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去辦公室,圓圓若有所思地看著我,「你終於找到個寫字比你好的人了噢!」
我撇撇嘴,拒絕圓圓的窺探。其實那時我正轉著別的念頭,我想去醫院探望駱伯伯,可除了那天駱展陽提過的信息,我不知道其他。但張薇和駱展陽看來那麼熟,一定知道!
奇怪的是,那幾天我一直找不到張薇。去了她的宿舍好幾次,她總不在,甚至她們剛下課我就過去,她的舍友都告訴我,張薇不在,已經出去了。
我並沒氣餒,找不到張薇我就自己去!那天,一早起來頭就有些暈暈的,我還是搭了車到省醫院,又在門外買了些營養品,進醫院去四下尋找,最後來到住院部。接待台後,一個護士小姐正在忙碌著。
「小姐,你好!我想請問下……」慘了,一下子忘記駱展陽的父親叫什麼名字了,「有沒有一個姓駱的病人在這裡住院?」「什麼時候住進來的?」護士小姐頭也不抬。
「呃,我不知道。」看護士小姐抬起頭來冷冷地看我一眼,我又連忙補充,「他是肺癌晚期的……」
「你等下,我幫你看看。」護士小姐辟里啪啦地敲打著電腦,又問,「叫什麼?」
「我只知道他姓駱。」我看她面色不善,所以回答也有些小心翼翼。
「哪個駱?」
「駱駝的駱。」
過了一會兒,她眉頭蹙起來,「轉院了。」
「啊?什麼?」我沒聽清楚。
「我說,病人轉院了,昨天轉的。」還是冷口冷面的。
「那……那他轉去哪裡了?」我一下子慌了。
護士白了我一眼,「這我怎麼知道?資料裡沒記錄。」
我頓時覺得茫然失措,彷彿全身的力氣都被抽空一樣。怎麼會轉院了呢?而且,竟然就是昨天轉的?!我為什麼沒早點來?
我又傻傻地拎著那袋買的東西茫茫然坐車回到學校。在校門口,居然遇到了張薇。
「年念?你怎麼在這裡?去哪裡了?」張薇先開口招呼我。
我張張嘴,終是沒能說出什麼話。
「買這麼多東西,你……」她狐疑地看著我手裡拎的東西,又看看我的臉色,「怎麼了?聽我們宿舍的人說你找了我很多次?」
「沒事了,我只是……」我壓抑下心裡的沉重,「只是找你借書,現在借到了。」
「噢。」她和我一起走進校園,「我剛剛送駱展陽走了。」
「什麼?」我扭頭看她,「你說什麼?」
張薇不明就裡地看我,「我送駱展陽走了啊,他帶他爸爸去北京了。」
「去……北京治療?」
「是啊,雖然醫生說大姑父只能活三個月了,而且最好不要再搬動了,但大姑父還是堅持要展陽帶他上北京去。」張薇歎息著說。
「可是……可是為什麼要去北京呢?」為什麼要去北京呢?又這樣離別了,那我要哪年哪月才能再見他?
「因為,我大姑在北京啊。」
「你大姑?」
張薇點頭,「是啊,我大姑,也就是駱展陽的媽媽。」
一個人能在一天之內承受多少的悲和喜?在我為駱展陽的忽然離開若有所失時,卻又聽聞他和張薇並不是我所揣測的那種關係。我挽著張薇,低頭默默不語。
「年念,你……和駱展陽是什麼關係?」她轉頭問我,「你們怎麼認識的?」
「通過陸元啊。」我淡淡一句帶過。
「噢。」張薇恍然大悟般,自己又捂嘴偷偷笑,「那天他說要來找你,我還覺得奇怪呢,他怎麼認識你的?以為……」
我懨懨地問:「什麼?」
「還以為你們倆是……」張薇竊笑著,我卻抓緊了她的手,她大概感到疼痛,回頭看我,大驚失色,「年念,你怎麼了?臉色好差?」
「我……」我虛偽地想擠出一個微笑,奈何力不從心,突如其來的一陣黑暗,我抓住張薇,「薇姐……」
腳下一軟,我就失去了意識。
其實我那天只是發高燒而已,但卻把張薇嚇得不輕,她後來誇張地說:「我從來沒見過一個活人這麼活生生地在我面前暈倒啊!」
我也沒見過人這麼鮮「活」的表情。
身體的病很快就好了,然而心病卻遲遲不肯痊癒。寒假過後,我從張薇口中聽到了駱展陽的消息,他的父親終還是撒手人寰,在北京火化後,他將骨灰帶回家安葬。
那時恰好是週末,星期一又沒有太重要的課,我只和宿舍的人說要出去玩兩天,就收拾了兩件衣服,拿著我一個學期的生活費,偷偷坐了十四個小時的火車回了小城。
下了火車,我卻沒有回家,也不敢回家。背著背包,天生路癡的我循著記憶裡的線路坐車到了駱展陽家所在的小區。
有好幾年沒有來過,一切都是帶點熟悉的陌生。我記得他家在十一棟,但樓房林立,我卻又不知道怎麼走。問過了好幾個人,兜兜轉轉了半個小時,總算是找到了十一棟樓。
站在樓梯口前,心裡是近情情怯的感覺。我為什麼來?僅僅是看看他嗎?看到他了之後又該怎樣呢?
我這樣猶豫著,越想得多越不敢上樓。我多希望他能瞭解我的心意,卻又怕他因此明瞭我的心意。他會怎樣看我啊?一個送上門的女孩子嗎?這樣不知羞恥地從學校偷跑回來,就只為見他一面?
我扶著樓梯的欄杆,始終拿不準應不應該上去。在猶豫的當口,樓上忽然有下樓的腳步聲,我嚇得趕快轉到一樓的過道裡躲著。
過了一會兒,有個男人下來了,看了看背影,不是駱展陽,還好!我心裡鬆口氣。
站在一樓的過道裡,我暗自歎息,這樣也不是辦法啊!乾脆上去吧,如果他不在家,那就算了;如果他在家,我也算心願完成,看他沒事就好了。
我一咬牙,走出一樓的樓道就往樓上衝。
「妹妹?」
還沒等我上到三樓,就在二樓樓梯的轉角遇到了駱展陽。他身著白色的毛衣和黑色的褲子,頭髮比上次見他時長了很多,眼窩深陷,臉色略黃,看起來很憔悴的樣子。看到我,只是很驚訝地叫了出來。
那時我想,他此刻看到我的驚訝,是否和幾年前我高一時在學校看到他時是一樣的感受?
「你……」我沒想到這麼快就看到他,張張嘴,原是想安慰他幾句的,不料眼淚就這樣不給面子地衝上了眼眶。
「你怎麼……怎麼在這裡?」果然啊,和那時我的問話都是一樣的!
我來看你。這話我說不出口,眼淚卻辟里啪啦往下掉個不停。
「怎麼了?」他走近我,聲音裡有無限的疲憊。
我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控,我是來看他的啊,怎麼還在這裡給他添亂?我擦了擦眼淚,「我……我聽說駱伯伯他……」過世兩個字,怎樣也擠不出來。
「去世了。」他倒平靜過我很多,「你怎麼會在這裡?你不是開學了嗎?」
「我……週末,我就回來了。」沒敢說,我是專程回來找他的。
「噢。」他淡淡地,也沒追問什麼。那時他的心情,大概也想不起追問什麼。
我等了一下,看他沒再說什麼才問,「你要出去嗎?"
「去吃飯。」
「噢。」我站著,進退維谷,頗有些尷尬。
「一起去吧。」
他歎了口氣,也不知道歎息什麼,我跟在他身後,半是喜悅半是不安。他一直沒再多說一句話,隨便找了個小小的餐館,炒了兩個菜他又怔怔坐著,不知在想什麼。
我不敢打擾他,趁他發呆的當口悄悄地注視著他。他……很難過吧?可是,這個時候為什麼一個人出來吃飯呢?駱伯母去哪裡了?
菜端上來,他還是在發呆。
「駱展陽……」我叫了他一聲。
他總算抬眸看了我一眼,眉頭蹙了蹙,又垂眸下去,「哎……吃飯吧。」
我也沒有多言,拿不準這個時候說什麼合適,只好端起碗悶不吭聲地吃著。
「我爸爸最喜歡吃這家炒的菜,他總說這裡的回鍋肉炒得香,肥瘦恰到好處;又說這裡炒青菜火候夠,青菜炒出來又香又不失本味,就算放到冷掉菜都不會變色……」
他並沒帶哭音,只是很平靜地說著,我卻聽得想哭,只拚命地忍著,試圖用吃來轉移自己的注意力。
他說過幾句之後,又沉默了下來。一直到我吃完,他碗裡的飯還是滿滿的。
「駱展陽,」我拉了拉他的手,「我們走吧。」他表面看來雖然還是正常清醒的,然而骨子裡卻失魂落魄,就算坐在這裡一個下午,他也吃不下任何東西。
他點頭,「走吧!」起身就走。
我趕快拿出錢包付了錢,跟了出去。原本擔心他會漫無目的地閒蕩,他卻徑直朝回家的方向走。
我跟著他到了他家裡——收拾得很整潔,客廳的牆壁上掛著駱伯伯的遺照,他在沙發上坐下,就這樣望著駱伯伯的照片發呆。我關上門,也悄悄在地板上坐了下來,望著他發呆。
也不知過了多久,我竟迷迷糊糊地睡著了。等我醒來時,自己已經躺在了床上,還蓋著被子,不用多想也知道是他將我抱到這裡來的。厚厚的窗簾將房間遮蓋得讓人晨昏不分,我坐起身,撩起窗簾的一角朝外看,外面天色已經昏暗。
床邊,擺的不是我穿來的鞋,而是一雙女式棉拖鞋,我想著他抱我上床,還替我脫掉鞋子,一陣郝然。
跳下床,拉開門,空氣中有陣淡淡的食物香味傳來。我悄悄走到廚房。
「你醒了?」駱展陽站在煤氣爐前頭也沒回地問道。
「嗯。」我還以為自己腳步放得夠輕了,沒想到他還是聽到了,「你在做飯?」
「是啊,總不能餓著你。」
我挨近他,「做什麼?」
「我只會做些簡單的菜。」他回答,將土豆絲倒入鍋中,翻炒起來,「吃完飯你該回家了。」
「我……」
回家?回家我還不被父母給狠狠地罵一頓?而且他們一定會追問我為什麼自己偷偷跑回來,我實在給不出正當的理由,也沒打算叫任何人知道我對他的感情。
「我可不可以在這裡寄宿一個晚上?」我可憐兮兮地問。
他終於回過頭看我一眼,眉頭緊蹙,目光銳利。我的心頓時狂跳起來。
「和父母吵架偷跑出來的?」他問。
我搖頭,「沒有。」
「那為什麼不回家?」他轉頭看鍋裡。
我望著他挺拔的背影,因為你啊!「我……我明天就回學校了。」
「那並不影響你今晚回家。」
「我……我不想讓我父母知道我回來了。」我心一橫,衝口而出。死就死吧,就算讓他發現我對他的感情又怎樣?我就是專程回來看他的,又怎樣?
他沒再說話。待土豆絲起鍋,才轉頭對我說:「先去看電視吧,我還要忙一會兒。」
這表示什麼?他同意我留下來了?我忐忑不安地走出廚房,卻不敢在客廳坐著。駱展陽的家並不大,是八十年代前期建造的老式樓房,兩房一廳的簡單結構,也沒有過多的裝修,因為年代久遠,也許還有些我自己的心理作祟,總覺得並不算太大的客廳有些陰冷。那牆上掛著的,是駱伯伯的遺照啊!
我又轉回了廚房,就算只看他的背影,心裡也是暖的。他手腳還算麻利地做菜,端上桌的雖然只有兩菜一湯,然而看起來卻覺得美味可口。
「吃吧。」他將筷子遞到我手上。
味道其實很普通,但也許在我心裡總覺得意義非凡,所以吃起來也格外的帶勁和賣力。他吃得很少,但沒再像中午那樣以發呆為主要工作,我倒很捧場地全部吃了個光。
他看我滿足地笑著,一副飽得無法移動的樣子,忍不住露出了微笑。這是今天見到他,他第一次露出笑容。
「你笑什麼?」吃干抹淨的我倒不好意思起來。
「沒什麼。」他動手收拾碗筷。
我連忙和他搶,「我來吧。」
「傻丫頭,坐著吧!」他不讓我動手,自己端著碗去了廚房。我又像哈巴狗一樣地跟過去,一方面不願意放棄和他在一起的機會,另一方面,叫我一個人待著,我真的害怕。
「你……請了很長時間的假嗎?」似乎從駱伯父生病到現在,他好像都沒回學校上過課,「功課不要緊嗎?」
「不要緊。」水龍頭「嘩啦啦」地響,他答話也簡潔明瞭。
「那老師不說嗎?」
「有什麼重要的?」他冷淡地回答,「還有什麼比自己的爸爸更重要?」
我抿唇不說話了,他沒了平日的溫和,話語裡有幾分不耐煩,讓我覺得自己是不受歡迎的。過了一會兒,他洗好碗關了水龍頭,「抱歉,我不是針對你。」
「我知道,你心情不好。」真是廢話,誰遭遇這樣的事還能心情好呢?
「我是因為……哎,算了,不說了。」他將碗收好,洗了手,「走吧,進去看電視。」
「你……不趕我走嗎?」我小心地問著。
他看著我,「你不怕,就在這裡住吧。但是明天一定要回學校。」
我笑了,用力點頭,「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