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剛破曉,住在臨安城西的王媒婆卻已經起床梳妝打扮,嘴裡還不住哼著小曲兒,心情顯得愉快極了。
王媒婆,臨安首屈一指的媒婆,提起作媒娶親,臨安城上下所有人都會想到她,聽說她做過的媒,上從貴族、官家,下至商賈、平民,沒有千對也有百對,連當今宰相千金的婚事都少不了她呢!
雖然王媒婆做了這麼多媒,成就了無數好姻緣,但有件事卻一直讓她此以為憾,那就是沒能替鼎鼎大名的江南四公子作媒。
何謂江南四公子?
沒聽人說「上有天堂下有蘇杭,古有孟嘗今有江南」,這江南可不是魚米江南,而是指江南四公子。
眾所皆知江南有四大家:執全江南、乃至江北點心牛耳的玉家「玉品齋」,後欽賜為「御品齋」;總湘繡大成的練家「湘坊」;統天下書籍典藏、紙品之最的文家「紫宣堂」,以及理古今音律之譜的樂家「揚音閣」。所謂四公子,正是「玉品齋」的玉穆,「湘坊」的練錦、「紫宣堂」的文昊和「揚音閣」的樂揚。
這四公子論相貌自是不必談了,個個風流倜儻,卓爾不群;論學問,四人皆是兩榜進士出身,博古通今,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詩詞歌賦無所不精;論家世,江南四大家還不夠瞧嗎?有人這麼說,「娶妻當娶五姓女,選婿當選四公子」。幾乎所有江南的名門淑女、公侯千金,無不以嫁四公子為生平大願,而放眼大江南北的王侯商賈,莫不視四公子為乘龍快婿,所以每天到四大家提親的媒婆絡繹不絕,甚至踩壞了好幾個門檻,但迄今仍無人能談成親事,這當中自然包括王媒婆在內,為此,王媒婆在經過月老廟時總不夠嘀嘀咕咕,抱怨上好半天。
但或許是月下老人聽到了王媒婆的嘀咕,也或許是王媒婆的名號實在太響亮,那四大家竟然不約而同找上門來了,而算算時間,今天應該就可以將四大家的親事說定,這怎麼能不讓她高興呢?
想著,王媒婆又哼起小曲兒,一面穿上紫背子。提到紫前子,王媒婆可神氣了,這全京城,可只有她王媒婆一人夠得上格穿紫背子,至於其他二流、三流乃至不入流的媒婆,可只能拿著青涼傘遮遮風避避雨,想穿紫背子……哼!等下下下輩子吧!
眼看時辰將屆,王媒婆趾高氣揚地坐上軟轎往「玉品齋」方向而去,臨走前不忘繞進素有媒人巷之稱的西小衙,讓那些閒得猛嗑牙的媒婆瞧瞧,她王媒婆可正要給江南四公子作媒哪!
轎子搖搖晃晃走著,還沒到「玉品齋」,王媒婆大老遠便看見了那斗大的欽賜「御品齋」三字,因為這是皇帝老爺吃了玉品齋的糕點,連聲讚好,特賜名「御品齋」,並令玉品齋按時進貢、差人進御膳房做事,讓玉品齋本就響亮的名號更加如日中天。
王媒婆大搖大擺進了玉府,見著了正在大廳裡走來走去的玉老爺子。
「老爺子萬福,王媒婆給您請安來了!」
乍見王媒婆,玉老爺子臉上的不耐煩頓時化成著急,「如何?那蘇老頭兒的意思如何?」
王媒婆笑得嘴都合不擾,「當然是一個字,好!好!好!老爺子肯娶他閨女當媳婦兒,這是他前世修來的福,他還有什麼不好的?」
「那蘇家閨女的意思呢?」
「正如同老爺子那天所見,蘇家恬兒姑娘孝順、乖巧,除了有一手好廚藝外,更是生得沉魚落雁,我見猶憐,她爹親口允諾的事,她怎麼會有意見?」
玉老爺子大喜過望,心想不但討了房手藝精湛的媳婦,還能得到蘇家餅鋪糕點的祖傳秘方,連忙命人捧來一支翡翠玉釵、一份細貼子,還有一錠金元寶,「這玉釵是送給蘇家閨女的定禮,這份細貼子煩你替我拿給親家翁,至於這元寶就是你的謝禮。當然,等親事辦妥後,另有重賞!」
王媒婆千恩萬謝,領了元寶拿了細貼子和定禮出門,直往蘇家餅鋪回禮後,再轉往練家「湘坊」。
「練老爺子萬福,王媒婆給您請安了!」
練老爺子看也不看王媒婆一眼,逕自端起參茶邊喝邊說:「楊家那邊怎麼說?」
「楊老爺高興極了,您瞧,這是楊家回的細貼子。」王媒婆急忙遞上城北楊家的細貼子。
練老爺子接過貼子,卻直接往旁邊一扔,似乎不屑一瞧,「若不是英兒不長進,堂堂練家怎麼會去娶窮酸戶的女兒做媳婦?」
王媒婆知道這練老爺子素來脾氣不太好,為了兒子、女兒的事也大傷腦筋,因此只有陪著笑臉說道:「那楊家繡坊紗織姑娘的相貌和品行是老爺親眼看到的,而且她繡工獨步江南,聽說連皇后娘娘都愛不釋手,如果老爺子能娶到這一房媳婦兒,相信對老爺子和少爺的事業,一定會有所幫助的。」
練老爺子冷冷一哼,臉上仍舊沒有一絲歡喜之意,「這是細貼子和白玉簪,你拿去給楊家作回禮,至於這袋銀子是給你的。」
王媒婆勉強擠出一臉笑意,領了東西後,便一溜煙往外走,彷彿那金碧輝煌的練家是會吃人的鬼屋似的。
辦好了練家的親事,王媒婆一聲吆喝來到「紫宣堂」文家。
「老爺子、夫人萬福,王媒婆給您請安了!」
文老爺子略略一頷首,「托你辦的事如何了?那天見過唐家閨女後,我家夫人非常喜歡,希望能早點將親事定下,只是不知唐家意向如何?」
「沒問題,唐家經營書鋪,以文結親,怎麼會反對呢?只是……」
「只是什麼?」文夫人急忙問道。
「只是唐家詩意小姐希望少爺先對上這對聯再談親事。」
文夫人聞言鬆了一口氣,「這有什麼難的?來人,把對聯拿去給少爺看。」
不一會兒,僕人拿著那副對聯回來。
王媒體接過對聯,滿意得直點頭,「少爺果然才高八斗,居然一下子就對出來了。我這就去回禮,請老爺子和夫人等著。」
王媒婆急急忙忙來到唐家呈上對聯,並交換細貼子,算是完成文、唐兩家的親事。
最後王媒婆風塵僕僕來到「揚音閣」。
「老爺子萬福,王媒婆給您請安了。」
樂老爺子從一排古箏裡抬起頭,「等你好久了,柳家怎麼說呢?」
王媒婆推出一臉笑,「柳老爺說不敢高攀。」
樂老爺不禁皺起眉頭,「怎麼?柳家回絕了?」
「也不是回絕,只是老爺覺得樂、柳兩家差若雲泥,柳家經營的是客棧這種庸俗生意,實在不敢……」
「什麼門弟高攀的?柳老爺怎麼會有這麼迂腐的想法?難道我是那種眼高於頂、只重門弟、不問兒女幸福的人嗎?回去告訴柳家,就說我很喜歡那柳家千金,希望她能來當我的媳婦兒,繼承樂家的事業。」
那柳家千金的琴藝可是江南皆知,上過柳家客棧的人誰能不知那位隔簾撫琴、樂音動人的操琴者正是瑤琴姑娘本人?
王媒婆臉上的笑意更深了,又是鞠躬又是哈腰,取了定禮到柳家算是定下這門親事。
黃昏時分,王媒婆疲累地回到家,但眉宇間的得意卻是怎麼樣也抹不去,她小心翼翼將四大家的親事寫在紙條上,免得自己老眼昏花,腦筋一時糊塗弄錯。
這時,一群昔日姊妹淘提著香雞酒菜上門,開門見山便是道喜:「姐姐,恭喜了,聽說你做了四大家的媒?」
王媒婆好不得意,揚了揚手中的紙條和滿桌子的元寶銀子,「可不是,你瞧瞧,王家配蘇家、練家配楊家、文家配唐家、樂家配柳家,這四門親事,簡直是天作之合,天作之合。」
「正是天作之合,但沒了姐姐,這天也不能合了。姐姐,我們幾個姐妹敬你一杯,恭賀姐姐終於了卻平生大願。」
王媒婆不疑有他,接過酒杯便一飲而盡,接下來,眾人又說了許多恭賀之詞,捧得王媒婆飄飄欲仙,直忘了今夕是何夕,很快的便酩酊大醉,不省人事。
一個月後,江南四大家同時娶親。天還沒亮,王媒婆便起床忙碌。
她先到四家走動走動,又到女方家活絡活絡,還不時叮囑轎夫仔細小心注意儀節,最後她拿出那張一個月前就寫好的紙條,看也不看就遞給眾位轎夫,「一會兒你們就照紙條上寫的去迎親,千萬別弄錯。」
王媒婆心中好不得意,卻未曾發覺紙條上的嫁娶婚配離了譜……
洞房花燭夜,成對的喜燭照得新房內一片紅亮。
蘇恬兒低著頭,一動也不動地坐在床沿,眼睛隔著紅巾,直樂觀勾地瞪視著緊閉的新房大門,一面握了握手上的短刃,準備等玉穆一踏進門,便要送他去見閻羅王!
什麼江南四大家,什麼皇帝老爺龍口親封的「御品齋」,依她看來,不過是恃強凌弱、仗勢欺人的暴發戶罷了!說什麼看上她「蘇家餅鋪」的殷實,喜歡她蘇恬兒的易牙巧手,說穿了不定還不是為了取得她家「雪霞凝露」的祖傳秘方,好挽救御口齋日漸走下坡的生意!
蘇恬兒恨恨地拿起短刃,使盡吃奶力氣往床上那華美雅致的錦帳羅被戳去,心裡第一千五百八十六次咒罵著御品齋裡大大小小、上上下下所有的人,誰教他們要欺負蘇家孤兒寡母……不,是孤兒老父。
他們硬是用不光明的手段,派那個光用口水就可以淹死人的王媒婆來提親,全臨安城的人都知道,王媒婆那張嘴可以將死的說成活的、讓駝子願意配瘸腿。
想她忠厚老實的父親,怎麼禁得起那滔滔不絕的口水攻勢?自然糊里糊塗地就答應這門親事,還把雪霞凝露的秘方也交她一起帶過門。
哼!門兒都沒有!
爹爹老實糊塗,她蘇恬兒可不糊塗,哪會傻傻地坐以待斃,她打算一刀刺死那個玉家大少爺,要不讓他去當太監也是個不錯的主意。
總之,她不會讓御品齋稱心如意的。
就在蘇恬兒邊想邊恨得牙癢癢時,門外傳來陣陣腳步聲,跟著砰的一聲,門被人粗魯地推開,一個女子奔到她面前,不由分說,一把扯下她的蓋頭。
「你就是楊紗織?」
蘇恬兒一愣,「你是……」
女子根本不給蘇恬兒說話的機會,揚起手就往她臉上打去,「不要臉!原來就是你這賤女人搶走了我的練錦。」
蘇恬兒滿腦子只想著如何閹了那玉家大少爺,完全沒想到會有一個女人衝進來,更沒想到這女人說不到三句話居然就動手打人,霎時,雪白的俏臉上浮現出五道清晰的指痕。
「你……你打我?」
「我不但要打你,還要殺了你!」女子說著立即撲向蘇恬兒,撕扯著她身上的鳳冠霞帔,嘴裡不住叫喊:「都是你!都是因為你,所以練錦才會不要我,才會移情別戀,如果沒有你就好了、如果沒有你就好了!」
蘇恬兒被弄得一頭霧水,根本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什麼練錦?那是最新命名的納錦嗎?她只聽說過蜀錦和蘇錦,可從沒聽說過有練錦。還有,這女人是誰?為什麼一見面就打她,還說要殺她?想她長這麼大,爹爹和已經死去的娘親連罵也沒罵過她一句,可現在卻挨這莫名其妙的女人打?
想著,蘇恬兒一把推開那女子,「你到底是誰?我根本不認識你,你為什麼一見面就打我,還說要殺我?」
「我是誰?你去問練錦就知道我是誰!」
女子扯下蘇恬兒頭上的鳳冠,猛揪住她的頭髮,疼得蘇恬兒齜牙咧嘴,張嘴便往女子手臂咬去。
女子驚呼鬆手,「你咬我?你這賤女人居然敢咬我?」
「咬你?我還要打你呢!」
顧不得自己身上穿著大紅嫁裳,蘇恬兒揪著女子就是一陣撕扯,頓時兩個女人扭打成一團,從床上打到床下,從桌邊打到門邊,弄得新房內桌子椅子傾倒歪斜一地,一片狼藉。
而這正是練錦進門時所看到的景象。
他無法置信地瞪著眼前的一幕,那身穿嫁衣,本當嬌滴滴、羞答答坐在床邊等他的新娘子,現在居然和人扭打成一團?而且還……還凶巴巴地騎在人家身上,一副想掐死人的模樣?
他跨步上前,一把拉開打得不可開交的兩人,「住手,你們兩個在做什麼?」
乍見練錦,女子原本凶悍的表情霎時消失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楚楚可憐的模樣與盈眶的淚水。
「練錦,我可見著你了,我找得你好辛苦。」
豈料練錦卻連看也沒看她一眼,只是直愣愣地呆立在原地,盯著那鳳冠歪了、頭髮散了、霞帔斜一邊,外加一臉怒火難消的蘇恬兒。
「你……你不是……」
蘇恬兒氣瘋了,衝上前指著練錦的鼻子劈頭便罵:「你就是那個沒心、沒肝、沒肺、沒腸、沒天良、沒大腦、沒常識的玉穆,對不對?瞧瞧你做的好事,你如果不想娶我,何必派王媒婆去說親來欺騙我爹爹呢?而你既然娶了我,又為什麼讓這莫名其妙的女人來侮辱我?」
可練錦根本尚未從震驚中回過神,他一言不發,怔愣地看著眼前怒氣沖沖、活像只小母考慮的蘇恬兒。
老天!竟然是她?他的新娘竟然是糕餅西施蘇恬兒!記得娘說過替自己訂了一門好親事,對象是楊家的閨女——楊紗織,因為她的繡工獨步江南,正好是陽盛陰衰的練家所需要的。怎麼現在居然變成了她?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而蘇恬兒顯然並沒有發現眼前的男子不是玉穆,仍舊指他的鼻子罵:「你以為你有錢就是大爺,就可以為所欲為、欺弱凌善嗎?哼!少作夢。告訴你,如果你今天不放我離開的話,我蘇恬兒不但會閹了你,還要到知府衙門去告狀,把你們御品齋所做的好事會抖出來!」
練錦搖搖頭,表情已經從原先的無法置信變成啼笑皆非,最後更忍不住地哈哈大笑起來!
他放肆無禮的笑聲聽得蘇恬兒更火,她氣得渾身發抖,想找刀子一刀閹了這軌挎子弟,卻怎麼樣也找不到刀子,原來剛剛和那瘋女子打架時,已不知掉哪兒去了。
「你……你笑什麼?你以為我不敢嗎?」
練錦笑得連眼淚都流了出來,一手指著蘇恬兒,卻是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我……我……」
蘇恬兒四處張望,終於在桌下找著了那原本打從上花轎後就緊緊握著的短刃。她一把抄起刀子橫在胸前,「什麼你啊我的,說,你到底要不要放我離開?如果不放我離開,我就閹了你,讓你從此絕子絕孫!」
練錦仍舊哈哈笑個不停,但是當他瞥見蘇恬兒居然握著一把刀子時,張狂的笑聲頓時收斂不少,只是那眉宇嘴角上,還掛著抹不去的笑意。「恬兒,我如果絕子絕孫,你這輩子也就別想聽人喊你一聲娘了。」
蘇恬兒臉上一紅,「那是我的事,和你沒有關係。你說,你到底要不要放我離開?」
練錦看著她嫣紅的俏臉,嘴角又泛出一抹笑容,這丫頭到現在還沒認出自己不是玉穆,也沒發現嫁錯丈夫嗎?
「放你離開?我們都拜堂進洞房了,你要我怎麼放你離開?又憑什麼放你離開?」
蘇恬兒指向那個和自己打了一架的女子說道:「憑我蘇恬兒不想嫁給你,憑你已經有了相好的女人,卻還死皮賴臉地要王媒婆到我家提親!」
練錦從地上扶起一張椅子,拍拍手,存心氣死蘇恬兒似的,當著她的面好整以暇地坐下,對那名女子根本視而不見。「她是誰和你沒有關係,而這門親事則是我爹娘派人說媒決定的,和我沒有關係。」
「沒有關係?但娶親的人是你,你怎麼能說沒有關係?」
「我原本只負責拜天地、進洞房,負責讓練家的香火可以延續下去,其他的事都和我沒有關係。不過,現在我改變主意了……」他意有所指的說著,眼睛卻一眨也不眨地瞅住蘇恬兒。
如此不負責任又十足輕蔑的話,讓蘇恬兒一張小臉氣得鐵青,她凶巴巴地打斷他的話:「你確定你是人嗎?」
練錦雙手一攤,作勢看看自己的手腳,搔搔自己的腦袋瓜,「我有手,有腳,有腦袋,會講話,會思考,會吃飯,我當然是人。」
「確定?我記得市集中那頭負責配種的大公豬長得正和你一模一樣!」
練錦再度大笑出聲,「你實在……」
蘇恬兒氣呼呼地握緊刀子逼所練錦,「我實在如何?既然凶悍又不可理喻是不是?如果你今天不放我離開,不還我一個公道,我就……」
「你就如何?閹了我還是殺了我?」練錦毫無所懼地站起身迎向蘇恬兒,「恬兒,你到現在都還沒有發現嗎?」
她理直氣壯回道:「發現什麼?」
「我是練錦。」他輕輕說出自己的名字。
「我當然知道你是練錦,我不定期會不知道自己要嫁給什麼人嗎……」蘇恬兒陡地睜大眼睛,「你剛剛說什麼?」
「我是練錦,練家『湘坊』的練錦,不是那個你口口聲聲想閹掉的玉家大少爺玉穆。」
「你不是玉穆?」蘇恬兒詫異得幾乎說不出話來。
練錦點點頭,興致盎然地看著蘇恬兒張得大大的小嘴。
「那你、你怎麼……怎麼認識我?」
「你是臨安城中無人不知的糕餅西施,想不認識你都難。而且你記不記得前些日子老有個人想向你買燒餅,卻總被你潑得滿頭滿臉的麵粉和芝麻粒?那個人就是我。」
「你胡說,我認得那個人,他和你長得一點都不像!」
練錦笑笑,走到梳妝台前拿起胭脂水粉一陣塗抹,然後重新面對蘇恬兒,「那個人是不是長得這個樣子?」
乍見那滿臉麻子、又古怪又醜陋、卻又有幾分熟悉的臉孔,蘇恬兒整個人轟地愣在當場,「你……你怎麼會……」
「我怎麼會在這兒是不是?」練錦隨意用袖子抹抹臉,又回復他原本俊朗瘋爽的好看面容,「這兒是我的家,今天是我的洞房花燭夜,如果我不在這兒,又能去哪裡?」
「你家?洞房花燭夜?」
「對!」他輕輕一點頭,似笑非笑地斜睇著她,「我們剛剛拜過天地的,你忘了?」
蘇恬兒無法置信地頻頻搖頭,「不,不是這樣的,和我拜堂的人應該是御品齋的玉穆,不是你!」
「你希望我是玉穆?」
「不,不是。」
練錦走上前,奪下蘇恬兒手中的刀子丟在地上,一把將她摟進懷中,「恬兒,我不知道到底發生什麼事,更不知道為什麼我的新娘會變成你。不過正因為新娘變成你,所以我決定改變主意。」
「改變什麼主意?」
「改變主意做你的丈夫,做你貨真價實、實實在在的丈夫。」他不懷好意地低下頭,似乎想親她。
蘇恬兒猛地推開他,躲開他的輕薄,「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你說的一切,這是你事先想好來騙我的,對不對?你玉家處心積慮想拿到雪霞凝露的秘方,甚至不惜以高就低,來娶我這個小餅鋪的女兒為妻!現在你知道我已經發現真相,知道你們玉家的醜陋面目,所以又使出這種伎倆,楊誘我上當,是不是?不可能的,玉穆,我告訴你,我蘇恬兒不會那麼輕易就上你的當的!」
練錦臉色一沉,忽然抓住她的手往外走。
蘇恬兒又氣又急,拼了命地槌打掙扎,「你在帶我去哪裡?放開我,放開我!」
但練錦卻一言不發,緊緊扣住她的手腕往前走。
蘇恬兒大聲嚷叫,又踢、又打、又咬的,「放開我,你放開我!如果你不放手,我就要叫人了!」
練錦見狀,只覺又好氣又好笑地伸手摀住她的嘴,低聲喝道:「安靜一點,你想讓所有人都知道你嫁錯丈夫、我娶錯妻子、練家娶錯媳婦是不是?」
蘇恬兒一聽,果然靜了下來,卻仍不甘心地瞪著他,最後索性張嘴往他手掌咬去。
練錦一痛,不覺鬆開了她。
「你這個小潑婦,你……」
蘇恬兒得理不饒人,「我如何?你敢再碰我一下,我就張口大叫,讓所有人都知道你娶錯老婆,練家娶錯媳婦。」
練錦聞言不禁瞪大眼睛,有沒有搞錯?她剛說若敢再碰刀子,定要大聲嚷嚷讓所有人都知道他娶錯老婆?到底誰是女人、誰是男人啊?人家不是說女人最重要的是名節嗎?怎麼眼前這小丫頭拜錯了堂,嫁錯了丈夫,卻一點也不在乎?難道她不知道她這輩子只能當他的老婆嗎?雖然她不是他原先要娶的楊家姑娘,但既然已經拜過堂,她就是他的妻子、他的女人!
「你……」
蘇恬兒不耐地戳戳練錦的胸堂,「說,你到底要帶我去哪裡?」
練錦搖了搖頭,勉強回過神來,因為他第一次遇到像她這麼沒耐性又不可理喻的女人,著實充他有些不知所措。「我帶你去一個地方看看,你就知道我有沒有騙你了。」
他拉起蘇恬兒的手準備往外走,卻赫然發現那名女子還站在房裡,一副興致盎然的模樣。
練錦又好氣又好笑。
「練英,你還不快滾,留在這兒想看我洞房嗎?」
那名叫練英的女子吐了吐舌頭,又扮了個鬼臉,「新娘娶進門,媒婆踢過門,練錦,這世界上的男人就屬你最善變!」
練錦舉腳作勢一踢,練英這才心不甘情不願地走了出去,臨走前,還對蘇恬兒擠眉弄眼一番,讓她感到一陣莫名其妙。
練英一走,練錦便帶豐蘇恬兒離開房間,兩人穿過花園,越過假山和池塘,亞以一棟漆黑安靜的屋子前。
推開緊閉的門,練錦先點亮燭火,跟著將蘇恬兒拉了進來,「你瞧瞧,這是什麼?」
蘇恬兒偏過頭,瞧著屋內那滿滿的紙張、布匹、針線,以及一匹匹尚未編織好的錦繪,「這是……」
「繡坊,你總該知道練家是做什麼的吧?」
蘇恬兒愣愣地點頭,「練家執江南湘繡牛耳,光是每年進貢給皇宮的繡品就佔了全天下繡品的三分之一,而且練家三代為江寧織造,練老爺子更主管內廷文繡院,威勢顯赫,權傾一時,住在臨安城想不知道練家繡坊,簡直是不可能。」
「既然如此,你總該知道我沒有騙你了吧?」
蘇恬兒搖搖頭,顯然還無法從震驚中回神。她仰起頭,呆呆地看著練錦,「你真是練錦,不是玉穆?」
練錦莞爾一笑,「如果你覺得這還不夠證明的話,我可以親自露一手給你看。」
「露……露一手?」
「是啊!人家說君子遠庖廚,我雖不是君子,卻不至於連個針線都不會拿。」說著,當真拿起繡線準備穿針。
蘇恬兒連忙阻止,「不!不必了,我相信你是練錦。」
「你相信了?」
「嗯!如果這兒是御品齋的話,那這個屋子裡擺的應該是蒸籠、爐子和石磨之類的東西,而濁繡織和布匹,再說……」
「再說什麼?」
「再說那個玉穆肯定不會刺繡,而你卻……」
「我卻會刺繡,是嗎?」練錦面不改色地接口,彷彿大男人拿針線刺繡是再天地地義不過。
「嗯……」蘇恬兒扭捏地點頭,吞吞吐吐開口,適才那種凶巴巴的母老虎模樣早不知跑哪兒去了!「練、練錦。」
練錦劍眉一揚,銳利的雙眼直勾勾地瞅著她。
「既然你不是玉穆,而我們又……又沒有洞房,你可不可以……」
不等她把話說完,練錦便打斷她:「你想回去?」
她點頭如搗蒜,「我家裡只剩爹爹一人,我這一走,爹爹一定無法照顧餅鋪的生意,我擔心他的身子,所以留成能回去侍秦朝爹爹。」
「哦?那你當初為什麼要答應玉家的親事?」
說起玉家,蘇恬兒頓時又氣紅臉,「玉家欺負我爹爹是老實人,讓那個舌頭足足有八寸長的王媒婆來說媒,還威脅我爹爹說如果不答應親事,就要讓蘇家餅鋪從此無法在臨安城生存下去。我們蘇家餅鋪雖小,卻也是三代祖傳的家業,說什麼也不能敗在爹爹手裡,所以爹爹在無可奈何之下只好答應。」
「是嗎?那我怎麼辦?」
蘇恬兒微愣,「你?」
練錦又瞅著她,臉上似笑非笑的,「是啊!如果我讓你走了,那我怎麼辦?縱使弄錯人,但我們總是拜過堂、磕過頭,還當著祖先、父母和所有賓客面前行禮結成夫妻的,你這一走,我找什麼人當新娘,找誰陪我一個洞房花燭夜?」
蘇恬兒聞言,臉不覺漲得更紅,「可是我又不是你的新娘。」
「我不管,既然跟我拜堂的是你,那麼你就是我的妻子,說什麼我都不會讓你走的!」他霸道又無賴地說著,並伸手拉住她。
蘇恬兒使勁甩開他的手,怒聲道:「你不讓我走?」
「當然,你是我的妻子,我當然不會讓你走。」
「你不怕我把練家娶錯媳婦、練家少爺霸王硬上弓的事情宣揚出去!?」
練錦搖搖頭,一副有持無恐的模樣,「請便!反正我是男人,根本不怕別人怎麼說,但你就不一樣了。你是姑娘家,不但上錯花轎拜錯堂,甚至入錯洞房,事情如果傳出去任誰也不會相信你還是清白的。」
蘇恬兒的臉色倏地刷白,她當然知道,她怎麼會不知道這件事如果傳出去其他人會怎麼看自己呢?但是……要她就這麼認命,那是打死她,她都不願意的。
於是蘇恬兒低頭想了會兒,「練錦,你幫我一個忙,好不好?」
「幫忙?」
「我知道你學富五車、才高八斗,這件事對你來說是輕而易舉的。」
他不置可否地看著她。
蘇恬兒吞了吞口水,咬咬唇,終於開口:「你……可不可以寫張休書給我?」
練錦一愣,「你說什麼?」
「我說請你寫張休書給我,那樣我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回家去侍奉爹爹,好不好?」說到後來,蘇恬兒的語氣幾近哀求。
練錦怔怔地瞪著她,好半天說不出話,久久,一陣猖狂的笑聲自他口中傳了出來。「你……」
蘇恬兒羞憤交加,又是臉紅、又是跺腳的說:「你笑什麼?這有什麼好笑的?難道我說得不對?不然你有什麼辦法可以解決這件事?」
練錦笑得幾乎蹲到地上去了,只差沒捶胸頓足、躺在地上打滾罷了。老天啊!一般的女人對於「休書」二字可是避之唯恐不及,這小東西居然主動跟他要休書?而且還在兩人剛拜完堂準備圓房前,這也太離譜了吧?
蘇恬兒覺得自己講得既合情合理,又簡單明瞭,而且也能將這件嫁錯郎、娶錯妻的事解決,為什麼這個紈褲子弟、公子哥兒居然會笑成那副德性?
她氣呼呼地衝上前,掄起拳頭便是一頓打,「你可惡!你和玉家失一樣,都只會欺負人,你無恥、卑鄙、下流、骯髒、齷齪,你不是人,你是市集裡的大公豬!」
練錦不痛不癢地任由她捶打著自己,口中笑聲仍然不斷,顯然樂在其中。
好半天,練錦終於笑夠了,「恬兒,你聽我說……」
蘇恬兒怒氣沖沖地打斷他:「我不要聽!除非你放我走,不然我告你強搶良膿婦女、欺負弱小、欺善怕惡、欺凌善良百姓……」
練錦聞言,忍不住咳嗽連連,險些又笑出出聲來。老天!強搶良家婦女,這是什麼跟什麼?是她自己願意上花轎的,跟強搶良家婦女有何關係?還有,欺負弱小、欺善怕惡、欺凌善良百姓這些話是用在這個時候嗎?他還真服了她!
他強忍著笑,抓詮蘇恬兒胡亂捶打的小手,「恬兒,你聽我說,不是我不肯放你走,而是我有難言之隱。」
「難言之隱?既是難言之隱,那就不要說,直接放我回家就好了!」
「我說過不是我不肯,而是不能。」
「不能?為什麼不能?你只要打開門,讓我走出去就好了,有什麼能不能的?」
練錦清清喉嚨,雙手搭在蘇恬兒肩上,用打從兩人見面以來,最嚴肅、最正經的口氣說道:「因為我如果讓你離開的話,不出一個時辰,我就會橫屍當場,死於非命。想知道的話,回新房我再告訴你。」