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六年三月三日Sundoy天氣睛
今天在家裡睡了一整天,終於,不足的睡眠全都給補了回來。
晚上,接到阿玉打來的電話,問我明天要不要去看花燈,我想了下,最後還是拒絕了,我給她的理由是——人擠人,沒意思。但我知道這只是個借口面已。
其實真正的理由是,我害怕觸景傷情,因為那會提醒我,以前曾失去過什麼。
在外面工作了一天,花想容緩緩將車子開進地下室的停車場。
車子停好後,她整個人立刻累得癱坐在駕駛座上,閉上眼睛,連動都不想動一下。
冷清的停車場裡,一片寂靜無聲。
坐在車裡,花想容覺得自己的一雙眼睛幾乎都快睜不開來。
「呼——」她緩緩吐出胸口的長氣,雙手搭在方向盤上,身體往前傾趴靠其上休息了下,神情顯得相當的疲憊不堪。
半晌,她輕輕動了下有些僵硬的脖子,頓時,一股酸痛刺麻的感覺立刻從她的大腦竄升直抵神經的末梢,像是在抗議她使用過度的結果。
雖然,她早已習慣這種日夜顛倒的生活,但連續工作十幾個小時下來,還是十分的累人。
其他人這時候應該正準備出門上班吧!不像她,現在才剛要回自己的窩睡覺。
唉!想起來,就讓人覺得無力。
腦子裡一片昏沉,忽然,她覺得有點冷,想起自己還待在地下室的停車場,趕緊打起精神走下車,鎖好車門後,便緩緩朝著電梯的方向走去。
她眼睛半閉著,目光朦朧的打量一下眼前那緊閉著的暗紅色的電梯門,伸出手在牆上摸索,不一會兒,碰到電梯的按鈕立刻用力的按了下去,接著便靜靜的在門前等待著。
偌大的地下室靜得令人覺得有些毛骨悚然。
不過,花想容現在滿腦子想的都是睡覺一事,所以根本一點感覺也沒有。
終於,等得幾乎快睡著的她聽到頭頂上傳來「叮」的一聲,隨即電梯門便打了開來。
望著眼前空無一人的電梯,她提起放在腳邊的工作包搖搖晃晃的往裡面走。
才剛跨步,她忽然感覺到自己的肩被人撞到一下,於是,她試著撐起一雙沉重的眼皮,抬頭看向身旁,半晌,她只看見一團「模糊」的人影,而電梯裡響起一陣低沉的男性嗓音。
「抱歉。」
「嗯……你是在跟我說話嗎?」等了一會兒,沒聽到任何的回答,花想容朦朧的目光緩緩環顧一下四周,發現沒有別人後,才慢半拍的應道:「哦!沒關係。」
對於她這有點少根筋的反應,男子的態度始終是沉默以對,他抽出原本放在口袋中的手按下自己所住的樓層,沒有再理會她。
意識渾沌中,她看到了他按鈕的動作,輕輕開口道:「麻煩一下,七樓,謝謝。」
說完之後,她便自顧自的靠著電梯打起瞌睡來。
不知過了多久,她感覺到電梯好像停了下來。
她正想張開眼睛看是不是到了時,就感覺到剛剛那個人似乎走了出去,她費力的仰頭看了下電梯裡的樓層顯示燈,發現電梯正好停在七樓,沒多加思索的她拖著疲憊的身軀,一步步慢慢的從電梯裡走了出去。
住在這裡五年多,她就算閉著眼睛也能輕鬆的找到自己的住處,她從口袋裡掏出鑰匙打開大門後,走進一片昏暗的客廳裡,握住門把的手一轉,將大門關了起來。
體力已經撐到極限的花想容,勉強走到沙發前,整個人往上面一躺,接著就進入夢鄉。
※※※
走進客廳,夏爾謙隨手把鑰匙往茶几上一丟,走進浴室裡迅速的沖了個冷水澡,洗去一身黏膩的汗水。
因為一個人住,他只在腰際圍了條浴巾就直接走出來,進到廚房裡,他打開冰箱從裡面拿出一罐啤酒,來到陽台前隔著落地吉,靜靜的看著外面的天空。
天空中,一朵朵白雲隨風飄忽不定,而他也陷入沉思中。
搬進來這棟公寓也有個把個月,他也說不上習慣或不習慣,總之,安靜就好,其他的事他並不是很在乎,而這也是當初他選擇這裡的最主要原因。
突然,他腦中迅速閃過剛剛在電梯裡發生的情景,想起那個奇怪的女人,他忍不住微微蹙起眉頭。
雖然搬進這裡一段時間,他卻從來沒想去瞭解自己對門住了什麼樣的鄰居,因為這不關他的事。
但他怎麼也想不到,會是一個這麼奇怪的女人,而且看她剛才神情萎靡的樣子,想必也不會是什麼正經的女人吧!
否則,她怎會一大早才回家,一副累翻天的模樣。
搖搖頭,夏爾謙不想浪費時間在這無聊的問題上,喝完最後一口啤酒後,手用力一捏,將空鋁罐丟進身後的垃圾桶裡。
加了一整晚的班,感覺的確有點累,他抬頭看了眼牆上的鐘,發現才十點多,決定利用上班前的這一段時間回房間補個眠——因為修理廠的班下午才開始。
他正要進房間時,忽然,放在客廳裡的電話響了起來,躊躇了一會兒,最後還是踱步過去接了起來。
「喂?」
知道他這裡的電話的人不多,他只希望不要是她。
可惜,他的希望注定要破滅,因為電話裡傳來柔細的女性嗓音。
「大哥,是我。」黎心兒溫柔的說。
沉默半晌。「有事嗎?」夏爾謙開口問,態度顯得有些冷淡。
「嗯,其實也沒什麼事,只是小龍問我,你什麼時候要來看他?」從她微顫的聲音,可以感覺得出來她此刻的心情是既期待又怕受傷害。
「最近工作比較忙,等過一段時間,我會去看他的。」一聽到「小龍」這個名字,他臉上冷硬的線條立刻軟化下來,冷漠的神情也變得柔和許多。
「好,我會告訴他的。」她聲音裡明顯有著失望。
等了半晌,發現電話那頭的人都沒再出聲,夏爾謙忍不住開口道:「沒事,我掛電話了。」
一聽到他要掛斷電話,黎心兒連忙出聲低喊,「等等,大哥,別掛。」
「我在。」他淡淡的回應,平靜的臉龐看不出一絲情緒起伏。
「嗯,我……」感覺到他的態度十分冷淡,話筒那頭的她緊張的咬住下唇,握著話筒的手也微微的顫抖著,似乎正猶豫著該不該把話說出口。
「說吧!有什麼事?」
「我是想告訴你,我跟小龍……我們……會一直等你的。」終於,她還是鼓起勇氣把心裡的話說出口,她滿心期待的等了好一會兒,接著就聽到電話那頭的人傳來一聲無奈的歎息。
「嗯。」不是不知道她對自己的感情,但他很明白這只是一種移情作用,不明確拒絕,只是不想再傷她一次。畢竟,撕心裂肺的傷害只要一次就已足夠叫人刻骨銘心,再多遇上幾次,只怕她會崩潰。
不過,他偶爾還是會想,五年多的時間,也該夠了吧!
「那我們等你。」這次黎心兒的聲音明顯變得輕鬆許多。
「嗯。」掛斷電話後,夏爾謙躺靠在客廳裡的沙發上,他雙手枕在腦後,靜靜的望著白色的天花板,思緒忽地飄回到過去。
如果沒發生那件事的話,現在,他的生活會是怎麼樣呢?他忍不住在心裡這樣問著自己。
然而,時間永遠不可能重來一遍,所以,最後的答案依然是——無解。
※※※
一覺醒來,花想容發現外面的天空已經暗了,她低頭看了下手錶,才發現居然已經是晚上十點。
沒想到,她這一覺睡得還真久。
她從沙發上坐起,動一動有些僵硬的脖子,伸了伸懶腰,突然意識到自己的肚子裡面空空的,餓昏的她腳步不穩的走進廚房裡找東西吃。
她手沿著牆壁摸索了下後,找到電燈的開關按下,走到冰箱前,想找找看有沒有什麼東西可以吃。
誰知道打開後,裡面竟是空空如也,最後,她只找到一顆雞蛋和兩片有點變硬了的白吐司,當下決定動手做個簡單的法國吐司裹腹。
本來做法國吐司應該還要加上鮮奶的,不過,因為手邊沒有,所以她也只好暫時湊和著。
將煎成金黃色的吐司盛起放進盤子裡,她走到餐桌旁坐下,隨手拿起放在桌子上的電視遙控器按下電源開關,一邊看著電視一邊吃著極簡單的晚餐。
「由於大陸冷氣團威力減弱,明天起,各地都是多雲到晴的天氣,氣溫也會回升,以下是各城市的主要天氣……」
正當她專心的看著電視上的氣象報告時,放在她工作包裡的手機忽然響了起來,她迅速的兩、三口吃完剩下的吐司,接著,三步並做兩步的衝到沙發前,尋找丟在地上的袋子。
「喂?」
「喂?小容啊!是我啦!我是阿玉。」黃小玉大聲的道。
不用說花想容也知道是她,因為,她認識的人裡面,只有她才會在這種時候打電話給她。
「我現在在家裡,你打來我家,就這樣。」簡單幾句話說完後,她立刻掛斷電話,繼續看她的電視。
不一會兒,放在茶几上的電話響了起來。
「喂?小容嗎?是我啦!」
「我知道是你。」花想容受不了的翻了下白眼,「有什麼話快說,我現在肚子正餓得要命,沒那個耐性聽你拉拉雜雜的說一大堆廢話。」
「什麼廢話?我可是要介紹你工作耶!」
花想容聲調略微揚升,「你要介紹我工作?別開玩笑了。」這女人自己都需要別人幫她留意工作機會了,怎麼可能介紹工作給她?
就算開她玩笑,也得有個限度吧!
「哎呀,我是說真的啦!前幾天,我表姐打電話給我,說他們專櫃下個星期天想找人現場示範一些化妝技巧,問我有沒有認識的人叫我介紹給她,我想來想去,就只有你可以,所以才打電話來告訴你。」沒想到她好心介紹工作給她,居然還反過來被取笑,真是好心沒好報。
「拜託,小姐,你是睡糊塗了,還是怎麼的,急病亂投醫啊!你該不會忘了我的工作雖然是幫人化妝,但對象都是一些『西佩秀』的人,你叫我去幫平常人化,不怕嚇死他們啊!」
「反正你不說,我不說,誰知道你是幫死人化妝的。」小容的工作就是專門替往生的死者妝扮門面,是一種具特殊技術的化妝師。
老實說,這工作如果不是膽子大一點的人,還做不來呢!
「小姐,麻煩你稱呼他們為亡者好嗎?」
其實,花想容也是在一個偶然的機會下,接觸到這方面的工作,一開始因為她只是個剛踏出校門的社會新鮮人,什麼都不懂,後來,她也因為這份工作的報酬比一般工作來得多,便義無反顧的投入了這在別人眼中歸屬於另類的工作。
她抱持的想法是,反正,都是要化妝,那麼對象是死、是活,也就不需要那麼在意了。
不過,難保別人也是跟她一樣的想法,所以為了以防萬一,她覺得還是有必要先聲明一下比較好。
「哎呀,死人、亡者隨便什麼都好,總之,你到底要不要接這份工作嘛?」在黃小玉的觀念裡,這兩個不都一樣嗎?幹嘛計較那麼多。
「當然要啊!」有錢賺,白癡才不要呢!「不過,我只負責化妝,萬一到時候出了什麼麻煩,我可不管。」花想容極有預防心理的說。
她指的麻煩即是被人知道她是「另類」化妝師的這件事,因為難保她的「顧客」中的家眷不會認出她。
「放心好了,不會有麻煩的啦!」化個妝會有什麼麻煩,小容真是想太多了。
「我是無所謂,你說這樣,那就算是這樣了吧!」
「嗯,那就這麼說定了,記得下個星期天早上十點在東區S百貨,X專櫃知道嗎?」
「知道了。」在花想容心裡真的是很珍惜黃小玉這個朋友,因為她不像有些人在聽到她的工作性質後,看到她就像是看到瘟疫一樣,對她避之惟恐不及,有多遠躲多遠,反而,還主動和自己保持聯繫,在看多了那些自以為是的人後,她的友善對她來說可謂十分難得。
而她不明白的是,既然人生下來都免不了一死,那麼懼怕它、排斥它,甚至是逃避它,又有什麼用?
在她以為一個人死了之後,也只不過是缺少了心跳和呼吸罷了,本質上,他依舊還是原來的那個人,沒有變,不是嗎?
偏偏世人刻板的觀念中,硬是要將死亡塑造成一件可怕、恐怖的事情,在她認為,這根本就是迂腐。
正所謂「世間本無事,庸人自擾之」,指的大概就是這類事情吧!
「對了,你去到那裡後,就告訴他們說你要找一個叫劉田香的人,劉是劉邦的劉,田是稻田的田,香就是很香的香。」
「嗯,劉、田、香,我記下了。」花想容拿出自己的記事本簡單的記錄了下。
「那就是我表姐,記住,千萬別遲到,你那些偉大的『亡者』不會開口抱怨,他們這些活人可是會,要是你敢耽誤他們寶貴的時間,相信我,他們一定會當場毫不留情的把你罵到臭頭。」
「這你不用說,我也知道。」聽出黃小玉話裡的抱怨,花想容忍不住有些想笑。
其實她知道阿玉為什麼會這麼說,因為阿玉本身就是個遲到大王,這類的經驗可以說是多得數不清,被罵更是家常便飯的事。
「那就好,我……好啦、好啦!我等會就去……你聽到了吧!我媽在催我去洗澡了,不說了,改天我再打電話給你,拜。」
「拜。」
「喂喂喂,等一下,小容,你還在嗎?」
聽到電話裡傳來黃小玉的尖聲叫喊,花想容準備掛上話筒的手只好又縮了回來,「怎麼了?」
「明天是元宵節,中正紀念堂有主題花燈,你要不要去看?」
沉默半晌。「我不想去,因為明天人一定很多,人擠人,也沒什麼意思。」花想容佯裝輕鬆的回道。
「那好吧!就這樣了,拜。」
「嗯,拜。」花想容搖搖頭,甩掉心中突如其來的傷感,緩緩掛上電話。
她拿起桌上的鑰匙,打算先去買個東西填飽肚子,然後,再回來好好的睡個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