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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鏡 第八章 作者:席絹
    計程車停在張宅的圍牆側門,張品曜付完車資之後下車,伸手向李想道:

    「我來提吧。」

    「不用了,我們不同路,就不必麻煩了。」她將裝著梳妝台的紙箱摟在懷中,橫了他一眼,就要騰出一隻手撈出口袋裡的鑰匙。由於紙箱上沒有提把,所以單手並不好抓,因此她只能屈起一隻腳頂著箱子下方,雖然她平衡感還不錯,但兩隻手都在各自忙著,自然就讓她的身體無法控制的微微搖晃起來。

    張品曜看她這樣,也不敢笑,默默的伸手過去,堅決的將紙箱抱了過來。李想悶悶的沒有作聲,隨便他去。在終於摸出鑰匙之後,轉身打開側門。

    「好了,箱子拿來。你也快回去吧。」她道。

    他退了一步,不將紙箱給她。「我來就好。」

    「你不會以為我會讓你進門吧?」李想雙手環胸,挑釁地問。

    「你不想把我正式介紹給李媽嗎?」他反問。

    她瞪他:

    「這種話你也說得出口?我媽認識你一輩子了,還需要什麼正式介紹?」

    「可是她不知道我是你的男朋友不是嗎?」他跟她講道理,「不能因為我們兩家認識了三輩子,就把一些禮節給省略掉,這樣不好。」

    「什麼男朋友?!我沒有承認!」她直截了當的否認,伸手打算將紙箱搶過來,反正他別想進她家就是了。

    「小慧,你是一個中學老師,那麼請你為我解惑:一男一女,所有親密行為都做過的兩人,你認為他們是什麼關係?」

    「那是、那是你……反正那只是慾望……現在早就不是古時候那種牽了手就要結婚的年代……這種私秘的事,你少在光天化日之下提!聽到沒有?!」她不知是氣急敗壞,還是心虛,總之一串話說得結結巴巴,平日的咄咄逼人樣都不知跑哪裡去了,整張臉熱得快要可以煎蛋。

    「小慧,你膽子變小了,居然不敢面對現實。」

    「我哪有!」

    「我承認我們九年前的那一次,是出於對慾望的好奇,一切也發生得迷迷糊糊,沒有辦法控制自己,把它歸結於好奇與慾望是合理的。可是如今我們都幾歲了?再也不是少不更事的少年,既然自認為有足夠成熟的心智,當然不可以隨便把自己的行為不負責任的歸咎於肉體的慾望去逃避!我們雖然都有慾望,但並不是什麼人都可以的。承認吧,你根本無法想像在別的男人面前寬衣解帶,你甚至連外人靠近半公尺內,你都忍受不了,又怎麼會因為慾望的需求,就讓男人接近你?你的身體願意讓我親近,當然是你認同了我。你自己說,一個被你認同的男人如果不叫男朋友的話,又該叫什麼?」張品曜趁她手足無措、尚未恢復強悍的戰鬥力之前,將心中的話一古腦全都說出。最後,結論:

    「所以,我是你的男朋友。我們現在進去拜見未來丈母娘吧。」

    「你——你給我差不多一點!我都還沒給你男朋友的名份,你就自行升級為未婚夫,得寸進尺也不是這樣。你!你給我滾!」氣得頭昏眼花,完全不想與他糾纏,因為現在腦袋發熱,無法思考,不管說出什麼話都不可能佔上風,還是把他趕走吧,等她改天養好精氣神之後,再來好好的修理他,今日暫且休兵。

    就在她嚷完之後,突然從她身後傳來輕聲的責備——

    「小慧!你這是做什麼啊?怎麼可以對品曜大小聲?你這壞脾氣怎麼當了老師之後也沒改呢?」

    聽到聲音,李想很快轉身,扯出微笑道:「爸!您回來了?您今天休假嗎?」

    「李爸,好久不見了。」張品曜含笑對李想的父親李守田打招呼。

    「沒有啦,今天沒休假。」回完女兒的問話後,看向張品曜:「你回來快一個月了,除了那天去桃園接機見過你一次之外,就再也沒見過你。我知道你阿公與阿爸派了很多工作給你,你辛苦了。沒辦法,你是做大事的人,比較辛苦是一定的。」李爸笑得憨憨的,眼中全是對張品曜的讚賞。當他看到張品曜手上的紙箱時,下意識的走上前道:「這箱子我來拿,給我吧。」

    張品曜退了一步,笑著拒絕道:

    「不用了,李爸,哪有長輩幫晚輩拿東西的道理!要給我阿公知道了,一定會打斷我的腿,你可別害我。」

    「哎,我習慣了,沒關係啦,我來拿,反正你阿公現在又不在這裡。你是讀書人,怎麼可以讓你做粗重的工作,給我拿吧。」還是伸手要拿,不拿全身不舒服。可惜張品曜拒不給拿,一時竟像在玩老鷹捉小雞。

    李想看了只想歎氣,也不好說些什麼,只好努力轉移父親的注意力。

    「爸,您車子應該開去車庫吧?別放在這裡,要是不小心給人刮到就不好了。」李想指著杵在馬路上的大房車道。

    「啊,對對,要趕快開進去。今天才從保養廠開回來的,你看金光閃閃有沒有?一點也不像開了五年的車對吧?」李爸很得意的現著。

    「那是當然。李爸最寶貝車子了,記得四年前那一輛開了十五年賣掉的別克房車,買主還以為是才開了三年的新車,開了好高的價錢呢,我阿公去美國看我時,特地跟我提過。還是李爸厲害,阿公說連世界級的保養大師,也沒有辦法像你一樣把車子照顧得這麼好。」

    「真的哦?你阿公去美國有跟你說過哦?我沒有那麼好啦,是伯爺他自己人不嫌棄啦。人家專業的,我們怎麼比得上。我只是每天都會把車子擦一下、洗一下,隨時注意車子的情況而已啦,沒什麼的。」李爸既得意又不好意思,只能不斷的邊傻笑邊說著他的保養心得。

    他是個老實人,生平沒有什麼大志,也沒有太好的才能,可是他知足,努力將份內的事情做好,被誇獎一下,就足以讓他開心上好幾天了。

    「爸,車子快開回車庫吧。你想跟他聊天還怕沒機會嗎?這兩天他都在家的。」李想見父親開始向張品曜叨絮著車子應該如何保養,這一扯只會沒完沒了,偏偏張品曜還露出一副很感興趣、洗耳恭聽的表情,這讓她老爸怎麼抗拒得了滔滔不絕的談車慾望?

    「哦哦,對,我要開車。品曜,這兩天如果你要用車,跟我說一下啦!我聽你哥講說你竟然跑去搭捷運上下班,家裡有車,你跟人去擠捷運做什麼?我隨時可以載你,你不要跟我客氣哪!」李爸上車之前又再三交待著。

    張品曜只是笑,沒說什麼。目送李爸將車開向前門而去後,才回頭看著面無表情的李想。

    「進去吧。」他道。

    李想也懶得跟他爭論什麼了,無言的率先進門,讓他抱著紙箱跟在後頭。

    她的心情變糟了,他知道。可是對於她的心結,他即使知道,也無能為力。

    在感情上,她已經接受他了;可是在理智上,她堅持著厭惡他的態度。

    張品曜暗自歎了口氣。有時候太瞭解一個人,還真是挺苦惱的事,尤其那個人又是自己打定主意要娶來當老婆的李想時,就更苦惱了。

    她的心結,他知道。

    就像沒有人知道她為什麼要改名叫李想這個怪名字,只有他能瞭解。

    她的渴望、她的厭惡、她的自卑與自傲,他都知道。

    可,知道,卻又不能解決,才是最大的問題。

    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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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家與李家,相識了三個世代。

    早期張天順在鄉下的街角小店慘淡經營著涼茶攤時,當年十七歲的他,遇見了每天在路邊垃圾堆掏撿玻璃瓶與廢紙的李剩——也就是李想的爺爺。那年李剩十三歲,可是因為長期處於半飢餓狀態,所以看起來嚴重營養不良得像是只有八、九歲,身上的衣服破爛且骯髒,不是他不愛乾淨,而是他只有那一身衣服可穿,所以當他因為饑饉而長不高時,居然還能樂天的慶幸著這樣就不必擔心把衣服撐壞了。

    李剩是個養子,因為養母不孕,向一個生了太多孩子且養不活的遠親過繼而來,就為了養父母年老之後,有個養老送終的,也可以繼承養父那兩分薄田。可是養父過世得太早,當養父過世之後,養父的其他兄弟以自家祖產只能過繼給有血緣的自家人為由,將母子兩僅有的一間磚瓦房與一塊田地都收回瓜分。至於母子兩人——誰理他!在大家都活得很辛苦的年代,自求多福去吧。

    李剩的養母被一連串的打擊氣壞了身體,臥病在床沒有餘錢看病,才兩年的時間,已經衰弱得剩一口氣了,每天昏昏沉沉的躺在村子裡廢棄的破敗黃土屋裡,幾乎沒有醒來的時候。年幼的李剩自然只能努力以各種他能做的方式讓自己與養母活下來。

    張天順剛開始只感覺這小孩的家境一定很差,不過這個年代,也沒幾個家庭過得寬裕的,所以沒太在意。當別的店家將紙箱玻璃這種可以賣錢的東西都藏著不肯給李剩時,張天順都會向那孩子招招手,大方的將店裡所有用不著的物件都給他收去賣給資源回收商,有時還將店裡賣不完的涼茶都送給李剩。如果知道李剩的情況那麼慘的話,會做的,就不僅僅是送涼茶而已了。

    李剩是個很懂得感恩的孩子,也許是從他出生以來,得到的溫情實在太少,總是遭受著白眼與惡語護罵。當養父家發生變故時,他試著連絡生父,卻只得到生父托人帶話說:家裡十個孩子送了六個,病死了兩個,不要想著回來,家裡沒吃的可以養你。所以張天順認為自己只是隨手將自己用不著的東西送他,反正丟了也浪費,不覺得在做善事時,李剩卻已經將他當成大好人了,常常自動跑到張天順的店裡幫忙。

    張天順後來輾轉聽到李剩的身世,才知道世上有人過得這麼苦,然而相處了那麼久,竟從來沒聽李剩抱怨一句。有時他來店裡幫忙,忙到吃飯時間時,人就跑個不見,也不敢留下來蹭飯,還以為他家裡有準備呢,原來不是。這個老實的孩子只是覺得他來幫忙是報答恩情,而不該多拿人家的東西,所以中午吃飯時分,都跑到別的地方去躲著。

    張天順後來每天抓著李剩吃飯,更把家裡母親醃起來藏著要過冬的鹹魚乾、肉乾、鍋粑都偷出來塞給李剩。這事後來東窗事發,張天順被他娘抄著扁擔追打了八條街,縱使被打得鼻青臉腫,他還是故我。

    在李剩十五歲的那年冬天,養母永遠的閉上雙眼,再沒醒來。而原本居住的那個黃土屋,也被屋主收回,拆了要蓋磚瓦房。張天順便直接將李剩拎回家,李剩原本不肯的,但張天順明白跟他說:

    「我家有田,可是我不想種;你一直念著被人搶走的那二分田,想種田卻沒有地可種。正好我家的田可以租給你,你就幫我們耕種。政府現在有三七五減租的政策,以後你收成一千斤,只要依法給地主三百七十五斤當田租,其它都是你自己的。這樣一來,你很快就能存到錢買地了,就把當年被搶走的那塊買回來,怎樣?到時我幫你。」

    李剩被張天順幫他規畫的美好願景打動了,所以他成了張家的佃農。又因為住在張家,所以自覺把自己當成長工,舉凡所有砍柴挑肥等粗重的、骯髒的工作,他全一手包了。

    李想的爺爺在張天順的幫忙下,終於以合理的價格買回了當年養父打算給他繼承的那塊田產。後來連娶妻蓋房子這些事,張天順也打理到底。

    張天順始終把李剩當弟弟看,可是李剩卻死心眼認定張天順是他的恩人、再生父母,就算如今有房有田了,也不可以忘記報恩。他常常在農忙完後跑到張家幹活、到店裡幫忙,張天順硬塞薪水給他,他都轉身偷偷藏在張家的廚櫃裡,不聲不響。

    而,李想的爸爸李守田在其父的身教言教之下,從小也把張家當成主子侍奉。李守田性格老實,不懂得拒絕別人,在學校很容易受欺負,幸好有張品曜的父親張宏年罩著,所以在第二代,李家的孩子仍然以張家馬首是瞻。

    李守田高中讀的是汽修科,打算出社會之後一邊種田、一邊開個修車小店什麼的——因為張宏年拍胸脯跟他保證,未來的台灣一定會汽車滿街跑,學會修車與保養的技術,將來一定吃穿不愁。

    當然,李守田這一生算是吃穿不愁了。只不過他沒開成汽車修理廠,他成了張天順家的司機,以及田地管理者。

    起因是張天順有天騎著摩托車去談生意,因為太累,沒有注意路況,結果被一輛轎車給撞飛進田里,手腳都骨折,昏迷了好幾天才醒過來,嚇得張李兩家人哭得昏天暗地,不知如何是好。後來張天順脫離險境之後,張家人一致決定忍痛花大錢去買當時絕對算是奢侈品的轎車;而李家這邊的決定是,叫剛成年的李守田去照顧張天順,並且當他的司機,開車接送他。

    那時大家以為這只是一時的,等張天順身體好了、等張家人都學會開車,也能把車子開得很安全順手了之後,李守田還是回歸種田與當技工的生活。

    當張天順已經復健得差不多,可以活蹦亂跳之後,李剩卻倒下來了。

    他的身子骨從小就差,加上早年辛苦操勞,中年之後開始大病小病不斷,每次生病又總是躲起來,怕張天順拖他去醫院花大錢,長年這麼下來,才四十歲,人生的路便已走到盡頭了。

    李剩彌留時,緊緊抓著張天順的手,口中不斷喃喃說著感謝的話。張天順氣得破口大罵——

    「春仔(台語剩餘之意),都什麼時候了你還謝謝謝個不停,啊你是跳針哦!你又不是唱片,不要再跳針下去了啦。就剩這口氣了,說點有用的,聽到沒有!」

    「順哥……你一生的提攜,我李家都會記得,以後有什麼吩吋,就盡量使喚守田,他人雖然笨了點,但至少本份勤快……」

    「好啦好啦!你放心,我張天順一定罩他一輩子!守田等於是我第二個兒子,你安心的走,就算我過幾年就去地下找你了,我也會交待我兒子、我孫子照顧你李家的子子孫孫,一定不教別人欺負他們!包在我身上!」

    「不……不是……我……意思是……」

    「不用不好意思啦!就這樣,你放心。」

    然後,一切從此定案。張天順真的包了李守田一輩子。本來想出錢讓他開修車廠的,但李守田雖有很好的技術,卻不是當老闆的料,他很有自知之明,所以婉拒了張家的照顧,乖乖的在別人的修車廠當工人,下班就到田里耕種。當張家買的田愈來愈多,多到他再也種不來之後,他便成了幫忙管裡田產租賃事宜的負責人,在鄉下幫著張家看管田產,而張家在幾年之後舉家搬去台北城當有錢人了。

    直到張品曜與李想出生那一年,為了給張品曜供母奶,李家舉家搬進了台北的張家,自此便住下來了。

    雖然張家將李家當家人看,但李守田夫婦卻是以人家的下屬自居——畢竟拿著人家豐厚的薪水哪。

    也不知道一切為什麼會變成這個樣子。

    起先是,李氏夫婦習慣性的幫張家做家事,李守田主動做粗活,張家人要出門時,他一定衝去當司機;而李守田的夫人,總是自動自發每天屋前屋後的清掃一番,儼然是個家務助理。

    張家人無法勸止他們這種行為,萬般過意不去之下,於是只好強迫他們拿薪水。搞到後來,李家便是張家的員工兼家人了,身份不上不下的,幸好大家相處愉快,沒有什麼牴觸情緒。張天順與張宏年更嚴格要求子女要將李守田夫婦當長輩尊重,絕對不可以有任何支使的行為,也不可以被他們服務。

    李剩口頭傳下的家訓,李守田也繼續對子女教誨著。不過時代不一樣了,他的三名子女,當然會對張家感恩,但卻不會做出犧牲奉獻的行為。他們的人生規畫,並不打算繞著張家人轉。然而即使如此,李想的姊姊李燕慧如今在張家投資的飯店裡任職;李想的弟弟李南升在退伍之後,也是進入了張家的食品公司當資訊部門的工程師。只有李想,走的是與張家絕對沒有關係的路子。

    說到底,到了第三代,李家的人還是被張家的人罩著。

    這兩家人裡,唯一對此適應不良的,就只有李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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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張家大宅位於寸土寸金的天母高級住宅區。

    說是寸土寸金,但是三十幾年前買的時候,以現在的眼光來說,其價格可以說是賤價到像是不用錢。所以曾經買這塊地買得超心痛的張天順父子,如今總是常常繞著自家這塊大面積的土地散步養身,享受著身價暴漲的快感。

    在張家主宅的右側後方,有一幢三層樓的透天洋房,其風格與主宅相同都是巴洛克式的華麗,地坪有二十五坪,雖是張家主宅的四分之一,但也極之寬敞了。要知道,這個地段,一般中產階級還住不起呢。

    李想一家子就是住在這幢小別墅裡面,在她成長的歲月中,從不邀請同學來家裡玩,因為她覺得這個家不是她家所有的,他們只是寄生在地主家的傭人。

    顯然,這麼想的只有她而已,所以當她看著姊姊與弟弟常常呼朋喚友來家裡玩,使用著張家的游泳池、網球場,在張家的花園裡玩耍時,都感到不可思議。

    後來她找了很多心理學方面的書來看,知道了自己是個自尊心與自卑心都特別敏感、將「自我」看得比任何東西都重的類型——說穿了就是心高氣傲偏又沒那個條件,才會對這一切如此水土不服。在別人眼中沒什麼奇怪的事,都被她放大一百倍的挑剔著。

    小恩是恩,大恩是仇。這種說法的實踐者指的大概就是她這種容易鑽牛角尖的人吧。如果有人被恩將仇報的傷害了,一定是她這一類的人幹的。

    這也是她總是對張品曜沒好臉色的緣故吧。

    張品曜算是對她最好的人,但她卻總是修理他。會不會是因為她潛意識知道他是在意她的,所以才這麼囂張?因為知道他即使今天被氣走了,明天還是會來。他在意她,她仗恃著他的在意而恣意打擊他,無時不將他的自信心給打落到地上,藉此得到變態的滿足感……

    認真算起來,張品曜可以說是張家比較出色的孩子了,但她從小就習慣向他證明他很差,把他氣個半死。她書讀得好,體育也好,參加比賽總是得獎,不是她特別聰明,而是她下意識知道這些是她唯一能超越張品曜的地方,所以她非常努力。想來,真是虛榮哪。

    她放任自己的仇富心態發酵,然而卻又知道,如果今天身份交換,她是張家的小姐,而張品曜是李家的兒子的話,她絕對做不到張家人的真誠與寬容。幸好,她沒投生成有錢人家的小姐。因為她無法想像自己是一個被欺負的對象,而被欺負的原因不在於她是壞人,而在於她家有錢……

    張家四個孩子,她可以對另外三個有禮客氣,卻總是挑釁著張品曜,做不到將他當路人甲的超然。所有的修養都破功在他身上,真是冤孽。也不知道誰是誰的業,竟湊在一起互相折磨。

    「唉……」

    此刻,簡單化了個妝的李想,也換好了衣服,身上是一件非常淑女的連身洋裝,是姊姊的衣服。姊姊很會打扮,加上工作的性質讓她永遠走在時尚尖端,她買的每一件衣服,不一定貴,但穿起來總是非常有質感,將身材線條修飾得很美,讓人看起來精神而修長,實在可說是化腐朽為神奇

    今天是個相親天,她從頭到腳的配件都是姊姊支援的,相親的地方甚至就在張家投資的飯店裡的咖啡廳——真會做生意。

    「大嫂說她那輛賓士車可以借給你壯場面,昨天已經讓洗車廠洗過了。如果你要用,鑰匙就放在大宅玄關櫃上,你自己去拿。」大慧已經準備要出門去上班,經過李想的房間時,轉進來順口提了下。

    「不用了,我搭捷運就可以了。」那輛超夢幻的粉紅色HelloKitty賓士車?免了吧。張家人都很熱情,不過謝了,心領就好。

    「搭捷運也可以,好不容易把你打扮得美美的,你可別騎機車過去,會把你這一身給毀掉的。」

    「知道了。」

    「知道就好。」大慧走到書桌旁,忍不住摸了摸放在桌子上的梳妝台道:「這古鏡台真不錯,很有質感,你看這紅木雕刻多精細,木質很亮。」

    「不是什麼紅木,也不是古董,是仿的。便宜貨,八千塊的價值而已。你的眼光一向很好,但這次我必須告訴你,你看走眼了。」李想笑道。

    大慧似笑非笑的睨了她一眼,語氣有些怪怪道:

    「哦,八千塊的古董?真好,哪買的?那個老闆是做慈善事業的嗎?介縉給我認識怎樣?」

    「不用介紹了,是王孝琳,我國中同學,你見過的。她現在在台中開仿古家俱店,她的眼光錯得了嗎?她們家雖然因為投資股票失利,消失在商界,但她畢竟是古董商家庭出身,眼光精準得很。」

    「哦……就是那個唯一來過我們家的同學。」大慧想了一下,故做恍然地道:「哎啊,不是來我們家,是打算去品曜他家。那時品曜又感冒了,連續一星期的重感冒,那個王孝琳自告奮勇幫班長——也就是你,將課堂上的重點筆記送來家中給品曜,真是個勇敢追愛的小女生啊。想想也正常,那時品曜雖然體弱多病了點,但真是個白面俊俏黑狗兄,做人也熱情真誠,是那間貴族學校裡的異數,也難怪人家傾心。當她到達品曜家之後,才猛然發現原來張家就是你家——」用很戲劇性的口吻說出某便利商店的招牌標語。

    「姊——」李想沒好氣的看了她一眼,不予置評。

    「好好!不提當年那些事了。說回這個梳妝台吧。如果是王孝琳賣給你的,那我就不意外它是這個價錢了。」大慧聳聳肩。

    「什麼意思?」李想不明白姊姊指的是什麼,但聽得出來這話很有深意。

    「你自己想。」大意才不想告訴她。「對了,王孝琳現在過得怎樣?家裡情況還好吧?」

    「嗯,還可以。孝琳和她的哥哥們都很努力工作還錢,說是再拚個三年,大概就可以把剩下的五百萬給還掉了。上次我跟她通電話,她正在越南幫客戶挑紅木家俱,生意很好的樣子。」

    「那就好,看來她事業做得不錯。要不是她國三時家裡出了事,搬到中部去的話,搞不好現在跟品曜會成為一對呢。」

    「胡說什麼!」李想不想聽到這個。

    她當然知道在國中時期,有幾個女孩暗自對張品曜有著好感,其中最勇敢、最不懼人言的,就是王孝琳。那時許多自命貴族的人,將張家三兄弟當成暴發戶笑話在取笑著,覺得他們沒有格調。如果這時有人公開表示喜歡他們的話,是會被鄙夷的。可,當時,家世算是很優的王孝琳偏偏就完全不避諱的接近張品曜,誰都看得出來她非常喜歡他。

    當然,時過境遷,命運沒有給他們發展的機會。王孝琳年少時期對張品曜的好感,也就永遠定格在那一年,化成了酸甜的回憶……

    「吃醋啦?」大慧揶揄地問。

    「胡說什麼,快去上班吧你!」李想趕人了。

    「好啦,我走了。你也別忘了,你的第一攤相親是早上十點半,別遲到了。」

    「不會遲到,放心吧。」

    大慧走到門邊,突然想到什麼,回頭問道:

    「對了,品曜知不知道你今天有四攤相親?」

    「管他知不知道,這和他又沒關係!」她嚷。

    「也是。」雖是這麼說,但表情可是壞透了。「你最討厭他了,我不該提起的。不過,大家都是一家人,關心一下也是應該的。我昨天聽伯母說好像也要幫品曜介紹對象,有幾個留學回來的優質美女正在聯絡中呢。你跟他不愧是難兄難妹,什麼事情都是一塊兒遇到,太有緣了。」

    說完,走人,沒興趣看妹妹僵硬的表情,很開心的上班去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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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想不時看著擱在膝上的手提袋。不是裡頭放著什麼危險物品,當然,更不會是裝了金銀財寶。但她對自己的粗手粗腳實在沒信心,所以才會小心翼翼的隨時總要瞄向袋子確認一下。

    連她自己也不敢相信,她居然會把那面銅鏡給帶出來。當然,更不敢相信的是——那鏡子居然從梳妝台上剝落下來。她以為銅鏡鑲嵌在梳妝台上是不可能掉落的,明明卡得很牢不是嗎?但在她臨出門那一刻,它就是從梳妝台上悄悄的滑落在書桌上了。

    當她訝異的上前查看時,不小心碰到鏡面中心點,讓它開機成功,見到了鏡子裡正在向她張望的姒水。

    姒水聽說她要出門相親,當下懇求要一同出去見見世面。李想思及之前姒水很夠意思的帶著她暢遊明淳國的風光,她也不能太小氣吧;再說了,反正銅鏡剝離了梳妝台後,也不過是兩個巴掌大小,攜帶上毫無困難,也就同意了。

    這也是她現在不時看著手袋的原因:姒水在鏡子裡,鏡子在手袋裡。而且她發現只要自己同意,姒水是可以透過她的眼,看到現在她所看到的每一個事物的。

    所以姒水看到了她的世界。

    當姒水的驚呼聲不斷的傳進她耳中時,李想知道這一切對姒水而言是無法置信的,不過她的承受力顯然變得強悍了,因為居然都沒昏倒呢。

    「天界竟是這樣嗎?」姒水悄悄問。

    不是。李想在心裡回答,但沒有人可以聽見。眼下也管不著姒水的呼叫,因為她得打起精神應付眼前的相親男。

    可是,顯然她要應付的事物比她所預期的多更多,因為當她喝完咖啡,正準備跟相親男說幾句場面話,然後不失禮的閃人時,眼光卻不意瞄到在不遠處靠窗的地方,張品曜正與一名美女相談甚歡。

    轟!

    她以為外頭在打雷,可下意識的看著這邊的窗外,今天晴空萬里,一片雲也沒有,所以沒有打雷。那麼,她聽到的那巨大聲響是打哪來的?

    難道是……她不可置信的想著:難道是自己心中發出的?

    李想不願相信,雖不願相信,但還是被自己的震驚與怒氣嚇呆了。

    怎麼會這樣?心中這熊熊火光是怎麼一回事?

    只是……看到他和別人在喝咖啡而已啊……

    沒有什麼的,不是嗎?又不是開房間……呸,想哪去了!

    當她心中屬於理智的那一方正努力在滅火時,屬於情緒的那一方卻拒絕接受。

    因為,她可以「知道」張品曜曾經與別人交往過、有過心儀的女人,但是她不可以「看到」張品曜正在與別的女人笑、用專注的眼光去看別的女人!

    這是什麼心態?她不知道,也不想在此刻釐清,因為心中燒著的兩把火,已經將她的思考能力都燒成灰了!

    一把火,氣張品曜居然去跟別人約會!

    另一把火,氣自己竟然會因為看到他跟別人約會而氣成這樣!

    她想,她已經精神分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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