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上的傷在侍女悉心的照料下已好得差不多了,她已能下床隨意地走動,但她並沒有試圖離開那道門,只因心裡明白自己根本出不去。
每天她吃晚飯就在屋中散散步,靠在躺椅上曬曬太陽,欣賞一下牆壁上精美絕倫的淺浮雕,擺弄一下四處擺設的稀奇物品……生活難得過得如此輕鬆愜意,而她也盡情享受著,因為她知道這種平靜絕對是短暫的。
從侍女們的閒談中,她瞭解了更多關於甲尼撒和賽米拉斯的故事,說心裡話她真的很羨慕那名女子!轟轟烈烈地愛過,死後還有人將她記在心中,時時刻刻牽掛著,惦念著,短暫的人生能活得如此,怕是沒有什麼遺憾了吧!
可她呢?就算有天真的死了,也不會有一個人難過,不會有人掉下一滴眼淚吧!
也好,心中沒有牽掛,反倒活得輕鬆!
長出口氣,她振奮起精神,走到窗前。由於這座宮殿修建在高地上,因此站在這裡就能將整個巴比倫城盡收眼底。
久久注視著城中巍峨宏偉的建築和其間熙來攘往的男女,而後抬眼往更遠處望去,廣袤的平原上幼發拉底河靜靜地流淌著,它就像一條碧綠色的絲帶,為這片金黃的土地增添了無限生機。
斜坐在窗台上,背靠著牆壁,她靜靜欣賞著眼前氣勢雄渾的美景。夕陽的餘暉映紅了天邊,和煦的微風從遠方吹來,輕揚起她柔軟的髮絲和淡藍色的衣衫,帶來了陣陣舒適的涼意。她就這樣坐在這裡,久久都沒有動一下。
「姑娘,吃晚飯了。」一名侍女不知何時走了進來,將盛著飯菜的托盤放在了桌子上。
南娜坐在那裡,並沒有看她。不過侍女們好像也習慣了如此,行了個禮後便要退下。
「等一下。」
輕柔的嗓音淡淡地傳來,侍女有些詫異地轉過身,「您有什麼事嗎?」這幾天她只是做著自己的事,根本不曾開過口,現在她為何叫住自己呢?
「你們為何裝扮成這樣?」南娜的目光依舊望著窗外,不過神情有些恍惚,不知心底在想些什麼。
「哦,今天是賽米拉斯王后去世的日子,王下令每年今日我們都要穿喪服,吃素齋以示弔念,所以拿給您的飯菜也就清淡了些。」侍女解釋。
南娜靜靜地坐著,許久沒有再應聲。
「如果您沒有別的事,我就——」
「甲尼撒今天都做了些什麼?」平淡的聲音打斷了侍女的話,不過她此刻的表情卻並不平靜。心裡有些好奇這令他痛不欲生的一天他到底會如何度過,猛然想起那晚他沉痛的低語和傷心的淚水,心竟有些隱隱地擔憂起來,在她自己都沒發覺時。
「啊?」很顯然侍女並沒有想到她敢直呼王的姓名,她愣了一下後才說道,「和往日並沒有什麼不同,王上午一直在處理朝政,近晌午時去了馬爾杜克神廟參加王后的祭祀儀式,到現在好像還沒有回來。」
「每年都這樣嗎?」南娜的秀眉不自覺地蹙起。看來那個人將他悲傷的心情一直深埋在心底,沒有讓別人發覺,如果不是那晚無意間聽到他的話,她也不會知道他活得如此痛苦!可總是這樣壓抑自己的感情,總會有崩潰的時候吧?
「差不多,不過聽王的隨身侍衛私下裡說,王每年的今天晚上都會把自己關起來喝悶酒,有時還會痛苦地哀號,那淒慘的聲音讓人都不忍去聽,也不知道到底是不是真的!」侍女小聲說著並不時向四周觀望,生怕別人聽到。
心口猛地一痛,南娜的身子微微顫了下。
又是那種心疼不捨的感覺,到底是他那晚的話影響了她,還是她原本就對他存有深厚的情感呢?身側的雙手暗暗握緊,紅潤的臉色變得有些蒼白。她發覺自己越來越不瞭解心底那複雜的情感了,如今的她不僅弄不清自己是誰,更不知道到底誰是她的親人誰是她的仇敵!
埃及與巴比倫?南娜與賽米拉斯?到底哪個才是真實的呢?還是一切只是她的胡思亂想?
用盡全力地想著,下一刻她的頭不可避免地再次痛了起來,而且這股像要將她撕裂的劇痛來得比往昔更加強烈。
咬牙堅持著,她不想吃藥,而且也沒藥可吃了。那天醒來後,衣服和其中的藥都不見了,可能是被扔了吧,不過她一定挺得過去,說不定還能把先前的事全都想起來。
侍女開始只是以為她不想再說話,可漸漸地察覺到了她的異樣。有些擔心地走上前來,她還沒來得說話,就看到南娜的身子向前傾去。心底一驚,她忙出手扶住南娜,而這時她也看到了那張慘白冒著冷汗的臉。
「您這是怎麼了?」她擔憂地問,並將她從窗台上扶下,摻著她坐到一旁的椅子上。
如果剛才從窗台上摔出去,以這種高度來說,肯定是必死無疑!
南娜緊咬著下唇,力氣大到已將唇瓣咬破流出了鮮血,額頭上汗水已浸濕了髮梢。她痛苦地捂著頭,根本說不出任何話來。
為什麼她還是什麼都想不起來?難道就真的沒辦法了嗎?不……她不相信,她一定可以把一切想起來的,只要她堅持下去……對,要堅持!
「您忍一下,我……我去叫阿蘇來。」被她痛苦的模樣嚇到,侍女慌張地向外跑去,不過南娜先一步抓住了她的手臂。
「不必了。」她勉強從牙縫中擠出這三個字。
「可……還是找一下——」
「我說不用了!」低垂的頭猛地抬起,她煩躁地瞪著眼前的人,一臉的凶狠。
侍女被這突然的一聲大吼嚇得怔在原地,而當看清她的表情時更是禁不住地顫抖起來,「……對……對不起……我……」
看著她恐懼的神態,南娜的眉頭輕輕皺起,「我沒事,休息一下就好了。」不知為何以前從不在乎別人感受的她竟會不自覺地出聲安慰,而不知是不是分神的緣故,頭痛的感覺漸漸減輕了。
「……是……」侍女的表情依舊僵硬,顯然還沒有自剛才的驚嚇中恢復過來,「如果沒有其他的事,我就先退下了。」
南娜揮了揮手,沒有再說話,其實她也不知道要說什麼。不知不覺中所有的東西好像都不一樣了!
看著侍女倉皇逃離的身影,她苦笑了下。頭依舊隱隱刺痛著,她也沒有了吃東西的慾望。起身走到床前,她平躺在上面,卻沒有絲毫睡意。
透過天窗看著屋外逐漸暗下的天空,腦子裡亂亂的,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想些什麼。
是夜。
天很陰,月亮已被層層烏雲遮擋住,沒有了往日的光輝。白日裡喧鬧的王宮漸漸冷清下來,只剩數盞昏黃的燈在猛烈的狂風中搖曳著,勉強撐起一些朦朧的亮意。
甲尼撒自神廟中歸來後,就屏退了所有的人,將自己鎖在寢宮旁的一座小院落中。而此刻他正坐在地上,斜靠著一旁的胡楊樹,猛灌著酒。身邊已橫七豎八地堆滿了無數空蕩蕩的酒瓶。
俊逸的臉龐上是沒有表情的,不過平日清明機警的眼神已變得模糊不清,隱隱透露著無限的痛楚和心酸。
所有的意識再次回到了三年前的那夜,如果,只是如果,當時他沒有在大殿內和群臣慶祝,而是守候在賽米拉斯的身邊,那麼她就可能不會淒慘而死!是他軟弱不堅,是他沒有保護好她,是他太掉以輕心,都是他的錯!
如果時間可以重來,他一定毫不猶豫地殺了加爾德貢,而不給他機會害死自己的妻子!
無論如何他都難以忘記那被燒得面目全非的身軀,她時時刻刻存在於他的腦海中讓他痛不欲生!白天,他可以不停地做事,讓自己根本沒有時間去思考,可一到夜晚他便無處可逃!只要一閉上雙眼她微笑的身影就會浮現在他的腦海,喚起他所有的思念;還未睡熟時,他就會被噩夢驚醒,而後便凝望著天空,苦苦等待著天明,他不敢再睡,也再難入睡!
他想再看看她,想再聽聽她溫和的話語,想再抱抱她溫暖的身軀,想到他想放棄一切去追隨她。可他又拋不下自己的責任和使命,拋不下無數信任他敬愛他的子民,所以他只能痛苦地活著!
猛地將剛打開的一瓶酒全數灌入口中,他揮手將酒瓶扔到一旁,緩緩抬起頭仰望著漆黑夜空。
賽米拉斯你能在另一個世界看到我嗎?都說人死後靈魂會升天,如果你真的在天有靈,就給一點提示好不好?請你告訴我,你一直都在身邊陪著我;請你告訴我,我不是孤獨地活在這個世上;請你告訴我,你並不怨我……
凝滯的眼中,兩行淚水緩緩地滑落,而上天也像是感受到了他的哀傷,忽然下起了瓢潑大雨。
斗大的雨珠迅猛地砸在他的臉上,衝散了其上的淚水,卻也讓他難以睜開雙眼。緩緩地低斂下眼瞼,他動也不動地仰頭迎接著雨水,唇角一抹痛苦的微笑緩緩地揚起。
你知道的是不是?你看得到我,聽得到我,明白我對你的思念,你從沒有離開我對吧?我知道你捨不得看我孤獨痛苦的,因為你是那麼的愛我!可我真的快撐不住了!
「賽米拉斯!」突然間他站起身,衝著天空大叫,而後便是一聲大過一聲,一聲淒厲過一聲的呼喊,而內容一直只有四個字,那就是——
「賽米拉斯!」
風聲雨聲幾乎徹底掩蓋了他的聲音,也讓他敢如此地放縱和宣洩苦苦壓抑許久的情感,可他並不知道這聲聲痛苦的呼喚已隱隱傳入難以入眠的南娜耳中。
開始時她以為這是自己的錯覺,可漸漸地她發現真的有人在淒慘地呼喊,而且好像就在這附近。想到早些時候侍女說過的話,她心底一驚,再也躺不住。
會是甲尼撒嗎?不行,她要去看看!
快速穿好衣衫,她卻在走到門口時驀地停了下來。她以什麼身份去呢?一切還沒有弄清楚,她怎能現在就去關心他!說不定他就是自己的仇人!
不能去。打定主意,她轉過身向裡走,又躺回床上。閉起眼,她強迫自己入睡,可雙耳就是忍不住去傾聽屋外的聲音。愈見淒厲的呼喊讓她的眉頭越皺越緊,心底的不捨和心疼也越來越深。
終於在她再也忍受不住時,她倏地睜開雙眼,飛身躍出窗外,快速向聲音的來源處奔去。
由於天降大雨,王宮的守衛並不是十分森嚴,而且兩地只有一牆之隔,因此南娜並沒有費太大力氣就躲過了士兵的偵察,順利地來到甲尼撒所處的庭院中。
她只是看看,就回去。她如此勸說著自己,可當甲尼撒仰天長嘯的悲慼身影映入眼簾時,她的腿卻再難移動分毫。
完全處於自身情感中的甲尼撒早已失去了往日的警戒,根本不知道已有人到來。他一聲聲痛呼著,直到嗓子疼痛嘶啞得發不出任何聲音。
好像失去了所有力氣,壯碩的身軀一下癱坐在水中。毫不在意那刺骨的陰涼感覺,他抓起一旁的酒瓶,繼續大喝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