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回家的計程車上——
「看來今天得請假了。」芳岳搖頭歎氣,百般無奈的模樣。
「我的媽呀,芳姊,別告訴我你想今天就去上班?」繞珍瞪大了眼看著芳岳,輪到她有昏倒的疑慮了。
「工作好啊,努力工作換銀兩,比什麼都實在。而且醫生也說了,這不算什麼嚴重的病。」
「你要故意省略醫生後面接著說的話,醫生是說,要你減輕工作量嗎?」嘻,人哪,果然都只聽得見自己想聽的話。
「明明就說了嚴重嘛,為什麼要我減輕工作量?」芳岳重重地吐了口氣,以為然地咕噥道。「況且,我現在手邊負責的case不多,就……就Yang一樁。」
若不是看在她是病人的分上,她真想抓緊芳姊的腦袋用力搖一搖,看看裡面到底都裝些什麼,但繞珍忍下來了,還是動動嘴巴就好。
「所謂的工作量,是看『質量』,不是看『數量』。如果Yang帶來的煩惱多、困擾多,這當然就算一件吃重的工作。芳姊,你可以評估看看,究竟要不要繼續負責下去,這case轉交給其他人應該也可以吧!轉來轉去,反正都是都鐸在辦,應該也不算違約。」她說這些話,堪稱是用心良苦啊。
杜芳岳沉默了。
沒錯,真正要跟楊則堯劃清界線,按繞珍的提議來做就行了,但她沒有,甚至這個念頭連動都不曾動過。這是什麼狀況?
「唔……繞珍,你說得對,Yang這樁case的質量確實很足,我想,我會堅持下去就是因為這樣。」擺出笑容,她想到解釋的好理由了。「你知道的嘛,原本我可以升職的,偏偏來了個空降部隊,讓我嘔了好多天。這次,我想利用這樁case向老闆證明我的工作能力。」
一定是這樣,不會錯的——杜芳岳也這麼說服自己。
「唔……是這樣喔?」繞珍挑高了眉,拉長了聲反問。
「呃,這個當然啦。」奇怪了,她怎麼覺得繞珍的反應好像知道了什麼?
「既然芳姊這麼認為,那就是這樣了。」
繞珍朝她溜了眼,往左點點頭、往右點點頭,可那表情分明是不相信她的話,偏又不戳破,實在讓人恨得牙癢癢哪!
芳岳忍不住皺眉問了。「繞珍,你真正想說什麼?」
「我真正想說的啊?」她翻起眼珠,一副想得很辛苦的模樣。「喔哦!我想到了!我真正想說的是:芳姊,你可以欺騙天下所有人,就是不要欺騙你自己。」
「我沒有騙我自己!」芳岳直覺就是否認。
「沒有?唔,那就好嘍。」繞珍不以為意地聳了聳肩。
視線隨意往窗外瞥去,芳岳正巧看見她們家門口站了一個人,雙手還捧了大把紅玫瑰,不禁讓她哀怨地垂下了眼角。「唉,我看一點都不好,麻煩來了。」
「怎麼了嗎?」
「看到沒有,我們家前面站了個不速之客?」
「唔,他是誰?」計程車停下,她邊掏錢邊問。
「就是那個讓我升不了職的空降上司!」老天啊,她可不可以在計程車上佯裝昏倒,請繞珍將她再送回醫院?
他看到Carol了,她和她的室友在對街下了計程車,正要過馬路。
柯中捷抱著玫瑰花的雙手,下意識地稍稍收攏了些,活了三十二年,也算見識過不少大場面,但從沒像現在這麼緊張過。
這幾天,經過反覆思量,他決定要向Carol坦承心意了。這麼做是因為他強烈意識到可能出現了競爭對手,而他再沉默下去,也許就將失去贏得芳心的機會了。
一見她們過了馬路往這裡走來,他立刻就迎上前去。「Carol,恭喜出院。」
「謝謝,經理。」芳岳盡量讓自己的笑容不那麼僵硬。「其實大家不需要這麼見外呀,不過是場小意外而已,這樣大費周章的,反而讓我覺得不好意思了。」
他微皺眉。「花不是大家合買的,是我送的。」
芳岳猛然不知作何表示,好在旁邊的繞珍反應快,立刻抬出欣羨的笑臉。「芳姊真幸運哪,碰到這麼體恤下屬的長官。」
「這不是長官對……」
「哇!都鐸福利這麼好呀,真令我心動。不曉得你們那邊還有沒有缺人啊,搞不好有我可以擔任的工作咧?」繞珍喋喋不休地說。
「呃,暫時沒有。」柯中捷原先安排好的步驟,這下全教這半路殺出的程咬金給破壞殆盡,地位立刻從主動被打回被動。
「哦?真的啊,那好可惜喔。」繞珍微微噘唇,一副怨歎樣,瞬間表情又轉,
朝他眨了眨眼,輕聲問道:「那……這一大束紅玫瑰可不可以讓我來拿,好過過乾癮?經理,可不可以呀?」
「呃……」面對她的嬌言軟語,柯中捷完全不知所措。「這,當然可以。」
莫名地,他覺得心跳加速。向來在事業競爭上的俐落表現,現在全消失了。奇怪了,他喜歡的人應該是杜芳岳啊,怎麼會這麼輕易就對另一個女孩子產生異樣的反應?
她笑吟吟地接過那把引人側目的紅玫瑰,還不忘適時讚歎一番。「好美喔!」
柯中捷瞅著她的表情,也露了笑。
從女主角霎時淪為女配角,對於繞珍,芳岳沒絲毫妒意,有的是「刮目相看」這四個字,以及憋了一肚子的笑。她知道繞珍機靈,可沒想到她施展魅力起來……
嘖,簡直就像吃人不吐骨的狐狸精。
「經理,謝謝你嘍!」已經走到家門口了,繞珍回身、點頭並甜甜一笑。「芳姊才剛出院,我想就不招待經理進去了,以後再看有沒有緣分吧。」
柯中捷微愕,好像這個時候才想起杜芳岳。有些狼狽地,他清清喉嚨。「那麼我先回公司去了,你奸好保重,Carol。我會找人暫時接手Yang這邊的工作,你多休息幾天沒關係。」最後,視線還是落在繞珍身上。「再見了,兩位。」
「Byebye!」
「芳姊,你公司裡有這種人啊,我怎麼不知道?」
「啊!別說你不知道,我也不曉得好嗎?」芳岳翻翻白眼。「老實說,當他說那束花是他一個人買的時候,我真是完全被嚇呆了。」
「我知道、我知道。你那眼珠子快掉下來的表情也是一絕啊!」繞珍狂笑著猛拍桌。「難道他以前從來沒有對你表示過好感?」
「沒有。」她說得斬釘截鐵。
「不會是因為你太鈍吧……」繞珍掩嘴偷笑。
「或許是對他早有偏見,或許真的和他不來電,總之,我從來不覺得他是個男人,最多只能算是與我不對盤的上司吧。」
「哇!這話有夠毒,不當他是個『男人』?!」她真佩服芳姊的直言不諱。「他要是聽到了你的評論,恐怕要痛哭流涕好幾天了。」
「放心,不會的。要是說這句話的人是你,他可能會比較傷心吧。」芳岳打趣地說。「你知道嗎?我跟他共事也好一段時間了,就沒看過他今天這副神魂顛倒的模樣。」
「什麼神魂顛倒?我還魂飛魄散咧。」她吐吐舌,壓根兒不希望自己跟他有任何牽連。「噯,別說我啦。倒是芳姊應該發表一下感言,知道自己被上司偷偷喜歡著的感覺是怎樣啊?」
繞珍握拳當作麥克風,遞在她的面前。
「真要我說?」斜斜睨著她,芳岳反問。
「好玩嘛,說說看嘍!」
「不寒而慄、毛骨悚然、痛不欲生……」頓了頓,她試圖稍作解釋。「我知道這個玩笑開得挺刻薄的,但我只想表達今天的柯中捷與我認知裡的他有多麼大的差距。以前我老覺得他處處針對我,還提防我的工作能力比他強,說起話來也常這邊諷、那邊剌的,比烏鴉叫還難聽。結果,今天他竟然釋放出對我有意思的訊息,你說說,是不是很嚇人?」
繞珍點點頭。「唔,我大概知道了,你這位上司啊,就是那種典型的笨男人,而且是寂寞了很久的笨男人。」
「哦?」聽繞珍的口吻,似乎頗有研究。
想了一下,她才回答。「我想,他是喜歡你,知道你的優點,但他並不愛你,只是以為他愛你。要不然這麼說吧,我覺得柯中捷是個還不懂如何去愛的人。
「同處在一個空間裡,寂寞的男人就特別容易將注意力擺在沒有對象的女人身上,幻想愛情的美好可以解除他的寂寞,但事實上,他又沒有具體行動去進一步認識對方,頂多是用笨拙的方式去試探;等到哪天發生了什麼事,讓他發覺這個幻想可能破滅時,他才開始緊張、開始想要抓取。所以,不是我的魅力夠,是柯中捷根本不知道什麼是他真心所愛吧。他是個寂寞太久,久到無法聰明起來的笨男人。」
芳岳看著她,許久才重重地歎了氣。「繞珍,我雖然不知道你說的是否就是真的柯中捷,但我可以確定一點:你呀,絕對比我還毒!」
「我這才不是『毒』!是另個『讀』,閱讀的讀。」
「噯噯,你該下會對柯中捷有興趣吧?」她急問。
「唔……那就要看嘍,柯中捷有很多銀子嗎?還有房子和車子?」繞珍永遠秉持「三子至上」的婚戀策略。
「雖然稱不上是什麼闊氣人家,但經濟條件應該還算不錯吧。」
「這樣啊,那就當候補名單第兩百五十號人選吧。」搖搖頭,表示沒興趣。
「聽起來沒希望了。」芳岳說得輕快,半點都不覺可惜。
「倒是你,芳姊,今天他的舉動等於是跟你告白,你們同在一間公司,我看麻煩是少不了哦!你要自求多福了。」
「我看他應該對你……」
「No、no、no!」左右擺動食指,繞珍說。「相信我,他一定會繼續追你的。我說過,他是個寂寞太久的笨男人,以為自己愛的是你,當然不會輕易放棄。」
「瞧你說得那麼有把握,我可是聽得膽戰心驚啊。」
「哈哈哈,芳姊開始走桃花運嘍!」
可不是麼——前後沒幾天,先有楊則堯告白,後有柯中捷送花,她從來沒這麼有異性緣過。但……類似的行動,對於她來說,感覺卻有如天淵之別。
楊則堯讓她心神蕩漾,在極甜與極苦之間拉扯著,即使逃得遠遠的,還是不能自己地磨折靈魂;至於柯中捷,她只想快快跟他撇清,好消了心頭的煩惡。
「芳姊呀,別想太多了。」伸手拍拍芳岳的肩,繞珍喚她。「反正,招惹來的沒全是爛桃花就好,只要有一朵是你想留下的,那就會是最美好的幸福嘍!」
「繞珍,你是不是跟誰碰過面了?」打從在醫院醒來之後,她就一直覺得繞珍好像知道很多事情,難道……會是他嗎?
是楊則堯曾到醫院去探望她嗎?
「芳姊,你不是已經猜到了嗎?不需要問我。」瞅著芳姊表情迭變,她想,答案應該已經種在她心田了。
真是他來過。
面對楊則堯,她才是真正的無路可逃,現實裡沒有路,思緒間也滿佈了情網。
逃不掉啊……
※※※
「不高、不帥、不是獨子,年紀不能比她小,芳姊就這『四不原則』。唉,不是我要潑你冷水,Yang,你的勝算實在小之又小、微乎其微!」
到現在,他都記得舒繞珍說這句話時的手勢與表情——拇指點著小指尖,又是搖頭又是歎息,好像他真的已經被判出局了。
「她很堅持?」當時,他立即的反應是這麼問。
「唔,至少我沒看過任何例外出現。」她是這麼回答的。
楊則堯仰躺著,仍睜著雙眼,儘管房裡是全然的闐暗。在空氣裡傾流的蕭邦第二鋼琴協奏曲,op.21正好進入第二樂章的中段——
管樂慢慢低下,絃樂輕輕顫動,鋼琴演奏卻是在音階上連續不斷地來回奔馳;這曾是蕭邦對康思坦翠暗藏在心底的澎湃思念,如今那思念是乘著琴音穿越時光貼附上他的心情了。彷彿在沈落寂靜中的世界裡,只有他,一個人急切切地尋索著杜芳岳的影蹤,如蕭邦曾經歷的……
「現在,你決定怎麼做?無論你的決定是什麼,我希望你的所作所為都出自真誠,就這樣。」這是舒繞珍臨走前留下的最後一句話。
出自真誠的決定……
問題是,愛情不是單人圓舞曲,他當然得顧慮到她的感受和決定。他很清楚,芳岳對他並沒有如她自己說的「朋友」那麼單純,這是騙不了人的。但為什麼臨到了挺進愛情的關頭,她就選擇退縮?真是因為這些原則、條件?
這……不對啊!芳岳早就知道她的忌諱全讓他犯著了,可她還是動了心呀……
他確定!
或許,他真正該問的,是那「四不原則」的背後意義究競是什麼?為什麼芳岳的擇偶條件要這麼訂定?那些才是接近她更坦直的通道,而非表面上顯現出來的「條件說」。
就是這樣,他真正該問的,應該是這個呀!
既然如此,那有什麼值得懷疑的,就算她的忌諱他全犯上了,他還是要搏上一搏:寧可對結果遺憾,他也不想對過去後悔。
心情終於回到安定的狀態,則堯露了微笑,然後,緩緩地合了眼。
近兩百年前,蕭邦在波蘭華沙的深摯思戀,終究沒能化成瑰麗的愛情,這份缺憾,就讓他在台北完成吧!
※※※
「Carol,有件事想跟你商量一下,可以嗎?」呼,這陣子,這句話幾乎已經成為他每天打手機給她的開場白了。
「有什麼事麼?」她照例問他。
「工作的事。」他知道這答案很狡猾,但真的有用。「我想請你替我處理。」
「請說。」
「唔,今天我一口氣收到好多張單子,好像是要繳什麼費用的,我有點弄不清楚,可不可以請你過來幫我看看?」
她頓了下。「下午四點,我到你的住處,可以嗎?」
「沒問題,就這麼說定。」
電話這頭,楊則堯微微笑了。她的工作,昔日是他的敵人,現在卻成了戰友。
電話這頭,杜芳岳輕輕歎了。她的工作,昔日是她的關懷,現在卻成了危機。
明知道他是以「工作」為理由,找機會見她,她還是答應前往。嘖,他連自助游台灣都沒問題了,哪可能看到帳單會不知怎麼處理?
說到前幾次的理由,那就更妙了。什麼打鑰匙啦、買樂譜啦、選新枕被啦、換電燈泡啦,諸如此類的生活瑣事,全都找她來幫忙,還真當她是神燈精靈萬事通,除了負責他演出和在台行程外,另外兼作打雜、菲傭、保母與水電工。
而兩人見了面之後,楊則堯總有辦法編織其他藉口,好延長與她相處的時間。有時她會推卻,但也不能每次都拒他於千里之外……
況且,她無法否認真的喜歡和他在一起,似乎做什麼事都好、都不覺無聊。
「Carol,麻煩你過來一下。」是柯中捷,他站在經理室的門口對她招了招手。
突來的召喚,打斷了她飛出都鐸的神思。
不能假裝沒聽到、沒看到,杜芳岳只得起身走過去。對她來說,面對柯中捷的感覺,確實就像他自己說的那兩個字——「麻煩」!
柯中捷先跟她確定明年上半年度的幾項大活動,並針對企劃部提出的構想討討可行性,這些都是「工作」沒錯,但到後來……
「Carol,你晚上有沒有空?我想利用下班後,跟你討論『新星系列』的推廣計劃。你知道的,這個系列我們每年都辦,可是票房總是慘淡,所以……」
「既然是公事,我認為還是盡量在上班時間比較妥當,免得惹出閒言閒語。」她直接扛出Yang作為擋箭牌。「另外很抱歉,經理,Yang那邊好像出了點事,他剛剛跟我約了時間過去處理,所以恐怕不方便。」
「Yang?」又是因為他!
「是啊。」還好則堯搶先一步,讓她現在可以應付自如。「老闆有交代,聽說Yang的國際經紀約即將期滿,老闆對這紙合約很有企圖心。不管名稱或實質,『國際經紀』都遠比僅是『台灣經紀』來得寬闊。」
他尷尬地扯了扯嘴角。「唔,也對啦,Yang真的是很重要。」
有些懊惱,好幾次柯中捷想約杜芳岳下班後一起行動,最後,絕大多數都是因為Yang找她有事而作罷。唉……他前輩子一定跟Yang犯衝!
「那我回座位去了。」她微微一笑,脫困成功。
呿,明明離舉辦「新星系列」演奏的時間還遠得很,他竟要找她現在就討論?
她確實熱愛工作,即使下班也經常掛心,不過,教她樂意的,是一個人加班,可不是和柯中捷「一起」加班哪!
※※※
Yang的棲身處,是他父親在市區大樓買的一問小套房;而下午四點,當她依照約定的時間出現在他家時,他正在練琴。
「不好意思,我吵到你了嗎?」
「沒有。我知道你大概這個時間會來。」
「唔,你說有什麼要繳費的單子……」
「可不可以請你先幫我聽聽看這首歌曲的演奏如何?」他直接提出要求,立刻化解她「速戰速決」的企圖。
「嗯,當然可以。」
於是,楊則堯回到座位,重新擁起大提琴,按對了弦,運起了弓——
旋律一出,她就怔愣住了。他演奏的,不是什麼古典音樂的名作,而是道地的台灣歌曲;他演奏的,是「阮若打開心內的門窗」。
阮若打開心內的窗,就會看見心愛彼個人,
雖然人去樓也空,總定暫時乎我心頭輕鬆。
所愛的人今何在?望你永遠在阮心內,
阮若打開心內的窗,就會看見心愛彼個人。
很久以前,當他們還算初識階段時,他會遠從花束打手機給她,用輕哼的方式為她「演奏大提琴」。他說,在所有樂器裡,大提琴咿咿嗚嗚的琴音,與人們無須費力的低吟最為接近。
如今,他在她的面前,單獨演奏這首曲子,雖然沒有人一字一字唱著歌詞,但蕩在她的耳裡,彷彿那些歌詞已經自動貼附了——因為這首歌,在她小時候的記憶裡,總是母親一邊彈鋼琴,一邊輕輕地唱。
母親唱得很輕,那情感卻放得好深好深;那是當時年幼的她無法捕捉的深度。現在,長大以後的她、遇見楊則堯的她……終於,約莫可以體會了……
一曲結束,楊則堯跳出演奏的入神狀態,赫然發現,她的臉頰爬滿了淚水。
「你還好嗎?」移步向她,他就站在她的面前,很近、很近。
她胡亂點了個頭,不看他、沒說話。
則堯伸手想要替她抹淚,她立刻飛快低下頭去,閃開,還是自己揩去了。
「是不是想到什麼不快樂的回憶?」則堯輕悄悄地問。每天每天,一點一點,他想慢慢地滲進她的生命,每天每天,一點一點。
「沒有。」她以虛弱的淡笑回應,情緒猶自在心湖漾著漣漪。「我只是想到我母親,她生前很喜歡、很喜歡這首歌。小時候,我常聽她唱給我聽。」
他曾經聽她提過,她從小跟母親相依為命,母女感情相當深厚;可是,在她十四歲那年,因為一場車禍,她失去了母親……
原來,這首歌不只對他有意義,對芳岳來說,也有獨屬的記憶。
「我想,你看過我的資料,應該知道我並不是一開始就主修大提琴的;比起很多從小就選定大提琴的人來說,我起步得太晚,是十歲那年到美國之後,我才放棄原本的鋼琴主修。這項大改變是有原因的,即使是我爸媽都不曉得。」
沒有刻意安慰她的感傷,楊則堯是用溫沉的嗓音跟她訴說他自己。每天每天,一點一點,他希望她能慢慢走進他的生命,每天每天,一點一點。
「我是為了一個人,一個彈鋼琴的女孩。」他繼續說,知道她在聽著。「我不想和她成為音樂競賽裡的較勁對手,所以決定更換主修。我期待有朝一日,我的大提琴跟她的鋼琴可以共同在台上演出。到美國後,我主動要求學習中文,也是因為她,我怕自己的中文越來越不好,以後就沒有辦法跟她說話了。而這次決定提早兩個月回台灣,除了自助旅遊之外,最重要的目的,還是因為她;我想找到她。」
芳岳的心底泛起微微的酸。在他的心底,早有個人佔據了最光明美好的位置,那人之於他的重要性,幾乎是根植在生命裡呀!
「你……你找到她了嗎?」有點困難地,她問道。
「沒有。我回學校查過資料了,沒有。」他淡淡地說。
「很失望吧!?」
「開始很失望,那感覺……好像那女孩是我憑空幻想來的,或是在夢裡自己製造出來的。沒想到,這麼重要的記憶,居然是空空蕩蕩的。」則堯歎息。
瞅著他,過了一會兒,芳岳沉住氣、忍下心,勉強綻笑說了。「我幫你找。」
「嗯?」一時之間,他沒反應過來。
「我幫你找。」她再說一次,義無反顧地。她是他的神燈精靈啊。
則堯卻是搖頭。「不必了,那個女孩,已經不重要了。」
「為什麼?」芳岳不解。對他來說,過去的記憶是如此重要。
楊則堯認真地睇著她,自深黝眸底透出的笑意清清朗朗,毫不掩飾。「就是因為過去是美好的,所以,更不能讓它變成現在的牽絆。」
就是因為過去是美好的,所以,更不能讓它變成現在的牽絆……芳岳咀嚼著他的話,五味雜陳。
對她來說,十四歲以前有母親共度的日子,是生命進行到現在最美好的記憶;在這之後,她的生命轉了個大大的彎,無所謂好或不好,她學著接受,以及原諒,還有在她能掌握的生活領域裡盡力發揮,但……此刻,她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自從母親去世後,有一部分的自己也跟著死去、再也活不過來了。那就是——內心深處對生命美好的期待,與相信。
所以,她失去了許願的能力。
她只能當替人償願的神燈精靈,包括公司的、老闆的、連家母女的,還有一樁又一樁的工作case的……
見她流露出迷茫的脆弱,情不自禁地,他俯首靠去,讓兩人之間的距離慢慢近了、慢慢近了,最後,吻落在她唇瓣,將他的愛戀、思念、疼惜、不安、慾望全都交給她,讓她再沒隔絕的藉口、逃避的可能與猶豫的空間。
溫軟觸著溫軟,熱息纏著熱息,濕潤和著濕潤……則堯忘情,芳岳忘了抗拒,
彷彿這是償了彼此潛埋多時的渴望,早該如此的渴望。
所以這個時候,沒有任何或許,沒有半點如果,沒有哪個人想分心思考——
楊則堯不想,杜芳岳也不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