來訪。
「沒有,沒事。」許九立刻道。「我是說購茶的事沒問題,今年的春茶比起去年的好很多。」
嬴瑾蕭打開扇子,悠哉地搧著,等他說出重點。
「是這樣的,我到了建安後,發生了一件怪事。」
「怪事?」
「那天我到茶場去購茶,黎大人突然問我:你家夫人如何?我覺得奇怪,來了這麼多次,也從沒見他問過夫人的事,怎麼這次突然問起,不過我也沒追問,只是回答夫人很好,他點點頭,就沒再問,不過等我要走的時候,他忽然拿出茶罐子說:這是我的一點心意,是嬴夫人最愛的建茶,希望她笑納。」
嬴瑾蕭怪異地挑高眉。
徐九見當家的一臉狐疑,立刻道:「小的聽到這兒也是一頭霧水,心想老夫人喜歡喝的並不是建茶,莫非是黎大人搞錯了,但人家送禮,總不能唐突地說他弄錯了,所以還是給收下了,就在這時,我腦筋一閃,突然想到二少夫人,於是恍然大悟,原來他說的是二少奶奶,不是老夫人。」
去年二少爺娶了親,離現在也不過五個月,所以當外人提起嬴夫人時,他還是會直覺的先聯想到嬴老夫人。
嬴瑾蕭愈聽愈覺奇怪。「弟妹是揚州人,怎會認識建州的轉運使。」
「是啊!屬下當時沒想到這些,只當自己弄錯了,所以未假思索地便說:原來大人說的是二少夫人,不是老夫人,是小的糊塗了。誰曉得屬下一說完話,便見黎大人一臉詫異地說:二夫人?她嫁給二公子?」
嬴瑾蕭蹙下眉。「這下倒有趣了,接著說。」
「他接下來的話才讓屬下陷入五里迷霧,他緊接著就問:她不是與大少爺有婚約嗎?怎會嫁給二公子?」
「與我有婚約?」嬴瑾蕭先是錯愕,接著卻大笑出聲。「愈來愈有意思了。」他以骨扇輕敲掌心。
許九搖頭。「這事從頭到尾都透著古怪,屬下聽他說到這兒,驚道:婚約?二少夫人跟當家的何時有婚約?黎大人這事可不能亂說,事關二少夫人的名節,您是從哪兒聽來的?黎大人見我神色不悅,也開始覺得事有蹊蹺,於是追問二夫人是不是建州人氏,我說不是,二夫人是揚州人氏。話說到這兒,屬下再也忍不住好奇,問他怎麼回事?為何會突然問起夫人?」
「他沒回答屬下的話,只是追問大少爺去年底不是成親了嗎?我就說去年底成親的是二公子,不是大少爺。他的眼睛立刻瞪得像牛眼一樣大,急問著去年有沒有一個姓夏的小姐來嬴府,我跟他說我不清楚,我畢竟不是嬴府的門房,如何知道來了哪些人。接下來他問的問題更奇怪了,他說:嬴大少爺兩年前可與人有過婚配?屬下從方才聽到現在,知道這事不尋常,而且又關係到當家的,所以不敢亂答,只含糊著說:主子的家務事,咱們做下屬的不清楚,也不敢過問。」
嬴瑾蕭起身踱步,一邊思索,一邊問道:「他還說了什麼?」
「沒了,屬下追問半天,他倒像起了防心似的,打哈哈地說了幾句而已。」
「那夏家小姐呢?可有去打聽?」
「這事透著古怪,屬下自然得查清楚,事情起因於黎大人去年向夏家提親……」許九摸了摸唇邊的鬍子。「說提親,倒不如說想強娶夏家小姐做妾,至於這夏府,不知爺兒有沒有印象,是建州地主,在建州有一大片的山,二十幾年前開始種茶,這五、六年來,他山區產的茶量不只高,品質也很好。」
「兩年前我去建州時,曾在他府上做過客。」他以扇緣輕敲額際。「黎大人看上哪一位千金?」他記得夏康達有兩個女兒。
「都不是。」許九微笑地喝口茶。「是他的外甥女,他的姊姊守寡後帶著女兒回來投靠,算算應該是十五年前的事了,聽說夏老爺非常疼愛這外甥女,把她當作自己的女兒看待。這夏小姐原本姓謝,後來在夏老爺的堅持下改回姓夏,由此也不難推斷夏老爺會退了這親事,因為再怎麼說,黎大人也四十好幾了,配個如花似玉的姑娘是糟蹋了,更何況嫁過去還只是做妾。」
「等一下。」他的腦袋一轉。「黎大人問我兩年前可有訂親,不正是我去夏府做客……」他一笑。「這事愈來愈有趣了,照黎大人的說法,夏小姐半年前應該來揚州了,而且還嫁給了我。」他眉毛一挑,勾起興味的笑。「現在我倒好奇這夏姑娘去了何處?」
「當家的真沒印象嗎?」
嬴瑾蕭轉向許九。「什麼意思?」
許九訕笑道:「會不會是當家的酒喝多了,花前月下跟姑娘傢俬訂終身,卻不認帳,才生出這風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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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
葵月抬頭,瞧見阿勇站在廊廡上東張西望一陣,確定沒人後才走進來。「老爺來信了。」
葵月立刻起身,高興地綻出笑,放下手中的茶杯與麻巾。「快給我。」
阿勇將信呈上,同時間,也在房中的姞安放下手上的活兒靠了過來。「老爺說什麼?」
葵月拆信的同時,阿勇退到門口機靈地張望,看看有無任何人接近,葵月則抽出信紙迅速地瀏覽一遍。「糟糕……」她的眉頭擰上。
「怎麼了,小姐?」姞安緊張地問。
「事情有變。」葵月心煩地走出座位,臀部沒注意地碰上桌面,姞安嚇了一跳,急忙護住桌上的各式茶盞茶壺,深怕這些珍貴的茶器給摔落了。
「有什麼變?」粗壯的阿勇邊問邊監視外頭。
葵月煩躁地走著。「黎大人知道了。」
「啊?」姞安瞪大眼。「怎麼會?」
「本來想再熬過兩個月就成了,現在恐怕要另外再想辦法了。」葵月往門口走。「我得立刻寫封信給舅舅。阿勇,去叫阿清,要他等會兒到我那兒一趟。」
「是,小姐。」阿勇點個頭,快步離去。
葵月走下廊廡,又將信看過一遍後,折好放回腰帶內,這才往僕役房的方向走去,因為心思圍繞著黎京謂到舅舅府中探聽她消息的景象,以致當她回過神時,才發現自己走錯了方向。
「怎麼走到這兒來了?」她觀察四周的景致,發現自己正置身在大少爺的宅院。
「妳在這兒做什麼?」
肩上的輕拍讓她驚喘一聲,回過頭才發現管家不知何時已來到她身後,她倒退一步,回道:「奴……奴婢迷路了。」
「妳不是該在茶室擦茶器嗎?」景萊注視著她低垂的臉。
「是,奴婢擦到一半,忽然想起二夫人一早交代奴婢拿一罐紫筍茶到她那兒去,所以急忙往茶房走去,誰曉得竟迷路了。」
「從茶室到茶房妳走了多少遍,怎麼會迷路?」
葵月腦筋一轉,吸吸鼻子,發出顫音,「因為前些日子家裡人捎信來,說……父親生了重病,奴婢這幾日為了這事心神不寧,所以才走岔了路,是奴婢不對,請管家責罰。」
「原來如此。」景萊摸摸山羊鬍,正想接續話語時,書房的門忽然開啟,許九與嬴瑾蕭走了出來。
「好了,先下去吧!」景萊示意她退下。
「是。」葵月轉身,鬆口大氣。
「少爺。」管家走上階梯,踏上廊廡。「外頭有位來自建州的惠先生求見,他是官府的人。」他將手上的名帖遞給大少爺。
葵月停了一下。
「建州來的?」嬴瑾蕭微笑地打開帖子。「看來這事愈來愈有趣了。」
「難不成是為了……」
嬴瑾蕭舉起手示意許九止口,視線停在前方幾尺處停佇不動的奴婢身上,管家順著他的目光看去,這才發現葵月還在原地。
「妳還在這兒做什麼?」景萊喝了一聲。
葵月回過神,暗叫不妙。「是。」她急忙往前走。
「等等。」嬴瑾蕭喚住她。「轉過身。」
「是。」她歎口氣轉過身子,雙眼盯著地上的石板。
「妳不是這院子的奴婢,為何跑到這兒來?」嬴瑾蕭走下廊廡。
「小的方纔已說過她了,她因為父親病重,所以心不在焉,走錯了路。」景萊解釋。
「是奴婢的錯。」葵月裝出懊惱又害怕的聲音。
「把頭抬起來。」
葵月只得抬起臉,這是今天第二次與他近距離的打照面,而且還是在如此明亮的大白天,一對上他的黑眸,她立時覺得如芒在背,急忙垂下視線。不知怎麼回事,她就是討厭他好像一副總在……刺探的眼神。
「我差點忘了要提醒管家給妳多加些月銀。」他轉向景萊。「以後每個月給她多加幾貫錢。」
「這……」景萊疑惑地看著主子。
嬴瑾蕭舉起扇子,示意他等會兒會跟他解釋。「妳父親病了?」
「是。」葵月小心回答,不想引起任何可能的懷疑。
「什麼病?」
「積勞成疾。」她含糊地說。
「家裡可有缺銀兩?」嬴瑾蕭又問,閒適地在她四周繞著圈走。
管家與許九不明所以地互看一眼,不懂主子怎麼會突然關心起一名奴婢了?
「謝大少爺關心,還過得去。」葵月覺得脖子有些僵硬,他這樣走來走去的,讓她心神不寧,他是不是知道了什麼?
「妳在府裡負責哪些工作?」
「奴婢負責茶室,還有茶器。」她謹慎地回答。
嬴瑾蕭點點頭。「好了,下去吧!」
葵月福了福後,轉身離去。
一等她走遠,管家立刻上前。「公子……」
「她是哪裡人?」嬴瑾蕭問道,她的口音不是揚州地界的口音。
「小的得查一下才能確定,不過記得是溫州人氏,有什麼不對嗎?」景萊不放心地問。
嬴瑾蕭轉向許九。「你覺得呢?」
「覺得什麼?」許九丈二金剛摸不著腦袋。
嬴瑾蕭笑了笑。「沒什麼,走吧!先去見見那位惠先生。」
☆
葵月繞過樹叢後,開始加快腳步。「事情不妙了。」她蹙起眉心。
惠文是黎京謂的下屬,她曾與他見過幾次面,他來揚州的目的定是為了探查她的下落,現下他親自到府上調查,想必是她的謊言被戳破了。
雖然她很想去偷聽嬴瑾蕭與惠文的談話,但這風險太大,萬一讓大少爺發現,那可就不妙了;更何況惠文識得她,若讓他瞧見,一切就前功盡棄了。方纔她不過停佇一會兒,就讓大少爺審問了幾句,若是讓他發現她又偷聽他與惠文的談話,恐怕會讓他審上個三天三夜。
「怎麼會這樣?」葵月低喃。「只剩兩個月就能回去了,沒想到卻在這時候出問題。」
她得趕快想出補救的辦法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